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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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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对“酒”这玩意,情感一直都很复杂。

从小时候被大人们提溜上酒桌喂一筷子白酒,到后来自己成了酒桌上的大人,回应着客户与上司的客套话,即使胃部抽疼,也依旧要维持体面,带着殷切的笑,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对于安然来说理应是值得厌恶的。

但有时,又不得不依赖。

他盯着手上的午后之死[1],高脚杯在光耀下格外剔透,酒液显现出既颓靡又强烈的蛊惑色彩,引诱着人去细细品尝。

指节稍稍用力,杯缘顺势向安然倾斜。

以香槟独有的酸作为基底,携卷着苦艾酒的苦涩一并淌过喉咙,往他的意识深处扎入了一剂麻痹。

“我要辞职。”

安然像只顶着冤屈的厉鬼,怨念道:“这破班我是一天都没法再上下去了!”

“明天……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写辞职信,去tm的上班。”

“好好好,辞辞辞,我们明天就辞,不受他们这鸟气……”汤飞文习以为常地应话。

打自认识起,他的的这位好友十天半月就得捞人出来当心灵的“垃圾桶”,去闹这么一遭“辞职”。

当然,每次都只是说说而已。

汤飞文瞥了眼手机,心不在焉道:“所以又出啥幺蛾子了?”

安然猛地抬起手,比出一个“耶”,痛声道:“昨天……不,是今天,2点。”

“那个傻x为了屁大点事,十几个电话打来把我给震醒了。”

他口中的“傻x”即使不点明,汤飞文也知道指的是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傅立辉。

“席可”是国内一家凭借百年积累在国际上杀出生路的奢侈品集团,主营珠宝设计及其下属品牌的推广链。

安然当初会选择入职这公司,除了大集团、福利好、薪酬高等世俗因素外,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这里能近距离看不同的珠宝设计作品。

不过,也只能看看。

作为总公司行政部里的一名助理,他的日常工作是处理工作文件、电话和邮件,安排部门会议和活动行程等。

与公司具体主营业务是什么关系并不算大,换到任意一家公司其实都差不多。

普通、简单,不引人注意。

按正常来说是这样的。

可惜,那年是他年少不知职场恶,午休时回办公室拿东西,正巧撞见傅立辉急匆匆地闯进来,没立即转身就逃,而是听着对方说“把你电话存进去,把我的小鸟给盯紧了”,并傻愣愣地接下了任务。

当时安然才知晓,席可珠宝的常驻模特阮棠,是傅立辉养了许久的“金丝雀”,被傅立辉砸钱砸资源,硬生生从服装网店模特捧成知名男模的“金丝雀”。

而傅立辉这厮,则是古早狗血霸总文里典型的霸道总裁。

特指行为上。

日常标配的动作是用下掌抚鬓角,食指松领带。

在公司时尚且可以装出个人样,但面对阮棠时,总是会三十度侧头看人,眼里蕴含着0.35%的高贵淡漠,0.32%的邪魅狂狷,以及0.33%的热情似火,最后剩下99%的人畜不分。

这些本该与安然无关,但从他给自己写下“安助理”这一电话备注起,他就上了贼船,就踏入了不归路,就完成了从普通助理到私人助理,这一没有涨薪的蜕变。

傅立辉不仅把他当成无敌侦探、万能中介,什么清早给阮棠订早餐,连夜赶机去给阮棠的拍摄组送慰问品,暗示阮棠他们傅总有胃病……这些事全都要安然去代办。

回头他们还要在楼梯口掐腰红眼给命,听傅立辉说“糖糖,你别想从我身边逃走”,徒留站在不远处待命的安然尴尬得生无可恋。

只叹脚趾抠出来的城堡不能兑现,不然他早就是亿万富翁了。

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

比如尝试着把同事的手机号贴在傅立辉的电脑屏幕前,试图提醒:在这偌大的集团里,傅总拥有很多的行政助理,以及自己的私人秘书,不用逮着他一只羊疯狂薅。

但没用,因为首字母排在最前面,所以每当有事,傅立辉的第一反应还是来逮他。

早知今日,他绝对会将自己的备注改成“助理安然”。

“Z”是多么有分寸感且美妙的字母,被排在最后,默默无闻,淹没在众多的联系人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凌晨两点。

失眠的傅立辉一身挺拔西装,站在顶层的落地玻璃窗前,轻轻地摇晃起手中的红酒杯,对世上一切都稳操胜券般拨打了安然的电话。

结果没打通。

又打了好几次,才被接了起来。

顶着夜色的昏暗,傅立辉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养的小鸟不够乖,竟敢上别人的车……”

“小安,我把照片发给你了,十分钟内,我要那个人的全部资料。”

“……”

被莫名其妙吵醒的安然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对着空气来了一套军体拳。

还是安然:“好的,收到。”

然后乖乖爬到书桌前,顶着惺忪睡意,打开笔记本电脑查通讯表……

汤飞文啧啧,好奇道:“所以阮大模特是上了谁的车?”

“他乡下的大表哥租了辆车来这边自驾游,喊上他一块吃饭唱k玩到大半夜才回去,没有报备,结果被那傻x撞了个正着。”安然眼里装满麻木。

“就这点破事,害我三点多都睡不了,早上还得七点起来上班,都快神经衰弱了。”

“……”汤飞文拍了拍安然的肩膀,沉重道,“辛苦了。”

“不过你都这么折腾了,就算不请假,下班了也早点休息啊。”

安然摇了摇头:“睡不着。”

即使入睡的意愿再强,可一闭上眼,头就一阵嗡鸣眩晕,完全无法得到休息。

“不知道是因为生物钟,还是因为咖啡灌多了,反正想补觉死活补不了,出来喝点小酒就是想着能好入眠点。”

汤飞文眼见着安然又点了杯酒,满身疲倦掩都掩盖不住,不由道:“不是我说你,也是时候找个能照顾自己的人了,不然我真害怕你有一天会猝死在家里没人发现。”

“哪有像你这样说话的。”

安然又抿了一口酒,闷闷道:“这个地界请保姆太贵了,我请不起。”

“啧你小子没醉呢,还能跟我在这怼,我说的不是保姆,是让你去好好谈个恋爱,找个合适的人。”

“哪有时间。”

安然视线撇向另一边,显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就算要谈,对象也得工作生活,哪有精力和义务来照顾我,白瞎。”

“还是别浪费力气了,麻烦别人,伤心自己。”

汤飞文一噎,一通苦口婆心被堵得死死,也就懒得继续说,只安静地听安然抱怨公司的事。

直到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首儿歌混入了周围的吉他混响中,才忙道:“我女儿兴趣班下课了,我得去接她,你先自己在这呆会,我等下再回来。”

“小雪也太辛苦了,这么晚还要上兴趣班。”

安然摆摆手:“没事,不用特地回来,我自己打车就行,我没醉到一定要你送的程度。”

汤飞文是他刚回国时认识的朋友,做事向来靠谱,每次聚会都会主动负责善后,此时也不例外。

他想了想,道:“这样,我给你叫辆车,到时候司机来了你再出去成吗?”

安然低头瞄了眼自己杯中残存的几口酒,接近50度的午后之死喝下来,他的脑袋确实有些运转迟缓了。

他应声道:“好哦。”

“成,那你在这等我电话,少喝点,你酒量没你想象中那么好。”

本是好心的话,落在一个本就半醉的人耳中却成了一句挑衅。

汤飞文前脚刚离开,被不忿支配的安然就嘟囔着“我酒量很好”,抬手又点了一杯,拌着四周不止歇的乐声与吵闹,给自己灌下去。

喉咙烧得发烫,满心烦闷全都褪色成令他窒息的落寞。

安然从小到大都不擅长自己消化情绪,所以他也不喜欢独酌。没了可以说话抱怨的人,待在这里也越发没意思。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间酒吧里。

这间酒吧是他一年前发现的,其内的陈设与布局与当年他在别国时常去的那一家很像,像得有时会让他恍惚觉得,这就是同一家,会引得他想起很多按理说不应记着的陈年旧事。

然后鬼使神差地,以这环境好还不贵为理由,每次约朋友都选在这见面。

高脚杯中的液体很快就见了底,与此同时,汤飞文的电话如及时雨般把他淋醒了几分,勉强将他从独醉的沉闷中抽离。

“司机说他已经到了,车牌号码是13……C……7,车是黑色的,你先上车,我再确认,到家了就照旧给我回个电话。”

“收到。”安然脑袋往下一点,应道。

他默念着先前听到的数字,一步一顿地往外走,最后停在了酒吧外头,呆愣地看向门口停着的两辆黑色轿车。

他本能地往更漂亮的那辆车移了半步,如同一个关节人偶般,腰肢往下一倒,歪着头去看车头的号码牌。

“13……这数字怎么挨得这么近?”

安然嘀咕着,没来得及往后看,一个高挑的人影就从他面前掠过,扶着车门框就往那车上钻去。

这小兔崽子谁呀,怎么还抢他的车?

安然眉头锁紧,立即管顾不上别的,三两步上前,一手拉着那人的袖子,用身体挡住对方关门的动作:“你!等等……”

被倏忽拉住的人惊愕抬头,目光相触的刹那间,一切都似是被按下了停止键。

安然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或许也不能再说熟悉了,毕竟他们已经有四、五年不曾见过面。

这些年,安然无数次尝试在脑海中构建出这张脸的具体轮廓,却都只能组合出一道模糊的雾影。

也不知是因为心盲症,还是因为他早把对方给忘了个精光。

此时见着了,才知道……

他没有忘。

拨开云雾见月明般,只需清晰地望上一眼,对方的模样就会再度刻入他的脑海。

这种刻录分明不会造成任何疼痛,但安然还是不自主地全身一抖,拉着对方袖子的手也随之松开。

前面开车的司机往后别过头来,问了一句:“傅先生,你们俩是一道的吗?”

“安然。”

面前的男人没有回应司机的话,眼见着安然要松手,他登时慌忙了起来,着急地反握住安然的手腕,而后又将他往车里拉了一下。

嘴巴张合了几下,却再没能再度吐出任何音节来,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语,被堵得严实,未能再排解一二。

“呃……是认识的意思吗?”司机不确定道,透过车内后视镜把后头两人的动作给看了个大概,心下也有了判断,没有再多说点什么,就等着他们进车里坐好。

倒是司机的话,让安然回溯了几分理智。

仅是几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其上的肌肤被挤压得稍稍变形,笼罩上一层撩人的温度,能把周遭灯火通明的真实给撕裂,击碎,再重塑成一场绚烂大梦。

他隐约能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么跟着人上车,会发生点什么。

酒精不仅会麻痹人的意识,还会激起潜藏在最深处的,那太久未能宣泄的渴求。一个小小的期待种子在心底发芽,令他对于即将到来的慰藉趋之若鹜。

反正是对方不肯松开他的手,他只不过是没去挣脱,只不过是顺从地与那人上了车,与那人一同被负责到底的司机给领回了“家”而已。

“家”这个定义,安然其实是被汤飞文的电话给催出来的。

“不是,你上哪去了?司机刚给我打电话说他没接到人啊,你没事吧,要不我还是来一趟?”

接到电话时,安然已然坐在沙发上,视线所及,全是那个久别重逢的人。

他听不明白汤飞文的意思,觉得对方的一通担心来得莫名其妙:“我到家了呀,没上哪里去。”

有沙发,有电视,有卧室,有……他,四舍五入就可以是家了。

“你到了?什么时候的事,你自己又叫了车吗?你别是乱上了乱七八糟的车吧,不行,我还是……”

汤飞文还在喋喋不休,安然却耐不下性子去听了。

“唔……我没有,乱上车,不要担心。”说完就干脆利落地关了机,手一松,任由其落到地毯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手机落地的钝响犹如一道信号,让半蹲在沙发前的人意识到:安然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了。

“安然哥。”

对方又呼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添上了从前的后缀。

久违的嗓音与语调,附着上潜藏着浑厚躁意的谨小慎微,听得人耳热,被安然给全数洞悉。

他知道对方在渴求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

“我可以碰你吗?”

问话看似礼貌,但与之相配的动作却已然越了界。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脸侧,拇指顺其自然地抵入他的牙床,压得唇角无法闭合,只能任由对方冒犯地用自己的唇齿去封堵,将他不经意漏出来的一声“嗯”,给锁入湿热的喉中。

呼吸交换间,安然陷入了一场梦,一场他以往情绪临近崩溃时都会想起的梦。

在梦里,安然变得大胆了起来,双腿并合,将对方擒获在自己的方寸中,放纵着自己去找寻能印证对方身份的记号,比如那人左肩上的浅色小痣。

指尖抚上那洁净的衣领,没受到任何阻碍,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目标所在。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平素地点缀肌肉上,仅有针尖大小,若非以往他总是如溺水者般去揽住面前的浮木,可能也很难发现这一微渺的存在。

很是惑人,令安然的牙龈不住发痒。

想咬。

安然遵循本心地俯向前去,如愿地叼住了那近在咫尺的食物。

多久没有体验过与人相拥的温度了。

安然几乎要忘记,很久以前,他其实是很喜欢黏着某人去讨要拥抱的,仿佛只要贴在一起,所有的阴霾都能被扫空。

对方被他的动作激得全身一颤,似乎是想要反守为攻,利落地挑起他的衬衫,准确地按在他右腹那一道长疤的弱点处。

从前安然被弄到受不了了,就会引着对方去触碰自己身上的这道痕迹,希冀着能以此来唤醒身上这头猛兽的理智,好让对方因为愧疚与悯惜,而对他温柔点,再温柔点。

可惜,酒精能把一切理智撞碎。

与现实相关的一切不断下坠,直至与他彻底分离开来,让他只需去享受眼前的温度,去重新找回那刻印在魂灵上的节拍……

等到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纱扫入房中,安然才合着生物钟醒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往枕头边摸寻手机,摸了一轮,才摸到一块手感正确的“方砖”。

“方砖”被举起来的瞬间,屏幕也亮了起来。

他双目发空地盯着上头的时间,从6:59:50踩着节奏向7:00:00跨越,想像平常一样在闹钟响起来的一刻,按下关闭。

然而,十几秒跳转过去,闹钟并没有如愿响起。反倒因为人脸识别死活对不上,页面自动跳转到了密码锁。

他习惯性地输入屏锁密码,解锁倒是顺利解锁了,可展现在他面前的应用布局却很是陌生,平实得仿佛是刚购入的新机。

这好像不是他的手机……

伴随着这个疑惑,昨晚的记忆慢了半拍地注入进他生锈的脑子,带着许久没有体验过的耻感,拉扯起他全身的神经。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他腰间传递着热度。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且脑袋没受损,哪怕不去掀开被子看,都能知道下边的情况。

安然满脸惊愕往旁边扭头,稍显奢靡的酒店布置被一张近在眉睫的俊脸所挤占,与之相关的记忆如浪潮般向他拍来,直接把他给拍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修远:开场就和老婆啵嘴了www

[1]Death In The Afternoon午后之死,源于海明威的同名小说。传闻这杯酒是海明威在巴黎写作时,沉迷苦艾酒创作的一款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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