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沃尔抠了抠耳朵，心想这女人吼叫起来的嗓门还真是刺耳，埃里克的另一个妻子海尔格就只是垂着头不吱声，那个十二岁大的少年哼哼唧唧地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啧啧，真凄惨。

艾沃尔感慨着扭头看向海平面，目前天幕上仍是繁星点点，一片深沉的蓝丝绒般铺陈开来，虽然目前还不见一丝阳光，但艾沃尔根据经验判断天亮也是不远的事儿了。现在她真正可以舒展开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搭板上睡到被阳光晒醒，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她后半夜都在打盹。

一躺下她脑海里就浮现出兰蒂芙的面容。

她已经开始想象跟兰蒂芙一起漫步在海泽比的闹市中是何光景了。

可……那有什么好期待的？

已经畅想过未来后艾沃尔才后知后觉地如此自问。

我为什么会期待和她一起外出游览？

……不理解，但确确实实在期待着。

否则也不会为了等兰蒂芙急中生智想办法忽悠义父，争取一个晚上的时间啊。

天刚蒙蒙亮艾沃尔就醒了，等其他船员到位她便动身去寻兰蒂芙，她肯定自己不用担心撞见什么不该看的，毕竟兰蒂芙现在连翻身都困难。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进屋前她会先撞见边走边系皮带的兄长。

“这么早？”艾沃尔毫不掩饰讶异，“不会就是为了去打听消息吧？”

“当然！”西格德说着伸了个关节嘎吱作响的懒腰，“机遇可不等人，开春再行动可就太迟了。”

“你真要去基辅罗斯？”

“这里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本土的瑞典人跟罗斯人都快成两拨毫不相干的人了，我严重地怀疑即便去了比尔卡也没用。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你有那么多追随者，一个使者都找不出来吗？”

西格德眉头一挑腰一弯，捏着下巴凑近艾沃尔笑嘻嘻问：“怎么的，你是舍不得哥哥我扬帆远行吗？”

艾沃尔猛地摁住西格德凑近的脸连连后退，西格德别开她的胳膊却见艾沃尔瞪圆眼保持姿势片刻，突然哇地一下低头吐了。

西格德：“………………………………”

艾沃尔连连摆手，转头跑出门扶着门框在路边吐了个痛快，西格德出来一瞧，她还真不是装作夸张，吐的是货真价实的呕吐物。

见西格德在一旁表情微妙地看着，艾沃尔摆着手试图作出说明：“就是有点恶心，我没别的意思，嗯。”

说完她就摁着胸口进屋去了。

唉，西格德无声地叹口气，不知是第几次感慨，命运真会开玩笑。

自从母亲离世后他想要个妹妹的意愿就日复一日变得更加强烈，他羡慕每个家里有妹妹的男孩，甚至建议过父亲尽早续弦，结果是毫不意外被骂个狗血淋头。

后来心生后悔的父亲答应尽量多带他去海厄波尔玩儿，因为他的好兄弟瓦林的妻子恰好刚生产不久，还生了个闺女。

父亲说可以把那个女孩当妹妹看，不用他说西格德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每次去海厄波尔他都要看看小妹妹长大了多少，期望着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出去玩耍，也向别的小伙伴炫耀一下他也有妹妹了，也时常对自己发誓他绝对会把艾沃尔当亲妹妹看待。

可终于等艾沃尔长到能满地跑的年龄了，西格德发现她的个性既不活泼也不好动，更谈不上天真烂漫。她喜欢独自在安静的地方待着，突然有人来打扰的话她会露出警惕且抗拒的眼神。每次她都是在瓦林的强硬要求下才跟西格德外出，全程阴着脸不吱声，如此几次之后西格德纵使分外失望也只能放弃。

后来西格德听说艾沃尔因为故意把领地上一个小男孩推进海里而遭到了所有家长的忌惮，几乎再没了玩伴，但西格德见到她时她一如既往我行我素，看不出被孤立对她有什么影响。也是，她怎么说也是领主之女，即便没有朋友生活也难不到哪儿去。

等到飞来横祸降临到海厄波尔这个小村庄，艾沃尔一夜间变成孤儿，西格德表面悲伤之余内心却暗喜。这下艾沃尔肯定很需要一个坚实可靠的肩膀来依靠，需要一个温暖宽容的怀抱来治愈，需要一双温柔厚实的大手擦去眼泪，这不正是作为兄长最应当发挥作用的时候嘛！他终于可以拥有一个粘人的妹妹了，这样重大的变故总不至于再次让他的期待落空吧。

然而，自打她在海厄波尔覆灭后第一次见到艾沃尔直到现在，他都没见她再掉过一滴眼泪。刚把她接回佛恩伯格之后的一段日子，艾沃尔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斯蒂比约恩还要特地派人看管以免她自残自杀。西格德想要抱抱她却被她暴躁推开，从那以后她就不愿被人触碰，尤其对男人更是毫无耐心，总算不再自寻短见，可她的脾气却更加乖戾孤僻。除了像小时候那样独来独往之外，还更加沉默寡言，冷漠疏离，整日里神出鬼没，西格德也说不上来她到底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拥有可爱妹妹的期待再次落空了不说，西格德甚至有种自己莫名多个“小爹”的古怪感觉，经过多次同类事件后，西格德已经确定不是错觉，斯蒂比约恩确实经常在他们兄妹之间拱火。因为老父亲骂不出的艾沃尔敢骂，老父亲敢骂的艾沃尔骂的更凶，随便三两句话就把西哥德堵得无话可说无话可驳，要么立正挨骂要么立刻离开，然而艾沃尔雷厉风行的言行风格注定只要你人来到跟前就决计逃不掉。

怎么偏就摊上这么个怪人当妹妹？

要是拉加莎能和她调换就好了。

等……我怎么能这么想！西格德脑内有个声音严厉呵斥自己，你是希望家破人亡全族死光的人是拉加莎吗？

算了算了，事实就是这样，胡思乱想也没用，只能接受现实啦。

*

“兰蒂芙？”艾沃尔还没进门就先开腔，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预感，进屋后就见着兰蒂芙还是那副脸色惨白的模样发着呆坐在床上抱着被褥，似乎对艾沃尔进来浑然不觉。

这……疼傻了吗？

直到艾沃尔走到跟前坐下，兰蒂芙才抬眸看她一眼，声音轻飘飘的：“抱歉让你白等了，我去不了海泽比。”

“……这么严重？”艾沃尔问着话胳膊抬起又放下。

“比昨天好点儿，”兰蒂芙双目无神地盯着腿上盖的毛皮毯子说，“但……还是不行。你去忙你的吧，我还得修养几天。”

艾沃尔一时分不出兰蒂芙这呆滞疲惫的模样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还是由此带来的坏心情。

沉默片刻后，艾沃尔挤出话来：“那我就告辞了。”

兰蒂芙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点了点头虚弱地送出祝愿：“……一路顺风……”

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后，兰蒂芙倒头趴在枕头上拿棉被包住头，眼泪顺着面颊像是突然开闸流个不停。

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时间根本不对！明明是对女人来说在寻常不过的经历，对于此时此刻的兰蒂芙来说就像是神明对她开了个充满恶意的玩笑，抑或是根本就是惩罚！

惩罚什么？惩罚她没有真正尽到妻子的义务，没有全心全意爱着西格德吗？

是的，她已经有足够时间发现，她对西格德那朦朦胧胧的爱意，其实浅薄又动荡，好像随时都会被强劲北风吹折的细枝。而支撑它的无外乎是西格德作为丈夫的身份，氏族联姻的需要，还有一些自年少时就萌芽生长的对浪漫爱情的向往——像所有年轻女子一样。

然而西格德点到为止的温柔总让兰蒂芙满怀的柔情跟着戛然而止，兰蒂芙并不迟钝，也不愿意自欺欺人，对这桩父母之命的婚姻西格德有多敷衍她看得一天比一天清楚，可她作为妻子和维系联姻的纽带，除了热烈地爱着丈夫为她生儿育女辅佐他名扬天下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而她对于绞尽脑汁讨西格德欢喜这件事已经开始感到疲惫和倦怠。

这很不该，她清楚，她这是在拒绝履行妻子的义务，长此以往也对不起氏族的期待，更可能会导致自己的处境不妙。

毕竟女子出嫁后生活如何，也就取决于娘家的势力和丈夫的宠爱，前者已经无法指望，后者……

后者兰蒂芙也渐渐没有信心。

她感到未来一片灰暗，唯一能由衷感到开怀和愉快的时刻，就是听有关艾沃尔的故事的时候，当然，还有亲眼看到她本人的时候。

艾沃尔几乎是她和西格德之间最轻松的话题，哪怕是西格德摇着头苦着脸控诉义妹过去的恶劣行径，也能让兰蒂芙笑个不停。

她想去海泽比，长见识只是次要原因。

她想和艾沃尔多待一会儿，光是听说她的事已经不能满足她了。

接着兰蒂芙突然愣住了。

她之前是不是还想着……突然腹痛无比是因为神明降罚于没有全心爱着丈夫的她？

没有……全心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