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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朝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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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入目皆是刺眼的红。漫天的血色云霞,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谢迟在其中踽踽独行,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除了绚烂到灼目的景色,此处竟然与极夜的心魔渊一般死寂。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但他肯定,只要继续向前,他就能找到想见的事物。

终于,远远的尸骸山巅,出现了一抹不再是红的色彩。

谢迟踏着嶙峋的白骨,拾阶而上,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那是一个背身而坐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的身形单薄,但身姿却挺拔如青竹。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那人却微微侧头,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那双纯澈的眸子,带着柔和无害的气息。

“谢迟道友,你来了。”

谢迟似乎没有诧异为何他知晓自己的姓名,而是自来熟地寻了他身旁的一处位置,掀开衣摆坐了下来:“朝道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之前解鬼杀境时,自己受到的隐约指引。

“朝昭他们走了……”朝灵鹿又将目光眺向了远方,他笑了起来,语气莫名,“朝氏一族,终于彻底断绝了。”

谢迟心头却被激起了几分火气,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咽不下气,直言道:“他们本不该死的!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人?”

他这话却像是一柄利刃,彻底撕开了那人佯装无碍的伪装。

四周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

“没错,该死的不是他们,是我。”朝灵鹿的语气涩然,“若不是我,他们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只见血色中浸泡的骨海开始咯吱作响,可见此间主人心中并不平静。它们颤抖着、跃动着,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海潮。

“谢道友,我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你,你能帮我一件事吗?”朝灵鹿的眸子沁上了血色,漆黑的心魔息缠绕上他的身体,他神情决绝却不疯魔,依旧是一副干净的模样。

“揭开这桩血案吧。”

让逝者得以安息,为恶者付出代价。

朝灵鹿向他伸出了手,笑了起来,道:“接受我所有的力量,完成我最后的心愿。”

同时接受,那折磨了我百年的,所有爱恨。

谢迟将手放了上去——

*

“你醒了。”一个声音像是隔着纱传来。

白衫的青年睁开了眼,他四下打量着赤红跃动的火舌,似乎有些茫然:“这是……”

“别看了,你已经死了。”那个声音耐心解释道,“你跳下了血熔炉,唤醒了我。”

“您是?”朝灵鹿有些不解,极目望去,周遭皆是烈焰,但是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他同滚烫的熔岩隔开了,他只觉得热,身上却并没有灼烧感。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终是缓道:“我是上一个跳下来的人,也是方才杀你之人。”

朝灵鹿似乎没话说了,他沉默下来。

“你是不是在疑惑,我既杀你,现在又为何救你。”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气中带了些怅然,笑着感慨道,“毕竟这熔炉中的火,烧起灵魂来可是痛不欲生呢。”

“前辈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朝灵鹿依旧没有丝毫愤懑或是不满,他语气温和平淡,像是同老友交谈一般。

“我其实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愿献身,自私否?”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沉郁,“这是困扰了我百年的问题,更是我心魔的来源。”

“此处遗迹为一练器大能所有,他费尽心血都练不出那最后的灵器,心竭而亡,引得熔炉入魔生怨,只要有人路过,它都会要求留下一人的性命,成为它练器的材料。”

“当年,师弟师妹们惶恐哭嚎,瑟缩哀求。他们说,大师兄啊,你家中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长堰门待你不薄,能不能你去填了这血熔炉,救了我们的性命……”

那个声音却苦笑了起来:“确实,他们是我的师门后辈,我自然应允了。可等真正纵身跃下时,我却在不甘——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父母早亡非我之过,前往迟微也非我之意,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便要我以命相抵?”

“这般憎着,怨着,便是执念成魔……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正愿意献身,却又盼着有人能给我一个回答。”那个声音沙哑道。

“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好像是划算的买卖。难道真是我自私狭隘了吗?”

“你愿意吗?”

“我想活着。”

“那就没人能替你决定。”

“……”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却是笑了起来:“可是你却是自愿舍身的,我看过了,你确实毫无心魔。你难道不该认为我是伪君子吗?明明心有不甘,却要佯装大义,最终反噬成魔。”

朝灵鹿却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我的选择如此,但却不能对他人选择妄加指谪——况且,前辈你的选择是与我一样的。”

舍生取义,一往无前。

“多谢。”那个声音喟叹一句,像是禁锢于身数百年的枷锁终于崩塌,他如释重负,“你解开了我的心魔,你的骨血恰好成就了血熔炉的执念,可惜你却再也出不了这迟微谷了。”

“大道永存。”朝灵鹿站在烈焰中,勾起了嘴角。

那个声音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大道永存!你在人世可有留念?”

“我有一胞弟,性顽劣,但是性情却是好的。他从小便不太喜欢我,想来也不会太过于伤心。”白衫青年垂眸笑道,“还有,我曾答应给叶师兄的养气丹还未完成……”

“血亲挚友……”那人又笑了起来,“我赠你一份礼吧,等会儿我用残魂护你神识,让你借迟微笛再去看看这个世间。”

“可是这样,前辈你会魂飞魄散,再不得入轮回了。”

“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成全了你的愿望,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多谢前辈。”他朝着满目烈焰,眸中湿润,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可谁都不成想过,本想成全他的执念,竟成了他永不超生的枷锁。

眼前的画面飞逝,像是五彩的墨汁被搅乱成一团,让人目眩。朝灵鹿在谢迟注视的目光下,伸手触摸那乱境,他勾着嘴角,眸中却落下了泪。

“我想去看看枳眠,让他不要再纨绔放浪,要稳重点、精进点……以后没我管教了,也不能任性而为。”

“可我从没想过……”朝灵鹿声音沙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见他却是这样的场面。

血色的台上,扭曲狞笑的刽子手,剖心断骨的利刃。

“我的胞弟,走狗斗鸡,碌碌无为。他们说像这般无用的废物,根本抵不上成就一名绝世大能……剜心断骨,我那纨绔般的弟弟却是没吭一声。”

他们举着沾血的刀,笑着问他:“你恨你那个哥哥吗?若不是因为他,你们也不必落到这种地步。”

朝灵鹿已是泪流满面,他笑着哽咽道:“枳眠说,不恨,我哥从来没错,错的是你们……”

他从没想过,从来和他不对付的胞弟,在受尽折磨濒死的最后时刻,依旧在护着他。

“我恨死我自己了。”朝灵鹿眸中蕴起血色的戾气,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嚼碎了谁的骨血一般,“哪怕枳眠再如何,他也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凭什么……”

他几乎哽咽不能语:“凭什么他的命,就抵不上所谓的一把灵器?”

幻境中,那把沾血的屠刀终于没入了朝枳眠的胸膛,鲜血顺着台沿淅沥地落下,像极了台上少年湮灭了光亮的眸中,还未流尽的血泪。

朝灵鹿眸中的泪也霎时崩落。

剖心的利刃终于撕开他的一切伪装。

他似乎正在遭受极端的痛苦,捂着发疼的胸膛,终是不堪重负地弯下了腰。

“谁都不知道……”朝灵鹿眸中赤红一片,他咬牙恨道,“迟微笛里有我的灵智。”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屠杀我的族人,残害我的胞弟!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叶师兄为我讨公道,在佛殿被生生钉入三寸的定魂钉……”

他已是泪流满面,几欲开口,却哽咽到近乎失语,淡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始终说不出下一句话。

“可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我最尊敬的师尊,我以命相护的同门。

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那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剑修闯入了染血的佛殿,幼小的孩童早已失了气息,倒在其中。他们苍白着脸,紧闭双目,身旁的金盏里却晃晃荡荡地漾开了铁锈般的血色。

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骇然地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间地狱。

“叶深,你怎么来了!”余巍长老失声叫喊着。

叶深却是一剑扬开阻碍,他趁众人尚未反应之时,冲上献宝台,一把夺来了如祭品般被供奉的迟微笛。

“灵鹿是为了你们才死的,你们却用迟微笛,去寻他的血亲,屠杀殆尽……狼心狗肺,十恶不赦!”剑修眸中是愤恨与悲恸,他站在高台下,绝望地扫视过那一张张沾血的面孔。

“叶深!”他的师尊哆嗦着唇,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不懂,灵器有多重要……虽然我们对不起灵鹿,对不起朝氏一族,可我们并不存私心!只是牺牲小部分的凡人,就能拯救更多人!”

“这是有意义的!其他的罪孽就让我们背负吧!”

老者振臂高呼,身旁众人也纷纷颔首,眼含热泪,佛门的长老更是悲叹地拨下一颗佛珠。

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却还自命崇高,他们竟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举世无双的善事……

何其恶心,何其荒诞!

“天道何存,天理何在!”叶深眸中落泪,字字泣血。

他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赤玉般的迟微笛,像是攥紧了一颗被生生剖出的心。

殷红的血落下来,迟微笛浴在温热的血中,终于染上了一丝似人的温度。

“叶深,把迟微笛放下!”平日和蔼的师尊冲他失态地嘶吼。

“叶施主,莫做傻事……”佛门长老垂眸叹了声佛号。

“叶深……”

“叶明义!”

仿佛无数魑魅在他身边伸出瘦骨嶙峋的鬼爪,他们嘴旁还残留着无辜者的血迹,却又在狰狞地渴求着新的食物。

叶深一手握着剑,一手攥着迟微笛。他环顾四周,见着那些熟悉又极其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的劝诫或威胁,眸中的茫然被绝望替代,最后化为一种更深的决绝。

无路可去,便不去。

天理难寻,便以身明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巨大的金身佛像之上,神佛依旧慈眉善目,敛眸笑望着人间荒诞事。

叶深终于笑了起来,悲戚又决绝。像是濒死困兽的最后一搏,他举起了右手。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却邪剑霎时崩断。剑修自毁本命之剑,即修为尽毁,经脉皆断。

而他左手中,那只浑身浴血的迟微笛身,缓缓闪起明灭的亮光。

那是与灵器结同心死契的法咒。

叶深做出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抉择——弃剑夺笛。

他们要用朝灵鹿的血脉牵引,来一一寻到朝氏族人,叶深便只能用最残酷的方法,将迟微笛收归自己所有,绝了这条路。

只要叶深与迟微笛结同心死契,则人在笛在,人死笛亡。

从此,他便能将迟微笛纳入神府之中,只要不松口,就不会有人能再拿到它。

云邺州的剑修唇边溢血,他几乎站立不稳,气息衰微,却死死握住鲜血染透的迟微笛,依旧缓身挺直了不屈脊梁。

他眸中落泪,却张扬地笑道:“你们杀了我吧。”

杀了我,彻底毁了迟微笛。

有些剑,终是铮铮傲骨,宁折不屈。

慈悲的佛像下檀香袅袅,青烟下却鲜血淋漓。

那日,沧映观得了一把拂尘,佛恩寺得了一串念珠,琳琅阁得了一枚珍珑棋子。它们处处不同,却又在某方面出奇地一致,模样皆是血染般的殷红。

而云渺最前途无量的剑修叶深,失去了他的剑。

他以血契得了迟微笛,和透骨而过的——

三寸锁魂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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