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声音中的雀跃太过明显,赵政咳嗽一声,又道:“就这么来了,不怕被发现?”
嬴政对咸阳宫可谓了如指掌,可以崇苏的身份来说,他是初来乍到,便道:“打听到的。只要问出嬴异人的住处,你的便也不难猜。”
“打听?”赵政有些奇怪:“那里的人没有为难你?”
嬴政没有隐瞒,道:“为难。不过我提议一决高下,他们输了,虽未心服口服,却也消停。”
他说得轻松,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曲折。
不过他这个年纪,居然能赢军士,赵政难免有些怀疑。
“想什么呢,”嬴政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给了他一脑瓜崩,道:“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打一场。”
赵政吃痛,咬牙愤愤道:“你胆子倒是大。”
“嗯?”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如今已是秦国公子,”赵政打开他的手,道:“不要这样随便。”
嬴政看出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故意道:“又没有他人,怕什么。”
赵政不愿意:“没有他人也不行。”
“好吧。”嬴政嘴上答应,却没有放心上。
现在他发脾气只是玩玩,以后就说不准了,不趁现在多逗一逗,可就没机会了。
如他所料,赵政确实也没有入心,道:“之后打算如何?”
“之后如何,”嬴政如今无权无势,道:“还得看你啊。”
他在这宫中无身份,人微言轻,暂时只能依附赵政。
而这个时候,赵政应是有所打算了。
果然,他道:“我对宫中形势尚不了解,但我现在想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虽对他的想法都能猜个大概,嬴政还是凑近,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道:“哦?”
“吕不韦。”赵政也凑近他。
而后继续道:“我们都想过,若嬴异人在位时间过长,便一不做二不休。”
嬴政点头附和。
“问题是怎样取他性命,又该何时取,”赵政思索了一天,此时缓缓道着构想的雏形:“不能过早,易显端倪,也不能过晚,嬴异人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吕不韦功高,他上位后,吕不韦定会居高位。”
当年吕不韦为帮助嬴异人回秦,首先花重金给华阳夫人弟弟送礼,费了诸多口舌说服他让自己进宫会见华阳夫人,在华阳夫人面前替嬴异人美言后,转头又拉拢华阳夫人的姐姐,让她去劝华阳夫人收嬴异人为养子,如此辗转,才有了嬴异人现在的位置。
回秦后,更是花重金为嬴异人置办行头,让他在见华阳夫人之时争足了好感。
虽这样做对吕不韦亦有益,但用心至此,不可谓不功高,将来嬴异人即位,他极有可能拜相。
嬴政接了他的话,道:“若是不加以约束,嬴异人在位时间越久,他的势力越大。”
或许这个问题嬴异人也会意识到,也很可能会想去解决,可并不能保证,他有那个能力解决。
若嬴异人在位时间长久,吕不韦的势力便也会彻底扎根,到赵政继位时,要铲除绝非易事。
不能容许那种情况发生,赵政断定道:“不能超过三年。”
尽管那时他尚未及冠,即使即位,也把控不了权势,但比起时局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只有好不会坏。
赵政接着道:“而怎样取他性命……”
杀死王,若是没有足够的权势掩盖事实,定会被安上谋反的罪名。
赵政初来,没有人脉,对宫内势力也不甚了解,其中关节,也就不易想通。
虽很想现在就与他讲清楚咸阳宫中那几支势力,但以现在的身份来说,他不该知道得那样多,只能忍住心中所想,听赵政讲他那有些不成熟的设想。
他道:“单凭我们办不到,还要拉拢吕不韦。”
详细如何尚未有定论,说着,他又记起今日在饭席上见赵姬的模样,试探着道:“我在想,能否劝母亲站在我这边。”
若是枕边人,下手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不仅如此,赵姬被嬴异人娶来前,与吕不韦关系甚好,若由她去劝说吕不韦,合谋的可能性也便大了很多。
他需要吕不韦的权势,可真正上位后,第一个铲除的,也是吕不韦的权势。
如若真能合谋,绝不能让吕不韦看出他真正的目的。
嬴政没有答复,委婉提醒道:“仅仅靠吕不韦一人,不能成事。”
华阳夫人背后的宗室势力,还有拥护秦王室的老臣,都不可或缺。
“我知道,”赵政道:“现在我能知道的也只有他,就先说他吧。”
嬴政这才回答了方才赵政的设想,问道:“你信得过赵姬?”
赵政奇怪道:“为什么这样问?她是我母亲。”
嬴政心中苦笑。
曾经,他也是这样想的,可换来的只是她的背叛。
是母亲又怎样呢,如此信任她只会伤自己更狠。
上前世,他计划中这一部分与赵政所想差别不大,也确实利用赵姬和吕不韦的关系求得了合谋。
虽计谋成,却也成了赵姬与吕不韦旧情复燃的契机。
现在的赵政未被亲近之人背叛,理应是信她的。
只可惜这份信任只会成为捅他最深的一把尖刀,像在心尖上剐了一块肉下来,成了好不了的伤疤,多年后忆起,还是会隐隐作痛。
他拉住飘远的思绪,答道:“没什么,是我多虑了。”
这个阶段他帮不了赵政太多,只能暂时按照前世固有的路线走。
他肯定了赵政的想法:“去做吧。”
“只是,”他推算了一下时间线:“莫要操之过急。”
赵政点头。
其实无需他提醒,他也知道至少要等自己登上太子位,才能有资格去谋划这些。
“好了,”嬴政起身,道:“我不能在外太久。”
赵政也明白,跟着起来,拿了绳索去送他。
待出屋前,赵政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怕要很久。”嬴政溜出来并不容易,况且自明日起,他便要跟随军士一同训练,也没有这个力气半夜来找他了。
他无论是身高还是年纪,都未达到秦军征兵要求,可嬴异人好似没考虑到这点,将他派发去那边之后也就不关心了。
统领也没有胆子去问嬴异人这个安排何意,只能暂时将他收编,让他去了头衔最小事最多的巡逻卫。
不仅忙得很,就连平日的训练也不能缺席。
以前成日待在殿中,即使出行,也总是乘着车架,众人护卫,不行寸步。到了这边,倒是又奔逃又从军,半刻都不能歇,真真是体验了一把以前他目所不能及的生活。
赵政也猜到他不能常来,坦然接受,而后道:“我怕是不能去找你。你自己小心,另外,多留意宫中情况。”
嬴政答应道:“好。”
又嘱咐他:“你万万不能动来找我的心思。”
赵政不像他对宫中熟悉,贸然前来寻找只会坏事,他道:“你找不到我,就算找到了,也没有适合说话的地方。”
“等我便好。”说完此句,嬴政便开门出屋。
谨慎起见,赵政也便认同了他的话,没有多问。
送走他后,赵政又躺回去被褥。
回想他此次到来,处处透着不可思议。
他也是初来,理应对宫中情况了解甚少。
咸阳宫偌大,他如何听别人一言就知道嬴异人所居在何处,又是如何精准地找到自己居住的宫墙边?
就连方才走时他说的话也很奇怪,他今日被军士纠缠,晚间又来寻自己,又是何时有时间去观察周边,确定那边没有合适密会的地方?
这么想来,崇苏身上有许多看不透的地方,很是神秘,且所言所行颇有未卜先知的意味。
他难道会占卜?
可平日也未见他用龟甲,难道还有其他方法?
若真有,会是他所说的那个家族所传秘学吗?民间传闻的前朝能人,不无有神秘色彩的人,而他们大多有师承,崇苏说自己所学都来源于家族,看来这个家族也不容小觑。
若是能为自己所用……
赵政又掐灭了这个想法,一个崇苏就不好掌控,虽不知他如何脱离了家族,可看起来他并未和其决裂,而且十分想回去,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回去。
如果将他的家族招来,不就等于招来了他的后台。
单他一人就不见得有多听话,若是身后多了一支势力,那只会对自己产生威胁。
不能在身边埋下如此大的隐患,何况,现在他身边还有个叫贺桦的小族人。
他这个小族人这么小的年纪,箭术和马术都如此了得,实在是奇怪。
思来想去,疲累找上了门,不多时,赵政也就睡了过去。
漫漫长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长大,无论是身量还是眼界,他人都远不能及,无论是百姓还是近臣,都只有仰视他一种选择。
就像身量之高众人不可及,也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思所想。
王位上只有他,只能有他,而靠近他的都是虚无。
周围不时有人出现,可都是虚影,说话隔着迷雾,亦真亦假,或质疑或认同,各有立场,隐藏于表皮下,看不透真心。
他独自一人应付着这些虚影,在他的脚下,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其中零件缺失,运转缓慢,他修理着,不分日夜,呕心沥血。
从溺水般的孤独中惊醒,天已经蒙蒙亮。
他坐起来,背上已经被汗浸透。
太过于真实,以至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是预言吗?
赵政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不再去想。
毕竟,无论是否是预言,他都会走下去。
即使这便是以后的真实,他也绝不会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