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裂大地，划开发肤。姜铳甫一睁眼，目光如金刀出鞘，似是随时准备割敌喉舌。

他听见呼呼的风声，浑身疼得要散架，往胸口一摸就是坑坑洼洼的铠甲。姜铳往上看，只看见黑暗中透出一缝光亮。

是了，他被他的士兵们救了。最后几个残余的亲卫，将他按入这深坑中，用一块大石掩盖住了此处痕迹。

他活下来了，可这对他而言十分屈辱。他是主帅，理应身先士卒，同他的士兵们埋骨于阜川，如今却一人苟延残喘。

千人先行军南下阜川，如今除了他，还剩几人？他想先行占领此地，却被埋伏已久的原支大军杀得措手不及。

姜铳正回想惨烈的战况，那一缝光亮却突然暗了些。他站起，高度刚好能从石头缝中看外界。

他竟看到了一双绣花鞋。

正是这鞋挡住了光。看来，有人正坐在大石之上。姜铳觉得奇特，这冰天雪地，竟然有人穿着这单薄的绣花鞋。

只从鞋判断，当是位姑娘。可这荒郊野地，大雪茫茫，哪来的姑娘？

姜铳还在发懵，突见一缕白烟从石头缝里钻进来，直冲他而来。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屏住呼吸。难道，外面是原支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在放毒烟？

下一刻，大石就轰一声爆裂开来，姜铳忙抬手抵挡碎块。突然涌入的白光中，姜铳首先看到了绣花鞋之上裸露的脚踝。

身体内的御敌反应骤起，他手一伸抓住那悬在头顶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脚腕，一用劲，就将那人拉了下来。

他欺身上前，手臂横在那人锁骨前，将人死死压在土壁之上。

做完下意识的一系列动作，姜铳才猛然向下看去，正对上一双漾着冷冽清泉的眼。

好矮。这是姜铳的第一个反应。她头顶才刚到他胸口，姜铳不得不低头，和她互瞪。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而她的目光也带着森森寒气，毫不示弱。

居然无半点畏惧之意。姜铳大声喝道：“原支人？”这样冷静，说不定是训练有素的原支探子。即使是个娇小姑娘，也不能掉以轻心。

素颜其实还在神游天外。她突然被吸入书中，再睁眼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被风一刮，冷得有些晕眩，就坐在脚边一块大石上。

只是这时，同她一起进入书中的那口黑锅突然冒出晃晃悠悠的白烟，往她脚下飘去，钻进石头缝。奇怪，她明明什么也没往里面扔，它竟然开始主动引导了。

她的手按在石上，很快感觉到了下面有活物的气息。于是她起身，在石前站定。有了灵力的她直接一脚踢出，踹得大石哗啦啦裂成无数小块。

哪知下一瞬，她就被人抓住脚腕，拖到坑底，还被按在坑壁上。

她低头，看见横在她锁骨前的手臂青筋迸出，强劲有力。她仰头，正看到一张被茂盛髭须遮了大半的脸，眼里充满红血丝，不知多久没好好休息过，眼角呈猩红之色。他鬓发散乱，隐隐露出的左耳垂上，缀了一枚小巧耳饰。

耳饰上部形似头盔，下部较长，呈盘龙状，龙尾蜿蜒至耳垂边。整个耳饰形状又恰如一个“姜”字。

她正梳理混乱的思绪，就听到眼前这人粗声问了句：“原支人？”

听到“原支”这个熟悉的名字，素颜确定，自己进入了《姜铳传》中。而眼前这人……

姜铳见她不吵不闹，目光甚至开始打量自己，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又耐着性子粗着嗓子问了一遍：“你是原支人还是大淮人？为何在此处？”

“放手。”素颜蹙眉。

姜铳当然不可能听她的话，万一是奸细呢？他不动，素颜就再郑重地说了一遍：

“姜铳，放手。”

姜铳一愣，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是因为认出自己的耳饰是姜家家徽？

就在他愣神时，素颜一把抓住他横在自己锁骨前的手腕，向内一拧，又往外一推。反拧他一只手臂，她迅速从空隙中钻出，闪到他身后，抓住他另一只臂，反剪他双手。

素颜抬高脚，一脚利落地踩上他后背，将他钉在壁上，道：“我不喜欢被人压着。”

姜铳人懵了。这个在他熊一般的体型前瘦瘦小小的姑娘力气居然这么大。而正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反剪了他双手，还一脚将他压在壁上。

他扭头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其实，素颜本身的力气虽大，但并不足以制服姜铳。她是抓住姜铳愣神的瞬间，用上巧劲和灵力，这才成功扭转局势。

“既不是原支人，也不是大淮人，”素颜答道，“是天上人。”

随着一部分灵力的恢复，她想起了一些事，大概知道自己确实是天上仙。至于何故来到人间，又为何被下了刻骨咒，她还不清楚。

天上人？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姜铳又问：“你怎知我的名字？”他正受着伤，不想动作过多引伤口裂开，于是他暂时没有动，任素颜将他压在壁上。

“我说了，因为是天上人。”素颜说完，感到手上一阵黏腻，不知何时姜铳的血顺着他手臂流下，随着他被反剪的手流到素颜手上。

他受伤了。素颜见自己白净的手沾了这污浊血液，嫌恶地放下手和脚，想着待会儿定要找处水源仔细清洗。

姜铳突获自由，立马转身站定，看她皱眉看向她自己的手。

“姑娘莫不是在风雪中冻糊涂了？什么天上人，你如何证明？”姜铳打量着她单薄的衣着，越发笃定眼前这姑娘是冻傻了。

素颜终于不再看自己的手。她抬眼看向姜铳，一些她听过的情节在她脑海中浮现。于是，她从容道：“你是姜家最小也是最受宠的儿子。你早产，本没气了却突然活过来，姜家人视你如珍宝。幼时多病，如今也安然活到现在。”

姜铳不以为意：“这些事可以打听到，有什么了不起？”

素颜想了想，接着道：“你六岁被小姑娘按在地上打，十岁还尿床。”

这就不是能轻易打探到的消息了。

姜铳的脸色变了。

他六岁时还体弱多病，远不如现在这般身强力壮。因为争夺一个纸鸢，他被右相家顽劣的女儿按在地上打了一顿，纸鸢也被抢走了，他只能绷个小脸恹恹回家。母亲问他怎么受伤了，他还说是自己摔的。被小姑娘打了，这在姜家是极其丢脸的事，比射箭射到靶外更丢脸。以他骄傲的个性，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至于十岁还尿床，除了照顾他的嬷嬷知晓，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知。

而眼前这人无情地暴露了他的秘密，还是两个。

“你有个外人不知的乳名，叫小……”

“打住，仙女姐姐。”姜铳见势不对，立马改口。

素颜微微点头。

果然同源，姜铳也一样好拿捏。

“方才冒犯仙女姐姐了，还请恕罪。请问仙女姐姐此次下凡是为了？”姜铳客气了不少，语气也轻柔了许多。

素颜上下打量他，见他一身狼狈，盔甲内还渗下血来，浑身也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混着汗味、泥味和血味。

她问：“你不疼吗？”

姜铳着实没想到素颜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老实道：“疼。”

果然，都会喊疼。

不过，眼前这人并不真实，他只是活在书里的一个假人罢了。这是个虚构的世界，而他只是个虚构的人，不需要真情实感。

还是尽快拿到他的魂魄，从书里出去吧。若她没想错，这书里的世界是由魂魄支撑，她拿了此魂，应当就能出去。

于是，她招手：“过来。”

姜铳顺从地过去。素颜仰头看他，着实费劲，道：“低一点。”

姜铳微微弯了膝盖，素颜抬手，发现还是高了点。她道：“再低点。”

姜铳半跪于地，微微抬头看素颜，面上困惑，不知她要做什么。

素颜看了看姜铳同他的胡子一般蓬乱的头发，上面还有不少血污。她犹豫了下，抬手，掌心向下，置于姜铳头顶。

一股清新的灵力倾注而下，源源不断地灌满姜铳的四肢百骸。姜铳的双眼微微睁大，看向认真的素颜，突然觉得她清秀的脸庞像镀了一层光。

姜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林间。他听到了树叶沙沙、鸟啼婉转、溪水叮咚，间或听到动物在树上、草丛下窸窣。草叶清新，花朵芬芳，微风阵阵，带走了淤积在他胸口的浊气。

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他感受到了自然的生机。灵力如清风拂过，卷走了他的伤痛和疲惫。

置身冰冷潮湿的坑底，他却觉得温暖而舒适。强撑了这些天，他的身体终于倦怠下来。

于是，他睡着了。身体直接朝后仰去，靠在壁上，呼呼大睡。

素颜隐隐记得自己灵力的来源是草木，此时只出不进，已近枯竭。她见姜铳睡着便收了灵力。

这万物不生的时节，她从哪里去吸收灵力呢？

她已将姜铳的伤医好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小病小痛，对他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她在医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右腿腿骨断裂，他居然一声不吭。层层叠叠的新伤旧疾一起，倒费了她不少灵力。

这治愈的灵力，她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像是从前常常这样做。

她开始记得，她原身就是什么草木，在天界跟随药仙。可究竟她为何要下凡界？又是何人给她下了刻骨咒、消了她的记忆、夺了她的仙术？

这些，恐怕只能等她收完魂魄才知晓。

她看向熟睡的姜铳，他形容不整，四仰八叉。尤其是那一脸茂密大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过，着实碍眼。

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她抬起右掌，在掌边附上一层锐气，以掌为刃。

她走近姜铳，弯下腰，对准他的脸，举起了发光的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