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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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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下起霰之后,天时就一日赛一日的冷,及至阮宁生辰那日,来自北地的寒风便已卷着细碎的雪沫,纷扬落下,将整个澶渊覆了个苍茫干净。但再怎么冷的天时,生辰之日总归是要喜庆些,阮宁生辰的前一日,阮宅里头便已张灯结彩地悬了许多朱色的琉璃宫灯,雪落在琉璃之上,橘红的灯色便透过雪色漫了开来,打眼望去,人世烟火,鲜活又喧闹。

既是四大家族的公子生日,诸门世家自然是给足面子。谢廷相作为谢家的当家家主,自从期期艾艾地得知宋浅言和顾珩要来澶渊时,便一直在溢津走走停停、坐立不安,跟个怂眉耷眼的云雀似的,镇日掰着手指头数着何时到阮宁的生辰,他好名正言顺地去澶渊。

他这一时支棱炸毛一时又垂头丧气的模样,令他那不问世事,醉心诗辞的兄长都弄得好奇了,不得不从诗山辞海里纾尊降贵地分了点神给他的傻子弟弟,一手闲闲地撑着下颌,一手指尖转着狼毫,好整以暇地问道:“这才入了冬,你就思春似的坐不住了?”

“你懂什么?”谢廷相闻言,对他哥凶巴巴地做了个鬼脸,双手一握,志得意满地跟谢廷蕴说:“我这是去给你找弟妹去!”

“哦,给我找弟妹去啊——”谢廷蕴拖着长长的尾调调笑似的“哦”了一声,直将他的傻子弟弟“哦”得恼羞成怒,像个云雀团子似的冲过来,才慢悠悠地继续说:“人家可还记得你?”

就是他哥这么一句“人家可还记得你”,直将谢廷相说得不安又忐忑,及至到了阮府,他还小孩似地缀在顾珩的身边,期期艾艾地问:“顾堂主,你说阮姑娘还记得我不?”——大概是将顾珩这个师兄四舍五入地当成人阮姑娘的兄长,谢廷相鸡贼地一直在顾珩身边打转,讨好似地鞍前马后。

顾珩好笑地看了谢廷相一眼,心想这小子也没傻到家。

顾珩尚未来得及说话,便闻见一声清亮又娴静的声音,穿过雪原和山林的北风里,落在了二人的耳边,只听见阮秀尾调带着点轻微笑意地说道:“谢公子龙章凤姿,阮秀又怎能忘记呢?”

谢廷相和顾珩闻声回头,只见阮秀身披一件雪色的大氅,拂过落满雪的枝叶,自风雪中缓步而来,束在发髻之中的素色发带在风中打着卷,行过浅薄的积雪时几近无声,整个人看清来素净又高远,与顾珩并肩而立时,仿若两位落在凡俗中的星辰神祇,随时要乘风归去。

谢廷相一瞬不瞬地望着阮秀踏雪而来,双目微睁,怔愣在原地,几近失言。

阮秀望着谢廷相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但耳廓尖却隐隐泛起水红的痴态模样,撑不住笑了一下,踱步到谢廷相面前,歪了歪头,对着谢廷相挥了挥手,神色认真地再唤了一声:“谢公子?”

听闻阮秀唤着他的名字,谢廷相才如梦初醒,面若满月的形容像遮了一片绯色的云,连眼角都飞起了一抹水红。只听得谢廷相猛地咳嗽了一下,慌慌张张地理了理衣袖,扯了个不成形的礼,磕磕绊绊地说道:“阮......阮姑娘好,阮姑娘......方是人中龙凤,廷相......过目不忘。”

谢廷相强撑着情怯说完这句话,眼角余光早就四处乱飞,瞥见宋浅言远远地站在游廊之下,意味不明地望着这边,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谢廷相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如蒙大赦般地红着一张脸,喊了一声“宋浅言”,便一刻不留地向他跑去。

顾珩还是与阮秀并肩站在原地,目光悄然无声地顺着谢廷相跑远的方向望去,状似无意地轻扫过宋浅言的面容,却堪堪与宋浅言撞上了。宋浅言目光沉沉地与顾珩纠缠着,因为隔着漫天纷飞的雪,神色看得不真切,但眼底翻涌着的滚烫思绪,像是要将周遭落雪烫出一把火簇,直直灼伤顾珩的神识。

顾珩面上四平八稳地与宋浅言默不作声地对望着,心底的悸动丝毫不显露半分。良久,终是宋浅言勾唇嗤笑了一声,溃败般地先撇开了视线,拖着眼巴巴跟在他身后的谢廷相,往暖厅里头走去。

——不为别的,只因这强装出来的冷漠,在顾珩寂静无澜的目光下,却几乎要溃不成军,即使只是一场心知肚明的假戏,也差点要露出内里的真心。

“这谢公子,仿若还是往日,天真烂漫得紧。”阮秀将被风吹落胸前的长发拢到耳后,饶有趣味地望着谢廷相远去的方向,唇边噙着点微末笑意,偏头与顾珩说道。

却只见顾珩神色漠然地望着宋浅言渐行渐远的背影,眉眼间是看着不甚明显的浅淡落寞,良久才见顾珩收回视线,仿若才刚听见阮秀的话,偏过头低声问了句:“嗯?师妹方才说了什么?”

阮秀见着师兄的模样,姑娘家向来心思细,几个转念间,便猜着了个几分,低叹了一声:“师兄和宋公子闻说在临安与溢津携手除了好些邪祟,怎么到如今,尚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饮一杯茶?”

顾珩闻言,偏头望了眼师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良久才开口道:“我与他之间的事,是非黑白已经说不清楚了,更何况......”顾珩下意识抬首,目光散漫地望着南飞的孤雁,轻声说道:“更何况,我对他,实在说不上清白。”

阮秀读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瞬地怔愣在了原地。

澶渊地处偏北,虽未及入夜,天色却已像滴墨入水一般,泼墨似的夜色从天际漫延过来,鸥鸟从海面低低掠过,携着几近成形的寒意,消失在远方的尽头。但人声鼎沸的阮府却热闹极了,来往的都是喧嚣的祝贺声,人影和灯影映在雪地上,摇晃明灭,层层相叠在一起,像一出不真实的人间幻象。

作为今日生辰宴的主角,阮宁身着赭色长袍,立于暖厅之外,满面妥帖微笑地迎送着来往宾客,满堂昏黄烛光映亮了他半张脸,看起来比默不作声坐在一旁饮茶的阮秀更像一族之长。侍立在阮秀身旁的忍冬看不下去了,不由得皱着眉低声喝道:“家主!”

“嘘。”阮秀倒不急,只见她好整以暇地阖上茶盏,将手拢在伏在她膝上的长毛雪色尺玉身上,将猫抚得咕噜低响,才慢悠悠地说道:“不就是面子上的事,兄长想要,给他便是。”

早些时候便入了席的宋晋言不动声色地将阮氏兄妹的阋墙看在眼里,借着垂首饮茶的动作,将眼底的思量敛了去。

从门口跨进来宋浅言望见他哥大佛似地坐在那,垂下眼睫敛目转了个念,拢在宽袖里的指骨微微一动,将花架上的瓷瓶凭空招了下来,人声鼎沸中动静不大,却足以吸引周遭人的注意——包括宋浅言他哥。宋浅言见兄长望了过来,借着垂首的动作唇角一勾,再装出一副不想被兄长发现的模样,抬脚就往外头走。

果不其然,宋晋言一见到他,便摆足兄长的架势,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浅言,许久未见,竟是连兄长也不认了?”

好大一顶帽子盖过来,宋浅言闻言,在心里冷嗤了一声,面上却不显,不着调的神色收了收,眉眼间装出一些浅薄的不耐,踱步到兄长面前,道了声:“兄长过于言重了。”

前来为阮宁祝寿的人多是自修仙世家而来,宋氏兄弟阋墙的事早有耳闻,更不要说宋浅言直接叛出修仙一道,倒戈朝廷,将他们一个个世家拿捏得谨小慎微,敢怒不敢言。因此,众人虽三三两两错落在一起,觥筹交错,但余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两兄弟身上,小小的一角备受瞩目,都等着看好戏似的。

宋晋言似是很满意宋浅言的表现似的,支起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唤我一声兄长,终究还是认宋氏这个家的。”

言及至此,顾珩带着阮秀,恰好从门外走了进行,披风戴雪,连肩头都落了霜,宋晋言默不作声地瞧着,眼角眯了一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闻你与顾堂主在澶渊城外打了一架,你们二人年少时情谊深厚,你既还念着家,念着旧情,何不若与顾堂主化干戈为玉帛,即便回不去旧日的亲密无间,也能做个点头之交,多个朋友总是不坏的。”

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要不是知道宋晋言藏了什么鬼,宋浅言快要为这兄友弟恭落下泪来了。宋浅言听着,心里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顾堂主,来来来。“宋晋言见宋浅言不说话,又见顾珩在隔壁桌坐了下来,肩膀上攀着只只有尾巴尖是朱红色的狐狸,眼瞳一转,心里有了计较,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好兄长模样,对顾珩招了招手:”你们俩之间的结,也该解一解了。”

“来了来了,信号来了。”懒懒散散趴在顾珩肩上的泽玉,一下就来精神了,垂在顾珩胸前的朱红色尾巴尖轻微扫动了一下,毛绒绒的鼻子贴着顾珩的耳边,小声说道。

“知道了,看前辈这兴奋样。”顾珩闻见泽玉低低地这般说,好笑地拍了拍泽玉的小脑袋,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回道。

“我是狐狸嘛,狐狸天生就爱看热闹,你这个小辈不懂。”泽玉边拿出点大前辈的模样这般说道,边又晃了晃尾巴,那三分朱红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我和顾珩之间的劫,要是我不想解呢?”宋浅言明知他哥说的是此”结“非彼”劫“,但他还是像控制不住思绪,明明眼下是这般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局面,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分了岔开了神,在故意作出的冷淡与漠视中,显露出一些细枝末节的温柔和真心。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小孩子话。”宋晋言自然是不知他那倒霉弟弟将他的意思曲解了个十万八千里,依旧当他弟这个混账放不下面子在闹脾气,便拿出些兄长的派头这般轻斥了他一句。

在两兄弟的你来我往之间,顾珩已经起身往这边走来,昏黄又温软的灯光将顾珩素来如隔云端的眉眼勾勒得分外鲜明。顾珩的形容长得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的皮相带着一股凌厉的美感,像刀上雪,像崖上花,看起来易碎又凛冽,恍若不是世中人。

宋浅言就这般瞧着他,瞧着他从烛火阑珊的深处走来,有一瞬间,宋浅言觉得,心脏鼓动得似要透穿皮囊,怕是自己垂落胸前的长发,也跟随心跳在微微颤动着。但这股莫能御之的悸动被狠狠地收束在仅剩不多的理智之下,如同滚烫的熔岩被死死封在冰原之下,丝毫不见天日。

他望着顾珩被风吹得苍白的面容,指骨紧攥,面上却装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说道:“顾堂主这脸都吹得白了,若是身子骨不好,着实不用这般操劳。”

顾珩闻言,只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宋晋言拉到身边,宋浅言和顾珩便恰好相对而立,距离近到宋浅言只需微微垂目,便能看清顾珩鼻尖上那颗似有若无的痣,衬着顾珩颈侧浮动着的雪松般清冽好闻的味道,甚是惑人。

明知不合时宜,但宋浅言还是不争气地觉得厅堂内突然变得好热。

“没办法,能者多劳,宋司主不会不知道这个词吧?”顾珩闻言,也不恼,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宋晋言方才借着宽大袖摆放进他手里的药丸拢在掌心里——这是归梦,他知道,他还知道他接下来就要将归梦下进酒里,亲手将宋浅言送到一个前路莫明的危地里。

这般想着,顾珩罕见地有些急躁了,指尖一直捻着归梦,几乎要将小药丸捻成粉末。

站在一旁假模假样饮酒谈事,实则眼睛都欲盖弥彰地瞥过来的世家子弟们,听着宋浅言和顾珩,一个在冷嘲热讽对方体弱多病,一个在阴阳怪气对方庸碌无能,没料到来吃个酒,还能目睹昔日挚友今日当场翻脸的戏码,着实不枉此行。围观群众们借着手里的杯盏掩住了口鼻,实则看热闹的心就像一壶烧沸腾的热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宋晋言见望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转念一想这么多人看着,反而不好行事,便对一直远远望着这边的阮宁打了个眼色。阮宁心领神会,便起身敲了敲酒杯,唇边勾了个妥帖精致的笑容,对来祝贺的众人说道:“感谢诸位世家赏我阮某薄面,来赴宴喝这杯水酒,阮某甚是感怀,旁的事不多说,阮某以茶代酒,先谢过各位了。”

众人附和举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实在看不出这人世虚浮之下,是暗流涌动和刀光剑影。

按照亲疏远近,顾珩和宋浅言本不应坐在同一席上的,只是他们一个是主人家亲自邀来的客旅人,一个是远道而来、所有修仙世家都忌惮三分的监管者,亦或是有人故意为之,总之他们俩就被安排坐在同一席,还是肩挨着肩坐着,空气中像是紧绷着一条弦,岌岌可危地,众人都心知肚明等着这条弦断裂。

堂下有女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女伴,掩着嘴小声说道:“你看他们一个邪气一个清冷,好配哦。”

女伴闻言,翻了个白眼,小声回道:“别想了,他们这跟见了仇人似的,没戏的。”

女修像是没听见同伴的冷嘲热讽一般,双手撑着下颌,露出点宛若老母亲般慈爱的微笑:“相爱相杀,也很妙啊。”

台上的人不知台下已经议论开来了,这场各怀鬼胎的戏还在演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顾珩和宋浅言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肩碰肩,手贴手,远远望着,不像传说中的世仇,更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或是爱人,只是宋浅言的动作,看起来也忒不是人了些。

顾珩抬手要去拎酒壶,宋浅言比他的手更快,指尖勾着壶耳在顾珩面前晃了晃,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顾珩抬箸去夹冷盘里最后一块糕点,却被宋浅言抢了个先,眼疾手快地丢进嘴里,还恶劣地加了一嘴“真好吃”。

——侮辱性和伤害性都不高,但是烦人性极强。

阮秀微蹙着眉望着他俩,仿佛只要宋浅言敢再作妖,她就敢站起来把宋浅言撵下饭桌。其他人像是不敢惹这两位阎王一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扒饭,假装看不到。

顾珩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稍稍侧过身,想招呼侍仆重新再上一壶酒,却听见宋浅言压得极低的声线落在耳边:“天这般冷,你又刚大好,吃那么多冷的做什么。”顾珩闻言,不动声色地往旁望了一眼,只见宋浅言还是那副不着四六的神情,眉眼在灯影笼罩下肆意又张扬,仿佛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那般。

顾珩望着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在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犹如游鱼,很快便消散在人潮里。顾珩抬手撑着下颌,借着檐角在他面上投下的半明半暗的光影,无声地作了个口型:“你管我。”

跃动的灯影落在顾珩面上,像上好的官瓷,看起来透明又易碎。宋浅言心尖一热,年少时不具名的喜爱和亲近,重逢以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心神想念和贪恋终是破开浅薄如纸冰面,喷薄而出,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难以抑制的冲动之下,宋浅言下意识地握住顾珩的手背,指尖像是极钟爱地扫过顾珩手背,最终将人的掌心翻了过来,指尖在上头写道:“我就管你。”

一笔一画,带着恼人的痒意,明明是写在手上,但却好像写在了心里,像是犯了心瘾一般,痒极了,逼得顾珩不得不闭了闭眼睛,带着些狠戾的意味,抓住了宋浅言在掌心写字的指尖,方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们二人都是极会伪装之人,心下指间如何暗流涌动,面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迷惑性极强,以至于坐在同一席上的众人,硬是看不出他们已然你来我往地短兵相接了好多回。

阮秀叹了口气,正想起来打个圆场,却不料她的兄长已然站了起来,拿出副长辈的姿态,倒出两杯酒,对宋浅言顾珩说道:“两位小友往日是修仙一道的双壁,就这般分道扬镳也怪可惜的,恰好今日晋言兄也在场,我斗胆做个主,两位小友便喝了这杯酒,前尘往事,就当了了,一笑泯恩仇嘛。”

这头阮宁还在摆着谱自说自话,那头顾珩和宋浅言一听,便同时明了,这件事,和阮宁也脱不了干系。心里知道,面上却不显,顾珩从善如流接过阮宁手里的酒盏,借势将一直捏在指骨里的归梦放了进酒里,归梦溶水,无色无味,一切筹谋,了无痕迹。

“宋司主,请。”顾珩指尖捻着酒杯,眉眼端方,坦荡无尘。

“顾堂主如此盛情,宋某便却之不恭了。”宋浅言像是不知道酒里被下了归梦一般,眉眼间带着些轻微的笑意,面不改色地将酒一饮而尽。

——那夜宋晋言离开后,顾珩曾问过宋浅言:“你确定真的能抵住归梦的药效吗,我偷换一种药也未尝不可。”

宋浅言闻言却笑了一下,望着他哥几乎要融在黑夜中的背影,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道:“宋晋言是个人精,一点不同他都能察觉到,你还是按着他的来吧。”

顾珩皱了皱眉:“归梦一旦过量,你怕是会永坠梦境,长眠不醒。”

宋浅言将视线收了回来,目光轻若晨梦地落在顾珩身上,像是极专注,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半晌才低笑着说道:“我习惯了,我不怕这个。”

顾珩闻言,眼底的忧虑便更深了一层,嘴上却作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嗤笑着说道:“吃归梦还能吃习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宋司主可真是够天赋异禀的。”

“我睡不着,阿珩。”宋浅言转过身来,倚着窗棂,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那段时间,我一闭上眼就是你在雨里提着剑,决然离去的背影,每每梦到此处,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顾珩闻言怔然。

原来被困在故梦里,无法归去的人,不止他一个。

自那次之后,顾珩便知道,能将寻常人坠入梦中的剂量,对宋浅言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顾珩就这般看着他,将那杯明知掺了归梦的酒,饮了个干净。

堂下不知酒里掺了段沾着血泪的故旧过往,在二人饮尽的那一刻,满堂喝彩。

宋晋言望着弟弟无知无觉地将掺了归梦的酒一饮而尽,望着归梦开始起效,弟弟开始昏昏沉沉地几乎要坐不稳了,唇边勾出一点满意的笑意。他好整以暇地站起来,对着阮宁拱了拱手:“小弟不胜酒力,宋某将他先送回房去,望阮公子见谅。”

阮宁也没料到往日里传得神厌鬼惧的宋浅言竟然那么顺利就中招了,颔首让宋晋言将人带到约定好的地方,却没料到在宋晋言抬手将人架起的时候,从旁斜斜刺出一只手,阻了他的动作。宋晋言顺势望去,是顾珩,顾珩泠泠的一双眼,目无感情地望着他,挡开了他的手,语无波澜地说道:“还是我来吧。”

堂上堂下这般多人看着,宋晋言无法,只得顺了顾珩的意思。

待到二人将宋浅言带了出去,宋晋言才语带嘲意地说道:“顾堂主,这刀都递出去了,万万可没有反悔的道理吧。”

顾珩闻言,并没有回话,将宋浅言往肩上稳了稳,才意味不明地沉声说道:“我只想他被禁,但并不想他死。”

宋晋言笑了一下,反问道:“顾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顾珩没再理会宋晋言,将宋浅言扶稳了,稍稍回过头来,面容隐没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眼底的凛凛寒光却格外分明,再开口时,话语里的讥讽再明显不过:“我们把话敞亮来说,我信不过你。”

宋晋言带着顾珩去的地方,意外的是阮家后山的地下岩洞,外头的路九曲十八弯,枝叶深重,层层叠叠,估计即便是阮秀,也不知家后有这般大一个可以容下一支军队的洞穴。宋晋言在洞穴口的一个巨大的阵法面前停了下来,朝顾珩伸出手,微笑着说道:“顾堂主送到这就行了,洞穴外这封印大阵是宋氏秘术,怕是不能被外人所知。”

顾珩闻言,微微低垂着头,任由夜色和落下的长发将他的形容敛了去,半晌没动作,只是衣袖之下,握着宋浅言肩头的指骨越发收得紧了。良久,才见他如破败的提线木偶一般,将宋浅言小心翼翼地放到宋晋言身上——只是在指骨错落间,一片叠好的符咒,从宋浅言的手中,轻巧地落在了顾珩的掌间。

顾珩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是移形符,作用是能远距离同步望见现场发生了什么。

宋晋言从顾珩手中接过宋浅言,经过顾珩身边时,宋晋言贴着顾珩的耳边轻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犹豫不决的样子,嘴上说着护他,手上却沾着他的血,真是像极了伪君子的行为啊。”

顾珩也自嘲地笑了笑,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风雪里,他似是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尾调融在风里,几乎要被北风撕扯得听不清了。纵然耳聪目明如宋晋言,也只得模糊听见他说:“可不是,到头来,我也只是和你们一样的,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阿珩?阿珩?”良久,被顾珩死死攥在手里的移形符传来了宋浅言极低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是,宋浅言的语调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怎么了?你兄长没对你下什么狠手吧?”听见宋浅言的声音,顾珩才回过神来,哑声问道。

“没,宋晋言把我扔下了就又出去了。只是这里......”纵是宋浅言这般见过诸多怪事的人,都禁不住轻声吸了口凉气,半晌才艰难地继续说道:“这里全是器人,阿珩。”

作者有话要说:上周被前领导找去做个写脚本的私单了,时间很紧上周就没更上,这周写多点,四舍五入就当二合一章了,嘻嘻。

器人这个设定在小宋和皇帝battle那就出现过了,只是写得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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