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殊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抬眼看过去才发现是谢知琮烧迷糊了,说胡话呢。
瞧给他吓得,一身冷汗……等等,他刚刚叫了什么?
回到皇宫时已是日暮,福公公驾着马车紧赶慢赶卡在了皇后娘娘规定的最后时间回了浵凤宫,累得靠着垂花门长舒了一口气。
“小太子殿下,这宫咱们可出不得几回了,奴才实在是年纪大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哎呦呦。”
慕殊心里装着事下了马车便回了寝殿,如今他年岁尚小还没有单独的宫院,为了方便照看皇后娘娘在浵凤宫她的院子旁边收拾了一处院落出来,两个寝殿隔着一道攀满紫藤萝的影壁,一到春夏时节藤萝花开仿佛隔了一道馥郁芬芳的紫色瀑布。
然而今天慕殊没有心思欣赏他和母后亲手种下的藤萝花,浑浑噩噩飘荡回卧房后没等用晚膳便倒去了床上。
谢知琮的那一声呼喊让慕殊不得不相信,顶着凤休面容的并非什么擅长变化人形的魔物,他就是凤休,如假包换!
可魂魄散落成那样,他背着满妖界悬挂的通缉令收集拼凑了三个月,也尚不及完整魂魄的一半,魂魄不全凤休是如何转生投胎的?
他究竟留有多少记忆?是否还记得妖界的事,记得究竟是谁趁他重伤不备痛下杀手?
殿门外,掌灯的宫女们步履匆匆地经过,脚步声杂乱地踏在石阶上,影影幢幢的光线迷了人眼。
隔着殿门,慕殊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依稀听到奶娘的低语,“殿下累坏了,晚膳先热在小厨房罢……”
慕殊确实累极了,后面的话也听不甚清,想来也无非是些叮咛的话吧?
他一动不动躺着放任思绪渐渐模糊,像是沉入温热的水中一般,困意如潮水将他淹没……
又要开始做梦了吗?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慕殊白日里所思所想也不过“吃什么”“玩什么”这等日常小事,可到了晚上做梦梦到的却全然不是这些,这让他多少有种梦境不受控制的烦乱和无措。
接连几日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夜里无一例外都做了奇奇怪怪的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他作为袭荣时的回忆……
*
这是在临羁山跟着弞老修行的第二年,三两个少年倚着堂前嫩绿的柳树,絮絮叨叨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听说南泽禹山家的小狐妖几天前化了形,啧啧,长大后肯定又是个名动妖界的美姬!”
“不是吧兄弟,那么丁点儿大的小狐妖都被你惦记上了?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你懂什么,我们山鸡和狐狸那自古以来都是绝配,真要上了你机会还没我大呢。”
“绝配?我看是上赶着当配菜呢吧!”
“哈哈哈你让他去,我估摸着那小狐妖见了他都得两眼放光,香得流口水……”
融融春日在临羁山散落出一地碎金,这是妖界其他地方所不曾有过的景象,阳光从枝叶交错间斑斑点点漏下来,映照在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身上,显露出一派勃勃生机。
……
“听弞老说过,在凡间这柳树抽了芽就是春天到了。”
袭荣捋过一条柳枝攥在手里缠缠绕绕,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上课没听会周公去了,说这个干嘛?”
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位大佬突然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袭荣直起身来,抖抖衣袖上沾染的柳絮,十二三岁少年般的脸上挂着流里流气的笑,打趣先前嚷嚷要去见小狐妖那位兄弟:
“我还听说,人间到了春天动物都容易发·情,闾晟,山鸡也有这种症状吗?”
闾晟:……
真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好少年呢。
这一群人都是妖界的世族子弟,又都处在成熟前的躁动期,真叫他们去干什么坏事可能他们都没那个胆,但诸如此类的玩笑话在兄弟玩闹时却几乎是信手拈来――一个个儿的蔫坏!
果真,袭荣话一出口,便引得这几个狐朋狗友都捧腹大笑,抹着不存在的眼泪珠子拍他肩膀,一边说“袭荣你真行”,一边斜着眼地调侃臊红了脸的闾晟。
“我也想知道,你就给我们科普科普嘛!”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
到底只是少年轻狂,遇见袭荣这语出惊人的货色真的是谁也无力招架,闾晟登时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什,什么啊……我那就是,单纯臆想一下,臆想一下也不行吗!”
闾晟说着说着捶了一下身旁笑得眯了眼的袭荣,没好气地说,
“我就不信你没臆想过!还有心思调侃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袭荣闻言摆了摆手,满脸坦然道,
“不敢不敢,我这种‘正人君子’哪儿敢臆想谁啊,再说了,那小狐妖又不是是我的菜,我犯得着眼巴巴想着吗?”
“呦?听你这话是有苗头啊,那你倒说说,哪样的才是你袭荣的菜?”
袭荣斜倚着树干天马行空想着,自己一个都够闹腾了再来一个可受不了,就得是那种看上去就冷冰冰没多少话的。
其次要长的好看,他这人挺肤浅,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看着赏心悦目。
最后嘛得学习好,最好是那种课业全都会,自己不用动脑子只负责抄的那种……
这么一想,学堂里能满足他这挑挑剔剔臭毛病的好像也就剩一个人了。
袭荣正想着,便看见那个人从远处山坡上走下来,炙热的阳光透过树荫渐次落在他眉间发梢,就像是落了一场燃烧的雪,灿烂夺目。
不知怎的,袭荣就脱口而出说道:“我要有心怡的小妖精,那也得是凤休这样的才和我胃口。”
此话一出,围在周围的弟兄和一步步走近的凤休都愣住了。
“诶我只说大概就是他那样的又没说是他本人,就他那狗脾气我可没胆子消受。”
慕殊也觉此话出口不知得吓到多少人,连忙找补道。
师宴几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就站在不远处的凤休听到这话当即脸色就不对了,黑沉着一张脸从众人一旁穿过径直走进正心堂,连个眼神都欠奉。
师宴见状“啧啧”两声,拍了拍袭荣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你说你惹他干嘛,别太爱了。”
袭荣闻言险些破防,咬牙切齿瞪过去:“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一边凉快去。”
*
今日的正心堂热闹非凡,弞胥因为临时有事不在,留少年们在正心堂“悟道”――说白了就是放养一天,这可把这些因为各种原因囿居于此的小霸王们高兴坏了,登时三三两两地结伴四处野,趁着一天小假,天南海北好不快哉!
袭荣他们这一拨人昨晚便听说了弞老今日有事出门的风声,当即去隔壁山头疯玩到半夜,待今早磨磨蹭蹭着起床到堂前时,书院里早就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凤休。
即便弞胥不在无人讲课,凤休也雷打不动坐在堂下修习术法,丝毫不被外界的嘈杂所干扰。
这不,袭荣他们几个打打闹闹跨进讲堂时,凤休还端坐在位子上写策论,眼皮都没抬一下。
袭荣他们几个去山脚逮了野兔公然在学堂门前扒皮烤肉,凤休坐在位子上临摹阵法符箓,聚精会神不为所动。
在袭荣他们几个看来,凤休怕不是被弞胥钉死在学堂座位上了,居然整整半个上午没有挪过窝!
真是个闷瓢儿!
在学堂里待了半晌午也没甚意思,闾晟他们也没那游山玩水的兴致,几人商量商量索性打算找个阴凉地儿“斗鸡”去。
那边旭饮他们几个去买酒买肉,这边师宴和闾晟组团去喊窝在树杈上躲懒儿的袭荣一起找地方。
“哎等等,”袭荣跳下来喊住正要离开的师宴二人,朝着凤休那边努了努嘴,
“叫上凤休一起啊,一个人在那儿一上午了也怪闷的。”
师宴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瞟了一眼远处端坐着的凤休,又颇有些怪异地瞅了眼袭荣,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新法子整凤休,于是压低声音劝他,
“还没玩够呢?再把人家惹急了有你受的,快别自讨苦吃了。”
一提这个闾晟就想起先前的事,登时贱兮兮地笑着点头,
“就是就是,你可别忘了他之前是怎么搞你的,我可不止一次看见你半夜滚去池塘捞裤子!嘿嘿,人家难得歇了劲儿就别去招惹了!”
袭荣被这么一提醒,脸登时黑成了一片——凤休的小肚鸡肠他可算是见识到了,那厮逼急了真能干出把人裤子扔河里的事儿!
搞得他好几次狼狈到找师宴他们几个借裤子穿……
虽说这个头是他起的,最初是为了报复凤休将他拽进河里那一下,他趁月黑风高摸进凤休寝室顺走了他的底裤,回想起那家伙早起醒来后黑如锅底的脸色袭荣就觉得痛快,大仇得报!
没成想没过两日,自己别说底裤,连同袜子靴子也一并没保住,葬身在凤休的魔掌之下……
自那以后,袭荣和凤休的战争就打响了。
“快滚快滚,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要是再提我就把你裤子也扔河里!”
袭荣咬着后槽牙威胁闾晟。
“哈哈哈您还是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大半夜裹着被单到处借裤子穿。”
闾晟一边帮袭荣回忆他的糗事,一边扶着身侧的树干笑得直不起腰。
“……”
袭荣瞥了两眼闾晟没再说话,低头用脚尖蹬了蹬树根,阴恻恻地一笑之后,转身朝着凤休走过去。
学堂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凤休一个坐得笔直端正,正握着毛笔认真思索着,修长有力的指节操纵着笔尖划过宣纸,“沙沙”声不绝入耳。
相比起外面的春日融融,室内反倒显出几分寂静寥落之感。
袭荣没有直接上前打扰,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观察着凤休。
没错,是观察。
不得不说的是,凤休作为太子是完全合格的,这是整个妖界都有目共睹的事实――但即便如此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老妖帝都对“太子”这个职位的要求愈发严苛。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凤休似乎没什么特别交好的朋友。
由于凤休太过古板自律,那些在一般少年看起来太过残忍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他自己,也束缚住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正值贪玩时期的少年愿意与这样的人交好,至少袭荣待在这个“正心堂”将近两年,还没见过哪个家伙能和凤休待在一起超过一天的……
很显然,“太子殿下”固然优秀令人望其项背,但要背负的实在太多了,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无法想象的沉重,成为他的朋友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去面对这些。
更不必说他本人沉闷且锱铢必较,当初欺负袭荣的那几次大家都看到了,袭荣的性子在少年圈子里还算吃香,不少人都在为他打抱不平,认为凤休这人贵为太子却古板小气,简直欺人太甚。
袭荣对凤休“欺负”他这事儿倒是不甚在意的,是他闲得慌招惹凤休在先,那凤休怎么回报他都是该的,况且小打小闹罢了,凤休虽然记仇但还是有分寸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和凤休针锋相对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撕破脸的原因。
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袭荣是天性顽劣就爱在那条底线上来回蹦哒,看着凤休怒气冲冲又不能真发火的样子比干什么都有趣。
“咳咳。”这一记咳嗽声在空荡的学堂里回荡,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袭荣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凤休搁下笔,只能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凑上去。
“那个,我们要去山里找片地儿玩‘斗鸡’,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