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霍止瘁差点被她吓出心脏病。
卫媪绷紧脸,两边脸颊鼓得老高,仿佛里面充斥着无名的气体,使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整张脸快要裂开似的。
她举起双手,两拳紧握,不住朝上挥舞。同时,她一双脚也没闲着,使劲往地上乱踩乱蹬。
“唔唔唔!!!”
卫媪从嘴里发出极为恼火的声音,狠狠瞪了霍去病一眼,之后,她低下头,看向霍止瘁,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去病即刻起身,他走到廊下,看着卫媪慢慢离了西右小院,往东边去了。
待她过后,潜在树后的一队仆妇们,也连忙悄悄跟过去。
霍去病二话不说,下楼离了西右小院。
路上早有僮仆守着各处,家丞过来禀告,说是老夫人果然是回正院去了。
接下来数日,卫媪仍旧没有恢复昔日的神智。
家中亲人,她无一人认得;家里的奴婢们,她更是百般提防。
面对此情此景,看着这个能吃能睡、身体如常却再也不把他们当亲人的卫媪,卫青等人,无不身心俱疲。
卫媪得病的事,府中上下自然是瞒不住的。连宫中都派御长黄门来探望,又是遣医赐药,又是作法祈神。
就连孩子们,也渐渐知道了一切。
这天一大早,卫伉兄弟三人与霍氏姊弟一道,前往正院。
到了那儿,刚进正堂,霍止瘁就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卫君孺和卫少儿在正中,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起。
卫青低着头弯着腰,两眼好像看着下边的席子,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要么是当今的贵族夫人,要么是手握大权的朝中第一人,可是此刻的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与以上身份所能相配的神采和风度。
“三个小孩……”
那一刻,这样的想法掠过霍止瘁的脑海。
外头的日光慢慢移动着,开始往堂里爬。一直爬到他们的袍角、衣袖,亮得发白的光将三人身上罩起来,使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在霍止瘁眼中,三个人的身形被光芒揉合到一起。光中的那个人,忽然抬起头看向她。
那是她自己。
外婆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那是十月最后一天,秋高气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是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淡蓝色。
得知外婆死讯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机器,忙这忙那,脑子里却觉得像在做梦,毫无真实感。
处理完医院的事,还得回去取外婆的衣裳鞋袜好为对方换上。
站在安全岛上,她抬头望去,马路上绿灯大开,两边的车流轰然而至,淹没掉了一切声音。
公交车里挤满了去上班上学的人,边上的车道里,电动车争先恐后地朝前冲。
人人都生怕错过了时间,和它一争长短。
只有她停留在无人的孤岛里,时间把她遗忘了,甚至没想起来要看她一眼。
那一刻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跟这个世界相比,自己是如此渺小。
在时间的洪流下,个人的感受根本无足轻重。
它曾经把自己抛弃在虚无的缝隙中,现在,它又来到这儿,将这个家的顶梁柱们从大人变成了小孩。
三个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躯的迷茫小孩。
虽然在看到孩子们过来后,卫青三人尽量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们的样子骗不了家人。
卫伉和卫不疑行过礼后就默默坐下,一言不发。
只有卫登左瞧右瞧,好像在找谁。
忽然,他忍不住开口问:“大母还没好起来?”
面对他的问题,所有人都沉默了。
甚至连霍去病都一时间手足无措。他看看舅舅、又看看母亲。
但他的眼神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大人们在强行支撑起来的伪装被孩子瞬间击中后,并没能马上恢复成无懈可击的状态。
卫登好奇地看着亲人们。“大母傻了吗?”
霍光吃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不该提醒对方,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卫登眼见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自己,他很是不解,大声说道:
“只要好好吃药、乖乖吃饭,睡觉歇息休要踢被子,大母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这口吻,俨然就是平日里长辈们对他说过的话。
孩子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天真地以为,大母就和曾经得了发热、风寒的自己一样,只要吃药休息,很快就能重新好起来。
霍去病目视前方,谁也不看。
卫青强颜欢笑。他过来抱起小儿子,不住拍着对方。
霍止瘁看见,卫青的眼中闪着泪光。
卫少儿肩膀颤动着,头几乎贴着胸口,一些奇怪的声音正从她那儿飘出。
这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安静的堂中如此清晰,卫君孺呆呆地坐着,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她的声音却是哑了一般。
卫不疑看着父亲、又看看兄长,当他的目光落在两个姑母身上后,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卫伉的手。
卫伉满面愁容,任由弟弟几乎缩进自己怀里。
卫登茫然地看着所有人,他显然没料到,自己的问题,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
他看着含泪的父亲,忽然感到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误。
卫登吓得大哭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感受到那份无言的绝望。
卫青稍稍定定神,他强行吞了口口水,将即将涌上来的哽咽吞回去,继续微笑着哄着孩子。
“是啊,大母肯定会好起来的!”
“真、真的?”
卫登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不住地问着,仿佛在祈求着某种保证。
“大母还会跟我玩吗?”
“那是当然!大母那么疼你们,她也想和你们一块儿玩!”
在父亲的怀中,卫登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人也平静了些。
看着这对父子,霍止瘁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带着光棱的视线使她看不清眼前。
用力眨眨眼睛,转头一看,只见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卫伉和卫不疑身边。
两个孩子依偎着兄长,犹如靠着一棵参天大树。霍去病一手搂着一个,好让他们靠在自己身上能舒服些。
曾经非常爱闹的小孩,现在变得十分安静。
哪怕不用开口,他们都已经感觉到家中的异变。
而且这种变化是大人们也无法改变的,由时间与岁月改造出的残酷之变。
“……等大母好起来,她才能跟你们玩。”
在那边,卫青依然在安慰小儿子。他眼下微见乌青,但笑容依然令人安心:
“像你去年得了发热时,也睡了几日才好起来的,是不?因此这回大母也一样,她也得歇好些天,跟你说的,好生吃药、吃饭,这才能长好身体。”
卫登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不住点头。
卫青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这些日子里你们先让大母歇着,等她病好了,再来陪她玩儿,啊?”
卫登“嗯嗯”的应着,得到父亲的保证,他终于放心了。
孩子们的依靠是大人,但大人们对于老人的病情,却是心里没底。
卫少儿拿手巾擦擦眼睛,对卫伉和卫不疑道:
“这些天你们只管呆在东院那儿,不用整日过来。”
“是,二姑母。”
卫伉答应着,连卫不疑也毫无异议。
卫登刚被父亲放回阿兄们身边,他听得这话,抬头看向卫少儿,张了张嘴巴,但没出声。
霍去病柔声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大母病着,病着的时候身上可难受了……我想陪着大母……”
卫登小声说着,越说头越往下低。
卫少儿听着,心里更是难受。卫君孺边听边点头,微笑道:
“好、好!大母肯定也想着你们呢!等大母一好了,必定让你们来!”
她又看向霍止瘁与霍光。“到那时,你们也多来陪陪大母,啊?”
“是,姨母。”
二人连忙答应着。霍止瘁看着这一家子彼此鼓励安慰的一幕,脑海中又想起了自己在现代时的经历。
外婆是孤儿。她原本拥有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疼爱自己的父母。
但随着三年困难时期的到来,年幼的她在短短两年间先后失去了他们。
外婆被堂叔一家抚养长大。说起并不富裕但仍然把自己拉扯大的堂叔和堂婶,外婆充满了感激。
但在那个年代,一如许多农村孩子那样,除了上学外,每天几乎都有干不完的活。
“生火、烧水、做饭、喂鸡,吃了早饭赶紧去上学。下午回来就得去山上捡柴、割草,把湿柴回来铺开晾干,把鸡赶进鸡棚里。要是暑假的时候,一天得上山几趟去捡。点着煤油灯做完作业就睡觉,明天照样……”
提起这些,外婆的话中没有一丝苦涩,只有充实的回忆。
“你不干活,哪有饭吃?”
直到穿越之后,霍止瘁在平阳也过上了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总是会回想起外婆的这句话。
正是这样贫困艰苦的生活,培养出外婆坚韧要强的性格,一生不变。
堂叔的病,让这个家雪上加霜。
所以堂婶负担起了养家和照料丈夫的责任,而外婆没念完小学就辍学回家,每日操持家务。
长大之后,她在邻村供销社当店员时,认识了同为孤儿的外公。
两个苦命人渐走渐近,最后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