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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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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和谢廷相从谢氏宗祠出来,恰好望见慕容越等在门外,身形挺拔地端坐在廊下,双眼微阖,眼角下那点泪痣就显得越发引人瞩目,像是带了点散不去的哀愁。

听见他们出来,慕容越低垂的眼睫动了动,抬眼望着他们温和地说道:“我在前厅等你们久了,害怕有什么突然的要紧事,便过来看看。”

谢廷相大大咧咧地挨着慕容越,在他身边坐下,伸长手臂揽着他摇了摇,笑眯眯地说道:“能有什么事呀,你就总爱操心。”

“不过是为了讨个心安罢了。”慕容越好笑地弹了弹谢廷相的额头,低声笑着说道。

顾珩一行三人从临安出发时,已过了正午时分,话语间,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原本被森然雾气笼罩着的溢津,就越发显得鬼气森然的样子。顾珩想起此前在街上遇见活尸时,谢廷相说活尸畏光,畏阳气,便皱着眉打量了一下越发显得昏暗的天色,神色凝重地说道:“现在天色开始晚了,我们还是趁阳气尚足去探探情况,免得晚了出什么岔子。”

“哦哦哦对,你提醒我了。”听到顾珩的话,谢廷相放开揽着慕容越的手,在廊下探出头去,眯着眼睛打量了下天色,继续说道:“前几次和那波活尸交手时,谢氏的修士拼着被咬噬的风险,收服了两具活尸,现在在城郊的义庄收着,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顾珩闻言,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谢廷相的脊背说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等到顾珩一行三人出了谢氏本家时,才发现不过三言两语间,天色就变得更昏聩无光了,浓稠雾气又从藏匿的角落里蔓延而出,不多时,城里便被雾气完全笼罩起来了,每家每户都门扉紧闭,酒肆的布旗也在风中破败地飘零着,明明往日是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今日却寂静得像一座无人空城。

阶梯下、街巷转角处、零落的摊位下……凡是被阴影遮笼起来的地方,都隐隐约约开始传来“嗬嗬嗬”的声响。顾珩耳尖,闻见响动,凝力望了望几乎要隐没在黑暗的长巷,皱着眉低声说道:“我们要快些动作,今日不知为何天色竟然差到这种地步,想来未及日落之时,活尸就可四散走动了。”

“对,城郊的义庄也不远了,我们走快些,若是碰上活尸,少不得要硬碰硬。”慕容越闻言,快速地回了一句。

“被你们说得我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了,快快快,走快点。”谢廷相抱臂双手擦了擦,跺了跺脚,下手就推着顾珩和慕容越走。

刚一靠近义庄,顾珩才刚抬起手准备推门而近,还未来得及碰上破落的木门,一股如小蛇般的寒意便针尖般地扎上他指尖,像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天机,直击他的魂灵。顾珩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炸裂般的疼痛在识海里蔓延,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抬手捂着额头。

他这一退,把他身边的谢廷相吓了一跳,谢廷相连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语气焦急地问道:“喂喂喂,顾珩,你没事吧?你别逞强啊。”

“没事,大概是没睡好。”顾珩顺着谢廷相的力度站好,皱眉摁了摁眉心,声线有些虚浮地回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被宋浅言那厮知道,得说我没照顾好你。”谢廷相放开顾珩,嘟嘟囔囔地说道。

“你说宋浅言怎么了?”顾珩闭着眼等眩晕感过去,没听清谢廷相的话,只来得及听见“宋浅言”三字,下意识地苍白着脸反问了一句。

“哦哦,没事。”听见顾珩反问,谢廷相连忙摆了摆手连声否认,喃喃自语道:“这耳朵怎么就尖成这样。”

“如果顾公子身体无碍的话,在下就去开门了?天色已经越来越暗,时间经不起耗了。”慕容越还是一声青色长衣,背着一把琴,看了看顾珩的神色,确认他已无大碍,便抬手要去推门了。

“好,在下已无大碍,劳烦慕容公子了。”说着这话时,顾珩的声线还是隐约有些不稳,但终究那阵恼人的眩晕感,像来时那么突然,退去时也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顾珩自认从小修习,身体素质一直比旁人要好,也很少病痛,但他不得不承认,自从上次被“贪”的邪气入体后,他的身体状况就开始出现问题,频繁而破碎的梦境,急促而渺茫的幻觉,让他经常不知今夕是何夕。

如果真的被“贪”侵蚀元灵,那可真的是不太妙了。

顾珩揉了揉额角,自嘲地想道。

慕容越闻言颔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不做犹豫,一把推开了义庄的大门。义庄的门“吱呀”推开,尘封已久的浮尘便扑了人满身满脸,立在门口的三人不得不掩面后退了几步,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拂去眼前的浮游在半空中的灰尘。

待尘埃落定后,陈旧的义庄方才露出它掩藏在灰尘后的全部模样。出乎意料的是,义庄内里可以说得上是空空如也,除了中间潦草地放着两副薄木棺木后,几乎没有别的其他东西。棺木将里头的光景遮了过去,但棺木底下都是干涸的血迹,隐约透着腥臭的气息。

谢廷相皱着眉捏着鼻子在门边踟蹰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往被血液浸润透了的棺木挪过去,边挪边说道:“喏,那就是谢家捕回来的两个活尸,已经被断了头颅,没有威胁了,就是长得让人不太下饭。”

“你们这里,下了隔除尸臭的结界是不是?”顾珩冷不丁开口突然问了一声。

“对啊对啊,你看出来啦?”谢廷相像是找到了什么知音,如蒙大赦般地蹦到顾珩身边,捏着鼻子继续说道:“你都不知道砍那两个活尸头颅的时候多夸张,那个血从断口处流的哦,太夸张了,像是被他们吸食掉的精血都要流干净才罢休一样。”

“不,我想,顾公子的意思是……”慕容越双手负在身后,细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墙壁,像是在确认什么,良久才捻着指尖,回过头说道:“顾公子的意思是,你这里的煞气和尸臭,已经强烈到连结界都掩不去的地步,溢津出现活尸的缘由,肯定比预期的更复杂。”

“诚如慕容公子所言,在来溢津之前,我对情况的预判还是比较乐观,纵使有人暗中炼活人成走尸,也是比较好处理的,却没想到煞气竟然到了连术法都压制不住的地步,你们看。”

说罢,顾珩并指为剑,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符咒,往外一推,符咒便隐约泛着浅色光华打入棺木里的活尸上。一时之间,一阵强烈的血色雾气就从两具棺木上炸裂开来,原本沉寂的空气中,突然浮动着如弦鸣般的尖锐响声,即便是灵力高强如在场三人,也忍不住有抬手捂耳的冲动。

“你们仔细看……”在一片鬼叫嘶鸣声中,顾珩指了指两股交缠在一起搏斗的血舞,皱着眉艰难地开口说道:“深色的血雾在不停地争食浅色血雾的鬼气,可见他们是相互寄生的关系,这些低等的活尸所猎取的死气,只不过是为高级活尸提供食物罢了。”

“换句话说,那个人以活人炼制走尸,是为了……”谢廷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他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断断续续地语不成句。

“是为了炼制术士攻击不了的,大家都没见过的怪物。”慕容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低声接过了谢廷相的话。

“无论如何,我们先看看那两具活尸,再做下一步打算。”顾珩手一挥,抵死争夺的两股血气、尖利嘶鸣的鬼叫声通通消失了,木格子窗外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又重新透了进来,好歹给人一些聊胜于无的暖意。

不作他言,顾珩和慕容越一人走向一具棺木,准备一探究竟,谢廷相无法,只能皱着一张面若满月的脸,拉着慕容越的衣袖,随他一起走到其中一具棺木前——至于他为什么不跟着顾珩,一是长期浸淫在宋浅言的“淫威”之下,对顾珩持有非常崇高的“崇拜”之意,至于二……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因为在临出发前,他收到宋浅言的传音符,说要是他敢给顾珩添麻烦,就给他等着。

他才不是怕这个修仙界的叛徒,是顾珩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样子,绝不是怕了宋浅言,谢廷相气哼哼地想道。

那边顾珩可不知谢廷相心里的九曲十八弯,他走近棺木,手下一施力,里面载着的断了头颅的活尸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眼下。顾珩虽长得身形挺拔,又是修术一道的佼佼者,天赋极高,还是和朝廷对着干的一堂之主,但无不避免地,他有个自小天生的小毛病——不禁吓。

对,一手霜津剑惊才绝艳的顾堂主,怕黑,怕任何突如其来的响声和惊吓,因此,在他没做好心理准备时,断头活尸那张泡在血水里,腐败又狰狞的脸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顾珩一时没顾得上,托着棺盖的手抖了抖,棺盖就脱力磕在了棺木的边缘,一时之间,噬血肉的虫子便从活尸空洞的眼眶里疯涌而出。

顾珩:……

活尸:……

怎么开棺前,没人和他说,这里头的活尸丑到这份上。

顾珩只得暗自深吸一口气,将棺木重新推开,边面无表情地这般想着。

“喂,顾珩,你没事吧?这断头活尸是丑了点,没恶心到你吧?”谢廷相听见顾珩这边的响动,忙回头扬声问了一句。

“没事,刚一时没扶住罢了。”顾珩没有感情地回了一句,活像个没有感情的验尸工具。

你这小崽子怎么不活尸全灭了,才说这活尸长成这德行?顾珩边说着,边在心里冷漠地回了一句嘴。

言罢,顾珩没再理谢廷相说什么,他不得不调动周身的注意力去抵抗那股恶心想吐的冲动。顾珩指尖凝着浅白的微光,虚虚地覆手在活尸的上方,引导灵力去探寻活尸内里的变异情况。

大约是潜藏在活尸里的不明煞气感觉到了顾珩手上那个醇厚又蛮横的灵力,原本因宿主的消亡而沉寂下来的煞气,又蠢蠢欲动了起来,追逐着浅白灵力不断与其缠斗。

这下不用施咒,都能听见煞气在空气中嘶鸣的响声,像尖利指甲划过耳膜,让人很不舒服。煞气寄生的活尸受到了两股气息的拉扯,凹凸不平的表面突然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折动着,甚至能听见僵硬的关节位拧断的声响。

可是渐渐的,血色煞气像是受到了什么安抚一般,缠绕在顾珩浅白灵力旁上下浮游,却不在撕咬它了。顾珩稍稍眯着眼睛望了望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亲昵,亲亲密密地缠绕在一起,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不再动作。

这煞气怕我的灵气?顾珩长袖一挥,收回了手上凝着的灵气,望着恋恋不舍像是要追着来的血色煞气,皱着眉想到。

可变数就在一瞬间。

在顾珩收回灵气时,原本重新沉寂下去的断头活尸,蓦地直直坐了起来,只是它的断头仅以一小段筋膜连着脖子,坐起来时断头半吊在空中晃着,那光景看着极其诡异。

未及顾珩多想,只听见谢廷相那边也“哇”地一声,上手便抱着慕容越往后退了半步,边哆嗦着手指指着那活尸说道:“它它它不是被被断头了吗,怎怎怎么还会坐起来??!”

“你放开手,我才能去看看。”慕容越摊着手任由谢廷相挂在他身上,有些无奈地说道。

“哇啊啊啊我不管,我陪你去看,但我不能松手。”谢廷相都快被眼前诡谲的景象吓出哭腔了,他死死扒着慕容越,就是不松手。

“没事,慕容公子你陪着谢公子,我去看看。”顾珩边这般说着,其实他被长袖掩着的手,早就紧握成拳,隐隐透了些汗意。但他还是强撑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冷静模样,继续说道:“我刚试了下,这具断头活尸会因灵力的波动而做出机械反应,我想应当是周围的灵力波动影响到这两具活尸。”

“那那那你的意思是,周围有比比比这两具活尸还可怕的东西,在在在向我们靠近吗。”谢廷相边死死地抱住慕容越的手臂,边颤巍巍地问道。

“最坏的情况,就是这样。”

顾珩说这话时,眉骨几乎压到了一个几近凌厉的地步,他快速地用灵力探查了遍断头活尸的情况,又飞速地在三人周身落下了道结界,以求最大程度降低三人身上明显的活人气息。

“如此明显的煞气波动,看来有人要遭殃了。”慕容越从剑鞘里抽出带着秋水剑意的长剑,做出防御的姿态,低声说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便听见窗外传来极其明显的人声。出乎意料地,那声音的主人,是再耳熟不过了,是那个会低笑着说“阿珩,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的人”,也是那个会不再给自己丝毫颜色,用比陌生人还冷的语气和自己说“再也不必相见”的人。

——是那个熟悉到骨血里,又陌生得如隔天堑的人,宋浅言。

顾珩向来沉寂的心头,猛地一跳。

只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宋浅言大概是还带了他那个咋咋呼呼的手下,人还没靠近,声便已经近在耳旁了:“啊啊啊啊司主!又来了又来了,这些鬼东西怎么大白天的还会动啊啊啊啊!”

“别叫了行不行?你叫了他是会看你可怜,不继续抓你,还是怎地?”

宋浅言的声线还是一如既往地带了几分不耐烦,顾珩甚至已经能想象到他说着这话时候的样子,眉骨因为不耐烦而轻轻的压着,嘴上嫌弃得很,但还是会将同伴的后背守得很好,在关键时刻,给敌人递出致命的一剑。

也就只有唯一一次,他回手扎了同伴一剑,那剑决绝又无情极了,顾珩虽侥幸从他剑下活了下来,但被无形的剑洞穿的伤口,却化作经年累月的陈伤,从来未曾愈合过,像个耀武扬威的路标,无声地将他们指向路的两道。

宋浅言从未在顾珩身上留下过任何伤口,但那次诀别,却成了顾珩身上从不会结痂的血痕。

“我又不是你和顾堂主,见到这些鬼东西,还能镇定自若的聊天……哇啊啊啊又来了!”风昀大概是自觉活得有些安逸,不自知地在宋浅言的不可触碰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丝毫不觉比活尸更可怕的,是向他投来死亡凝视的顶头上司。

“我也想此刻在这里的是阿珩,”话语之间,宋浅言足尖一点,飞身凌空越过向他扑来的活尸,血腥的腥臭味几乎要将他的五感全封住了,但他依然一个手起刀落,回身反手给了活尸一剑,将桀桀怪叫的活尸一把斩落了头颅,冷嗤了一声说道:“他要在这里,断不会像你这般无用,只会鬼叫。”

剩下的,他们两人还说了什么,顾珩就再也没听清了,刹那间,所有诡谲的画面,嘶鸣难闻的声响都像潮水般褪去,只余下宋浅言说的那句“我也想此刻在这里的是阿珩”,言犹在耳,字若千钧。

他说,如果在场的是我,就好了。

顾珩模糊地这般想着。

既然你想见我,那我又有何理由,不来赴这一场相逢?

即使是不能相见的参与商、花与叶,也要拼着一身骨血,挣出一条血路。

想到这里,顾珩心下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身形一动,霜津出鞘,转身便翻出了窗棂,义无反顾地投入咆哮的尸海之中。

“喂,顾珩!你去哪里!”谢廷相见顾珩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忙放开死死抱着的慕容越的手臂,冲到窗边,高声喊道。

“没事,你们待着不要动。”顾珩头也不回地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一身白衣宛若轻鸿细雪,飘然湮没在血色之中。

那边宋浅言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自尸山血海中骤然回头,正好顾珩浅白的身影就这般莽莽地撞入他眼底,明明是满地铺满断肢残血的光景,在那一瞬,宋浅言的心底却感受到一股无法言明的强烈跳动。

——就像原本一直紧紧攥着心脏的那只手蓦然松开,血液在那一瞬骤然流动,像破开黑暗的第一束光,也像荒漠里开出的第一朵花,然后烟草连绵,无休无止地疯长了整个荒原。

“我没来迟吧?”宋浅言听到顾珩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只要你想见我,只要你回过头,你的身后,我一直在。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的努力之下,小宋终于有一、、开窍了,深感欣慰。“参商”一次源自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与商是两颗星星,在中国古代天文学里,是两颗永远不会相见的星星~小宋:那你的意思是我和阿珩永世不能相见?(九歌缓缓拔出)我:不是,不对,我没有,珩珩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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