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的庆生宴热闹非凡，受邀前来参加的除了国师与二位伴读，还有丞相等高官、世家的代表人物，其中不乏允国所得名单上没有提到的新贵。这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

但这主人公却早早逃了席，回去给褚奉一祝贺生日，是赫连珵无论怎么思索也无法找到合理解释的行为。

赫连珵来之前，想着此人大抵是贵族或世家千方百计弄到宫里来，以求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不过结合允已有的情报以及赫连公主在此地亲眼所见的事实来看，褚奉一从未有亲人甚至是族人在公共场合露过面，这类话题也无人提起，不知她的姓氏从何而来。孤零零这么一个收在皇宫里，能与皇太子享受同等的教育条件也与他有情分，相处亲密无间，身份的差距并不明晰。仆从都称她为“褚大人”，不曾提到具体官职，而这种称呼一向是对地位不高不低或者根本无从知晓的人使用。她还年幼，每日只有学习任务，未涉及什么朝堂政务，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呢？

于是赫连公主灵活地改换思维方向，认为她最可能是瑞朝皇室中某人的不能见光的私生女之类，才会与终阙养在一起。可眼见二人的情感被皇帝皇后纵容不管，总不至于真有血缘关系。即便生辰一致之人存在某种特殊意义，也该找同性的大族子弟，孤女不祥，此类用途不大适宜。

由于情况模棱两可，赫连珵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终日细心观察、小心求证，不放过一丁点蛛丝马迹。天道酬勤，她感觉到这次主客颠倒的庆生将是破局之钥。

枣果为她探听到这么关键的消息，自然受了厚赏，还被批准提前换班休息。

赫连公主没有带瑞朝拨给她的侍女，而是选择独自一人走入了东偏殿。平时此地侍者就不多，这时候更是大多去了宴会，她到达堂前才被皇太子的兰意拦住。

“赫连殿下，您怎么来了？”兰意的态度与她的主子有得一拼，尽管礼数周到，脸色却板正得很。还不知她面对褚奉一时是什么样呢？赫连珵笑了笑：“奉一与太子殿下共同祝寿，我这做姐姐的哪有不来关怀的道理。”

兰意怀疑地注视了她两三秒，也许是碍于身份，没再刨根问底：“多谢赫连殿下美意。”

还以为会被死死阻挠，看来褚奉一的生辰并不至于是顶级机密，介于保密与公开之间，是那种不言而喻、不可声张、不便详谈的事件，身为借住此地的盟国公主也可以知晓。

此事更显扑朔迷离了。

终褚二人正坐在一起赏画，出自名家之手的珍贵画卷横七竖八铺了满地。终阙见来人是她，面上的敌意略微收了几分。赫连珵向他行礼问安，而后亲热地坐到褚奉一旁边，双手捧着礼盒呈上：“奉一妹妹，我刚做了点心，请你尝尝。”

褚奉一对食物的兴趣浅，只吃了一小块便搁在桌上，道谢之后，递给她一幅画邀她同看。

瑞允的绘画流派大相径庭，赫连公主仔细品了半天，还是不想随口说出什么见解。她注意到二人对于自己突然送礼的行为的回应算是默许，没有自然提起“生日”的话题。若自己再故作莽撞地说出来，是不是又要得罪太子？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了些，寄人篱下，总不能随意挑衅他。且不说褚奉一会不会坦言相告，即使她愿意说，太子怕是要从中作梗的。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终阙也没有闲着。他知道赫连珵或将久住于此，这桩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越掩盖越显可疑。无论此人做得出何等的示好谄媚，看起来有多么温良恭俭让，仍然不值得信任，尤其在奉一的事情上。她知道了多少？她到底有哪些信息来源？假如不慎着了她的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

褚奉一浑然不知身边二人正在无声地博弈，要是能把他们迸发的念头化作火花，在场无生命的画作与有生命的人类全都在劫难逃。她已坐了许久，双腿酸软，使用过度的双眼也很疲惫了，撑着地准备站起来：“我困了。”

终阙抿了抿嘴，把笑憋了回去：“那么我与赫连公主这就告辞了。晚安。”

赫连珵错失先机，被他点了名，暗自捏捏拳头还想说什么，褚奉一已经点点头，转身往内室去，甚至没有回礼，便把一个太子一个公主都扔在这里直接走了。等候已久的颂恩立即起身，服侍她梳洗就寝。

终阙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向赫连：“请。”

兰意本要跟在皇太子后面一起回去，他指了指殿内，示意她去处理所有仍然留在原地的东西。于是除了那些驻守宫门的侍卫，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们二人同行。

赫连公主行事谨慎，但绝不可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她走得比终阙略后半步远，以便用余光观察他侧脸的表情以及躯体的反应：“奉一妹妹今年几岁了？”

多么险恶的问题，终阙心想，她还是不肯放过。窗格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纵横交错，配合着皇太子挺拔的身姿，营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

“已叫了这么久的妹妹，赫连公主怎会不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笑意，“瑞朝年龄辈分的规矩不算严苛，所以奉一未尊称你为姐姐，还望公主见谅。”

赫连珵被他反击的组合拳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哪里想得到这人连生辰都是见不得光的？自然把“此女与瑞皇太子同年生”的信息视为寻常之事。允人看重长幼尊卑，她又不知褚奉一有何官职，只好将其称为“妹妹”，算是谦逊地自降身份，也是主动高看了对方。终其除能称帝，是因为瑞朝的综合实力远胜于允国，那么他终阙不讲礼数还有理由可分说，但褚奉一无论是什么人，地位都显然低于皇室，对于异国公主怎可理直气壮地把“姐姐”二字作为正式的称呼？他把褚奉一真正地提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不是有意踩低允么？

况且，不讲规矩成何体统，难道要说她为了适应瑞朝的生活做得还不够多？他娇纵褚奉一，让许多旁人都不得不“自愿见谅”，竟毫无羞愧之心，反而仗着威权，目中无人。

她的念头转得快，因此没有沉默多久便准备接话了。这时皇太子转过头用正脸对着她。他下半张脸的笑容很甜，眉眼处却不见一丝柔和，看上去像是只戴上了半张面具。“回见。”他说。

原来已经走到了正殿。赫连珵想好的话也不便再说了，她心里憋了口气，也学着他俩的随和姿态不再行礼：“回见。”

“殿下，您再添一件吧。”马车已经走过了半程，兰意还没休息多久，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说，“季节转换的时候最易伤风感冒，您当心自己的身子。”

皇太子伸手接过她手上的披风，“你到车上来吧，别再跟着马车走了。”兰意满脸欣慰，对他福了福身子，向马车的另一边过去。终阙抖开披风搭在肩上，初冬的寒意不再能侵扰他。

他再次把锦绣帷幔掀开，清冽的空气缓慢地充实进来，连同轻纱似的薄雾在眼前弥漫。东方地平线上一颗明亮的晨星正冉冉升起，月白色的天幕仿佛被一盏明灯照亮了，属于夜晚的灰黑逐渐褪去，云层间透出淡淡的血红。

“好一颗启明星。”刚坐上车的兰意也望着窗外。终阙看向她，“我以为这是商星。”

“兰意不知商星是什么。”

“商归心宿，在东，心为火，心宿中最亮的心宿二为商星，也称大火、龙星。《诗经·国风·豳风》中「七月流火」，描绘的便是七月时商星从西方落下的情景。冬日里商星隐去，则黑夜结束，大地迎来光明。”

“殿下博学广识，兰意钦佩。”她坐在比终阙略低几寸的位置处，回看他的眼神既柔和又关怀，“殿下此刻紧张么？”

皇太子坦然道：“尽管是第四次了，面临此番致命的挑战，我仍不能做到完全消除不安的情绪。不过比起四岁那年的状态确是成长了不少。”

兰意年方二八，服侍他已有三个年头，这还是第一回伴随皇太子殿下参加一年一度的考查。对内情尚未全面了解的她听到“致命的挑战”后，下意识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说：“皇上一定会保护您的。”

终阙瞥了她一眼，眼眸里透露出戏谑的光：“我更希望父皇不要这样做，瑞朝不会有失败的太子。”

“奴婢失言。”虽然知道他没有责怪之意，兰意还是垂了头，不敢再说。终阙见玩笑开得过大了些，体贴地转开话题：“他们允许你来，是告诉你五毒的事情了吧？”

“是。”她承认道，“两日前被国师召去，讲了许多应当注意的事项，兰意都一一记下了。”

“你听了之后什么感觉？”

兰意的回答很诚恳：“进宫前父母曾讲过一些民间的传闻，已经有心理准备，所以理解得不算太慢。”

“民间如何形容五毒？”终阙追问道。

“他们是直属于皇室的一支精锐，身份不予公开，以保对战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从而一击制胜。五毒个个骁勇善战，能够以一敌百，保家卫国。”

她说得很慢，且一连找出这么多成语，显然是在脑海中一字一句地斟酌呢。终阙笑了笑，“那么皇室如何驱使他们？”

“这个……兰意无从知晓。国师只是嘱咐，殿下需要为此付出精力与心血，兰意要时刻保持谨慎，好生照顾您。”

终阙点了点头，大概是对她的话表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