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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善因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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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首座南箬尊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为诛灭剑阵所杀,其所居的偈心殿被夷为平地。这样的消息,犹如巨石砸入深潭,一时激起千层浪。

第二日便是佛恩寺的揭碑大典,几乎九州万宗的来客都齐聚于此。于是,宾客们亲眼见着佛恩寺一向寂静的内山,突然起了冲天的亮芒,随即,剑意威压如乌云压境、大雨将至一般,沉沉压上心头,让人喘不上气。

最后,是一声震彻群山的巨响,偈心殿覆灭的消息便这般在众人的耳语交谈中不胫而走。

佛恩寺是九州佛门第一寺。

九州各有一宗为尊,它偏偏就是独立于九宗的“第十尊”。如今,南箬尊者疑似魔修内应的消息传来,已经让许多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佛恩寺,究竟配不配再居高位,受人供奉?

谁能想得到,只不过是来观个礼,就能得到这一手的乐子。

常言道,痛打落水狗。

而对于佛恩寺的僧人来说,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比今天更难熬的,便是明天。

就在他们焦头烂额的同时,命运悄无声息地落下了最后的痛击。

第二日功德铭的揭碑大典,彻底将他们的颜面践踏于地,敲碎了他们自矜自傲的脊骨。

次日,镇心钟响了七七四十九声,本该古朴静心的佛音,却笼罩在一层不可言说的阴翳之中,仿佛有些迟滞呆板,像是年迈的老人在目光茫然地粗声咳嗽。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最后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之意。

只见佛恩寺僧们硬着头皮照旧举行揭碑仪式,他们脸上的笑意微僵,尴尬地按部就班进行着仪式。

而看热闹的宾客带着略微的不屑讽笑在碑前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指指点点,投来嘲弄的目光。

僧人肤白,脸皮便更薄,在这种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几乎成了烫水里泡着的虾,连着耳朵根都烧成了一片——

只盼着这该死的揭碑大典尽快结束,赶紧送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四方宾客,他们好紧闭寺门,慢慢处理面前这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偈心殿的断壁残垣还杵在那儿,每时每刻都像落在他们佛恩寺脸上的巴掌,狠狠地扇了个响亮。

急急地走完了过场,终于,他们到了最后一步——该为功德铭揭碑了。

功德铭上镌刻的便是这百年间,为三界众生立下赫赫功劳的大能修士们,每一个都是有名的人物。

云渺州程知恩曾在魔宗合力的攻势中,力挽狂澜救下了一城无辜,知微观古蔺只身超度了百鬼洞……

所以,哪怕佛恩寺再如何不堪,宾客也会对他们致以敬意,在揭碑时保持十足的尊重与沉默。

见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佛恩寺暂代的掌权老僧几乎感动到要垂下泪来,他怀着激动的心,苍老的眼中闪着泪花,颤颤巍巍地用干枯如树皮的手一把扯下遮碑的红绸。

日光下泛着水纹光泽的红幕,如丝绸般顺滑地落下,就像是从美人白皙的肩上无意跌落的披帛,终于让人看清了接天连地的功德之碑。

那碑数十丈有余,仰头望去,背景便是辽阔澄澈的天穹,其上将用金漆落墨,一笔一划刻着事迹名讳——功德之铭,青史之碑。

红绸落下的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灰石碑上,只那一刻,众人呼吸一窒,似乎连风都寂静了三分。

本该露出热泪盈眶、感慨万分的表情,但来客的脸上却是一种微妙的错愕、惊异,甚至难以置信。

就像是,骤然间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场景,他们微微张着嘴,却哑然失声。

霎时,不安的阴云笼上心头,揭碑的老僧刚放下的心再度高悬,几乎下一秒就能从喉头跃出。他的喉咙微微发紧,嗫喏着唇,小心地缓身转去,终于僵硬地抬起了头。

待到看清石碑的瞬间,老僧人竟是眼前一黑,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着身旁弟子的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是灵魂与身躯已然剥离,整个人处于一种踩在云端轻飘飘的状态。

老僧只觉得,静默的石碑在苍穹的衬托下,就像是俯身看向他的巨人,碑尖便是石人微微低下的头颅,而其上血红的文字,便是那人满身沾血的伤口。

巨人沉默着注视着他,老僧人的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那个头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带着天幕都沉沉压了下来。

他终于受不住这般的摧残了,苍老的眼睛阖上,世界就此黑了下来。

“天要亡我佛恩啊……”在陷入昏迷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无端浮现了这样一句叹息。

“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喃喃道,但却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见功德碑上,本该用金漆镌刻的丰功伟绩,竟成了红墨誊写的惨案。灰石碑上,再无功绩,只落下了无尽的杀孽。

敕云历二十七年,云渺州程知恩得秦月剑。以朝枳眠心血,入炉锻造九九八十一日,灵剑得出。

敕云历二十七年,琳琅阁陈烨得珍珑棋子。研碎朝俞微手骨,重炼而成。

敕云历二十七年,知微观古蔺得红杉拂尘。活取朝氏稚童之血,浸泡数十余日得。

……

桩桩件件,皆为隐世的血案,众人当知却又不知。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是各宗有名的人物,他们在修真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这一眼,稍稍串联便能看透背后所有的诡诈端倪。

“我记得,朝灵鹿好像是在敕云二十六年,死在迟微谷的。”一名修士无端红了眼眶,他难以置信地沙哑道,“二十七年……”

次年,就成了朝氏血案的开端。而第一个献祭的羊羔,便是那人至死都在挂念的胞弟——朝枳眠。

“朝枳眠?云渺州不是说他因兄长之死黯然伤神,之后放弃修真一途,入了凡尘吗?”有与朝灵鹿相识的友人指着碑上的名字,咬牙质问出声。

朝灵鹿死后,他想替故友照拂胞弟,却遍寻凡尘也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那时云渺州的人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他们给的财帛足够让朝枳眠一辈子富裕顺遂,这才让他微微放心。

当时他只道,朝枳眠少年脾性,是有意避着他的。却不料,在他寻人之前,那人早已成了殉剑的祭品!

有人愕然无言,有人义愤填膺,但也有人霎时褪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冷汗满背。

功德铭下,众生百态一时尽显。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红衣青年的眼中。谢迟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人的交谈,他抬眼看着沉默伫立的灰石碑,脸上无波无澜。

“我答应过朝灵鹿,让朝氏的血案重见天日。”他缓声道,“这便是我给他们立的碑文,更是沉冤书。”

喻见寒也安静地站在人群中,敛息的术法让身旁人轻易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否则,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

他一眼便看见了碑上最后的那行字,其上一笔一划写着“朝昭”。

朝昭你看,我们做到了。

剑尊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在心里告诉着那个孩子——

尽管阿谢忘记了一切,可他依旧完成了对你们的承诺。

这碑文上书的,便是朝氏一族的悼词与祭文,是谢迟以未干的血墨,写的满碑“朝”字。

敕云历二十六年,朝灵鹿葬身迟微。次年,朝氏血案起,同年冬,叶深闯佛恩被囚。

无辜者的鲜血,便这般悄无声息地在盛世繁华下蜿蜒开来。四散逃亡的朝氏遗族东躲西藏,但他们都清醒地知道,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虽然灵力至盛的迟微笛被叶深夺去,但其他族人骨血锻造的灵器,依旧可以充当指引。

被一个个翻找出来的朝氏族人聚集之地,就像是夜空里陆续熄灭的星点。不曾有任何的挣扎动静,他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贪婪的利刃划开了咽喉。

各宗杀红了眼,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孱弱的羊羔,贪婪地吞噬猎物的骨血。

最后的朝氏族人,便隐藏在紫训山里的小村落里。

而朝昭便是在他们流亡途中,降生的新生命——那时候,气息奄奄的女人慈爱地勾了勾孩子柔软的手,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只来得及最后嘱咐一句:“这孩子,就叫朝昭吧……”

却始终不知,天理何时昭昭。

世间笙歌依旧,而紫训山最后的星子终于熄灭了,仿佛对人间没有任何影响,但它们也确确实实带走了光。

谢迟看着高耸的石碑,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叶深会在哪儿呢?”

朝氏一脉断绝,这世间最该见证这块石碑的,便是叶深。

“他啊……”

喻见寒笑了起来,他微微侧头,专注地看着身旁之人,眸光里满是认真与柔和:“他去寻朝灵鹿了。”

*

佛恩寺被篡改的功德之碑,终于成了席卷万宗的一场风暴。在其上被刻下名字的宗门,几乎都在第一时间保持死一般的缄默,紧闭山门不见外客。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佛恩寺,却像疯了一般封山锁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摧毁这块刻满罪名的灰石碑,但石碑却不为所动,他依旧高耸着,像是沉默的巨人,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俯瞰着芸芸众生。

巨人身上雕刻着累世的罪孽,他是站在浊世中的守卫,浑身鲜血淋漓,世人用贪欲、罪恶在他身上落下伤痕,但他依旧固执地站着。

无需言语,他的存在即为铭记,铭记即为良知不毁。

终于,罪人跪倒在他的足下。

那一日,尽管各宗依旧保持沉默,但在其上落名的无数修士却来到了碑前,佛恩寺的禁锢阵法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他们一路视若无物地闯了进来,却在纷纷在石碑前停住了脚步。

这些修士或功成名就,或归隐山林,但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回了那些浸透了血泪的岁月。

那一日,他们都在殿外。

叶深闯入佛恩寺的那日,本该是锻造灵器的良辰吉日,而他们作为未来灵器的持有者,皆在外殿跪候。

但一切,都却被闯入的剑修搅乱。

他们听着内殿传来声声泣血的诘问,随即是铮然的兵戈之声……但悲鸣终是没能传出金碧辉煌的佛殿,佛像在柔和的烛光下,拈花垂眸,慈悲地注视着世人。

外殿静寂无声,却不知从何出处传来轻声的啜泣。这般的动静感染了在场的所有弟子,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伤。

他们哀恸,他们悲愤。

同时,他们保持缄默。

他们只能忍着痛,含泪啃噬无辜者的鲜血,然后背负着冤魂与罪孽,继续着拯救苍生的事业。

真伟大啊。

这些年来,得到灵器的人们似乎都在践行着济世救人的信条,他们苦修,他们游历,他们斩尽世间不平事……

每一柄灵器中,都藏着朝氏一族的骨血,他们想通过行善,好一遍遍告诉自己:瞧,用一人命,换万人生,这是对的。我没错。

他们却忘了,自己便是最大的不平事。

从来没有谁,能轻易决断他人生命的贵贱,更不能自比为神,去随意选择让谁死,让谁活。

若说是济世救人,倒不如说这些年,他们是在赎罪,赎那份不见天日、烧心灼肺的恶罪。

终于,碑前留下了无数令人艳羡眼馋的灵器,它们一落地,便如枯叶化泥一般,顷刻便碎裂开来。

灵器逸散,囚禁于其间的怨念终得安息。

世间仿佛霎时荒诞起来,或者说,它原本就如此,只是如今遮羞布被一把揭开,其中的污浊腌臜让人发笑,却更让人笑不出来。

而消失已久的,云渺州曾经的第一剑修——叶深入魔,曾是天之骄子的剑修,终是靠着他生平最痛恨的魔气,苦苦支撑起了破败的身躯。

他一一手刃当年惨案的始作俑者,据最后见到他的修士说,在斩杀数人后,叶深重伤难行,但依旧强撑着去了迟微谷。

那人看着满地的断壁残垣,大笑三声,血尽而亡。

在同一日,曾接替叶深成为云渺第一剑修的程知恩,于佛恩寺的碑前自戕。

沾血的秦月剑落地,那一刻,隔着朦胧的视线,程知恩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决然的身影。

“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

恍惚间,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人最后的嘱咐。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微微启唇,大滴大滴的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没入发际之中。

他想要补上自己曾经错过的回答,但喉间却是破碎的气音。有些事情,一旦错了,便永远也回不了头。

是,朝师兄。

功德铭终成罪人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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