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顾晓晓仍然留在小学教书，做了副校长。这几年，益水小学在大家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好。
从住宿到餐饮都如此。
但师资力量却一如既往。
原因无他，益水实在太偏僻了，没有老师愿意来这教书。
顾晓晓依旧一个人教三个年级。
其实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再加上又是小学，也不必要设英语这门学科。
但是校长坚持让孩子们学英语。
“咱们这地方本来就偏远落后，得让他们学，以后去县城里上了初高中，才不能落下其他人。”
这是校长的原话。
这段时间，顾晓晓特别忙，有个数学老师请产假，有请不到新老师，顾晓晓只好顶上去。
这天晚，放了学，顾晓晓查完寝，回了办公室写教案。
学校黑压压一片，就亮着一间办公室。像黑暗汪洋里浮动的灯。
……
秦黎贺明几人也结束了初中生涯，刘志成升入高三，要开始他苦逼的高三生活了。
大院置了两张大桌子，一大家子人齐坐在一起，一来为庆祝秦黎他们顺利从初中毕业，二来给刘志成打气。
“哎呀，这时间过的好快，你看看，转眼间咱家的娃娃们就长那么大了。”
张二麻笑呵呵的举着酒杯，脸上的刀疤被他的笑牵扯着动起来。
贺明顺着声看张二麻，他发福了，和几年前比胖了好多。可发福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和蔼一点，反而让他的外观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
“来，我先干了！”
谁能想到这样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个细腻有趣的灵魂。
贺明唇角勾了勾，举起了玻璃杯。
大家齐齐高举杯子。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声都在揭示着，时间又过去一刻了。
这晚，张二麻喝的烂醉。
“小黎，阿明，小娴，池军，你们的初中生涯就结束了，接下来等待着你们的是更大的挑战，你们要再接再厉！
“志成，你是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如今你要上高三了，也是一个关键时期，更要加把劲，把这一年熬过去，给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
“言军是最小的那个，还有一年，你也要参加中考了，你也要努力学习，跟随你哥哥姐姐们的步伐，知道没有？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叔叔高兴，来，在干一杯！”
秦黎打趣:“你小心一会去上厕所摔茅坑了。”
张二麻满不在乎地摆手:“怎么会，快，端起你们的杯子，陪叔喝个痛快！”
张二麻最后醉的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秦黎和贺明把他扶回家里。
秦黎扶着张二麻睡到床上，贺明在一旁帮着盖被子。
张二麻睡下了，两人准备离开，张二麻突然叫了一声秦黎的名字。
“小黎，你爸回来了。”
秦黎一瞬间怔在原地，想被雷击中一般，惊讶、不可思议、欣喜、愤怒、不知所措……种种情绪交织蔓延。
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句话。
太久了，太久了。
那个人离开太久了，久到在无数次的期待和失望后，秦黎都麻木了，甚至他都快忘了这人。
贺明也愣住，他静静站在秦黎身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张二麻已经神志不清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你爸他……他……”
秦黎急切的摇晃张二麻:“他怎么，你快说啊，他回来怎么不来找我？！啧，二麻叔！”
“别摇，别摇！”张二麻勉强打起一点精神，“你中考那几天，他回来了，但他不敢来见你。”
张二麻沉默一会，又说:“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小黎，你别恨你爸，他是懦弱、不负责，但是，你爸他很爱你。”
秦黎松开摇晃张二麻的手，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又该如何收拾自己的情绪。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去镇上，正好碰见有个老大爷，走街串巷的卖丁丁糖。
爸爸给他买了一块，那糖奶黄奶黄的，看着就诱人。
那是他第一次吃，他记得他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很甜很甜，可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大块糖滚进了小水沟里。
想再卖一块，老爷爷已经骑着车走远了，不见了……
虚假的幻影散开，泡泡炸了。
秦黎又替张二麻掖了掖被角。
“二麻叔，你好好休息，我和阿白先回去了。”
村口老李家的狗在叫，秦黎和贺明都转过头去看。
老李家门口的院子没有亮灯，那条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那些年，坐在那等他爸爸的男孩。
“秦黎，回去吧。”
站了好一会，贺明出声提醒他。
秦黎惊然。
听到贺明的称呼，秦黎想，真的过去好多年了。
他不会再坐在老李家的院子里，看着那条通往远方的路，等着一人归。
贺明不会再叫他哥哥，问他难不难过，然后再给他一个抱抱了。
他们这些幼时的玩伴不会再无忧无愁地用泥巴打仗，不会再满村子的瞎跑。
他们长大了。
而一切变化的原因，都是，他们长大了。
秦黎和贺明回了大院，其他几人都还没睡，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坝里聊天。
吴爸和刘爸喝醉了，回屋睡觉了。顾晓晓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学校，也睡了。吴妈、刘妈和赵荷在屋里看电视。秦阿公也回杂货铺了。
大院院子里，就剩几个孩子。
秦黎和贺明也搬了两张凳子，加入了这场夜谈会。
“刘志成，高中好玩吗？”秦娴撑着下巴，脸上挂着笑，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刘志成瘪瘪嘴:“一点都不好玩，每天作业多的要死，老师还凶。”
……
他们聊了很多对未来的期望和想象，秦黎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好笑的就笑几声，与平常无异，只是话少些。
贺明知晓秦黎的难过，却什么安慰的事都做不出来。
他们长大了，很多事都变了，曾经习惯做的事现在再做却显得别扭起来。
秦黎要强，固执。
贺明每每看到他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真羡慕你们，你们成绩好，一定能考上高中。”
吴池军双手交握，低垂着脑袋。
几人当中，成绩最差的就是吴池军，他好像天生就吃不了学习这碗饭。
“我觉得我真的挺悬，可能考不上高中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成绩都还没出来呢，怎么这时候就说你不行。”
“就是，哥，秦娴说的对，成绩都还没出来呢，万一你走狗屎运呢！”过了多年，吴言军也变了不少，吴言军不再“吴言”，而变得话多。
“哥，你要相信自己，傻人有傻福。”
“说谁傻呢！”吴池军给了吴言军的肩膀一大坨。
“嘶，哥，你这打人也忒疼了吧。我听说高中里面管的可严了，你进去之后可不能再打人了，不然就真进去了。”
“啧，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几人都被这哥两个逗笑了。
“诶，我说真的，如果我考不起了，我就出去外面打工，挣点本钱，然后去创业。”吴池军经这么一闹，也不消沉了。
“那老师不都说了嘛，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也确实不会读书，还不如早早出来挣钱，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吴池军还在憧憬:“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闯出一番大事业，然后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哈哈哈……”
“那我们等着！”
“刘志成，你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你有想考的大学不？”秦娴问。
“有啊，我想考清华。”
“清华？你够的着吗？”秦黎日常嘴贱。
“瞧不起谁呢你！”刘志成冷哼一声，“你们就等着我考上清华然后带你们去北京吃烤鸭，爬长城去吧！”
“你们三个呢？有什么打算？”
刘志成看向秦黎、贺明和秦娴。
“还能有什么打算，读高中，考大学呗。”秦娴放下手，一直撑着脑袋有些酸。
“我也是，读高中，考大学，服务人民，建设家乡。”贺明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屋子，灯已经灭了，顾晓晓应该早就睡熟了。
“我啊，就一个想法，好好读书，有能力了，去找我爸。”
乡下的天空黑的纯粹，繁！星铺了满天，月亮悄悄从云层里刨出来，月光洒在最纯洁的少年身上。
这一年，他们都是十多岁的少年，在星星和月亮下，诉说纯粹的梦想。
时间不早了，大家各回各家。
秦黎开了门就要进去，贺明在身后说了句话。
“叔叔一定会回来的，我是说，不离开的那种回来。”
秦黎的心脏小小刺痛一下。
秦黎笑着转过身:“我们阿白这么关心我啊？”
贺明也笑了:“没个正形。”
“晚安。”
“晚安。”
夜静悄悄的。
第二天，贺明被劈柴声吵醒。院子里，是张二麻在劈柴。
贺明拿上洗漱工具去外面，秦黎也在水管那。
张二麻光着膀子挥舞着斧头，背上狰狞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
和他脸上那道疤相衬。
秦黎在洗着，贺明干脆在一旁等着，看张二麻劈柴。
这些疤以前并没有。
·
是个雪天，正好碰上学生放假。
秦黎和贺明当时在县里读初一。为了方便联系，张二麻给秦黎买了部诺基亚。
刚放假拿到手机，秦黎就接到秦阿公的电话，张二麻出事了。
他们几人到医院那会，张二麻还在手术室里。
手术室外面除了秦阿公和顾晓晓外，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
那人身上没一处干净的，身上的羽绒服被刮破好几处，血和泥混杂在一起，糅在了衣服上。
他一直蹲在地上哭，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听任何人说话。
张二麻被推出手术室，身上和脸上缠满纱布。
那个人箭一样冲过去查看情况，逮着医生问这问那。
后来那个人突然消失，没人知道他是谁，张二麻也没提起过。
脸上的那道疤长□□厘米，从左眼眼尾到下巴。
医生说张二麻命大，当时他流了很多血，再晚点送来可能人就没了。
对于这件事，张二麻什么都不肯说。
张二麻养好伤出院，脸上和背上的伤也永远留了下来。
·
“想什么呢？站在这痴痴呆呆的。”秦黎洗漱完走过来，动作自然的摸了下贺明的头。
贺明啧了一声，把秦黎的手拿下来。
“洗完了？”
“洗完了，你去洗吧。”秦黎拿着自己的洗漱工具回了屋。
秦黎笑了一下，很小声说了句:“果然是长大了，摸摸头都不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