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舟正誊录着，见展晓带领一队衙役运送米水、竹席等物用到来。

当下一众流民，除了奶娃娃与行动不便的老人，齐齐上前搭手，支锅熬粥，搭建竹棚，以做栖身之所。

展晓立在侧旁，一面分派人手，一面悄悄打量流民，发现他们多是青壮男子，虽几日未得饱饭，面色有些枯黄，但做起活来劲力犹在，且有条有理，甚是麻利，比衙役们快多了。

待六口粥锅翻滚时，日已沉西，红霞漫天，池舟搁下笔，谢过牛七翁，走到展晓身边，叮嘱两句，又让刘旺财派守卫夜间仔细巡看，然后转身就往城里走。

展晓小步快趋跟上，走出几十步，估摸着众人听不见了，方才低声问池舟：“大人可是要用他们？”

池舟轻轻点头：“好好照顾着，三日后，让大夫过来诊视，确定无有疾疫，即可推进计划。”

“大人请三思，一下招募六百兵勇，单住所就是问题，还有口粮、服靴。再者，其余老幼妇女怎么办？”展晓急道。

“有法子，半个时辰后，你这边料理好，即刻回衙，咱们议议。”

池舟说罢，再不给属下开口的机会，大步向前，穿过南门，从衙役手里接过马，赶回县衙。谢飞随后，那衙役收好饭桶水碗，也跟着赶了回去。

*

这批流民，计有一千零九人，除去二十二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十九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余下皆是从十四岁至五十六岁的青壮之辈。

青壮中，不乏各式匠人，就连妇人也是女红、做饭好手。

难怪那当先男子，就是牛沛，会说他们能自己挣饭吃，一技傍身，走遍天下也不怕呀。

池舟瞧着手中名录，暗暗欣喜，提起笔，开始圈画人名。他打算先挑出兵勇，再把余人按其所能，分到四城六镇。

朝廷有律，流民当回原籍安置，但有接收处的，可重新编户，接收地方呈文上报即可。

忽然门吏来报，说四城里长有急事要面见大人。

“请。”

池舟略略一想，搁笔，收好名录，让衙役备茶。

很快，四位里长奔进后堂，齐齐拜礼后，并不起身，内中最年长的南城里长开口道：“大人，有传言说，南门外的那帮流民不日就要入城，小的胆颤，特来问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西城里长接着道：“流民人多，一旦入城，势必抢夺县人口粮，再有那等不安分的小人，定然偷偷摸摸，我们的安生日子就不用过了。”

倒是直白，也好，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蒙谁。

池舟缓缓道：“他们多是能工巧匠，挣碗饭吃，自是不难。且县衙缺少衙役，刚好补上。至于安全事，自有本县负责。”

里长们闻言皆是一怔，大人这是要收留他们了！

北城里长脱口道：“大人，万万不可。一群外人，在县衙做事，定会仗势欺人，慢慢蚕食侵剥县人，用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反客为主，欺压我等。此事行不得！”

“对，行不得！”另外三人齐声附和。

“大人在上，请听民意民声，不能做那失民心、惹民愤的事啊！”

池舟捏紧手指，刚要驳斥，却见衙役捧着茶水过，遂让四里长起身用茶。

“大人不答应，我等死的心都有了，还喝什么茶！”

敢威胁本县！堂堂里长，竟使出妇人般的泼闹手段！池舟甚是厌恶，很想喊人将其轰出去，但念在其年高，且日常做事还算勤谨的份上，又压下怒火，沉声道：“诸位请起，关于流民事，还得从长计议，刚才所言，只是我的想法，还未议定。现在听闻如此多的弊端，本县自当重新考量。”

又宽慰几句，里长们以为大人被劝动，遂缓了口声，起身用茶。

待一盏茶毕，池舟说还要去县衙大狱查看，请四人慢慢坐饮，四人闻言，立刻说叨扰甚久，望大人海涵，旋即辞别。

池舟吐出一口气，里长们如此不愿接纳流民，想来六房也会有异议，且听听，也好一块处置，当即让人请胥吏们过来。

一时，众人集齐，展晓也到了，都立在堂下，请大人示下。

池舟把接收流民的打算简单一讲，“诸位有何建议，尽管道来。”

礼房周竹道：“大人所行乃仁义之举，上合天道，只永淳县地薄屋少，怕是容不下这许多人。不如赠之以布米，请其归角县。”

池舟没有应声，刑房丁安道：“千余人，若分到六镇十七村，倒也不多，但得问各镇各村里老，若他们同意，剩下的也好办。”

吏房王寅道：“他们是一个家族，岂肯分开？千余人同住，比凹里村人还多，永淳哪还有空地空房给他们？大人，请您三思。”

这话提醒了池舟，若是他们非要聚在一处，事情确实不好办。自己的划算虽好，也要他们愿意配合才是。

不行，须得跟牛七翁商谈，务要争得他同意。

见池舟凝神不语，户房韦亭咽下要说的话，只道大人忙碌一日，定是乏了，不如先歇息。

“好，今日端午，提前散衙。”池舟挥了挥手。

*

出得县衙，池舟本想出城去寻牛七，可转念一想，凡事急不得，适才诸人的提议都需好好想想，对牛七的说辞也当考虑周全，且马上就是酉时，她的雄黄酒怕是备好了。

今早送他出门，钱禾特意说，晚上设宴，让他早些归家。

于是拨转马头，直奔桂花巷。

果然，一进家门，但闻艾香袅袅，锅勺叮叮。钱禾笑着迎上来，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让青桃准备开宴。

宴设中厅，池舟、钱禾居上，右侧是罗姨、青桃、罗云儿，左侧是宋琪、谢飞、陆远、程达。

“端午安康，谢大家鼎力相助，我先干为敬。”池舟举杯。

众人纷纷致谢，皆是满饮，钱禾则以茶代酒。

池舟本不喜酒，又记挂着流民事，一杯饮罢，再不续上，只是夹菜，钱禾看在眼里，也不相劝。罗姨等人亦明白，刚刚经受大雨，城里诸事忙乱，不宜太过欢闹，于是都放下杯盏，默默用饭。

一餐饭很快吃完，诸人自去做事，池舟同着钱禾回到卧房。

“可是流民闹事了？”钱禾靠坐在榻上，接过池舟递来的茶水，轻轻问道。

今日程达跟宋琪上街采买，听闻流民闯南门事，惊得厉害，宋琪遂去县衙，想探个究竟，却遇见四里长挤在衙前，要见大人，便转而去问谢飞。

谢飞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一遍，宋琪回来，想了想又告诉了钱禾。

以他对池舟的了解，但凡做了决定，一定会执行到底，只接收这许多流民，怕不容易，夫人是个有主意的人，说不定会有好点子。

“没有，他们甚安分。”池舟搬了脚凳，坐在榻前，抱起钱禾腿，轻轻按揉。

自显怀来，她腿日渐水肿，池舟懂穴位，得便就替她按按。

“你可是要留他们？”钱禾又问。

“嗯。”

池舟点头，不瞒她，却也不想多谈，她此时最要紧的是休息，安养，这些衙务是他的分内事，不该让她劳神。

池舟刚要岔开话头，却听她道：“留他们的话，城里人怕是不答应。”

钱禾见他眸色一紧，便知自己说对了，遂继续道：“这也是人之常情。突然来千余人，虽说有手有脚，那也要跟当地人争饭碗的，谁乐意！就像我们做生意，本来四家就够抢的了，再来两家，利钱更低，换我我也不愿意。”

“可是永淳不会总是这般，以后会越来越好，各行各业需要的人手会更多。这些人都是熟手，上手就能做，他们会帮到永淳。”池舟道。

“那是你看得远，大多数人都只顾眼前。”钱禾把茶盏放在榻桌上，忽地笑笑，“但是呢，人们也不傻，不用太久就会明白你的苦心，若他们能早日见到这些人给城里的助力，就会更早更容易接受。”

她凝望他双眼，又道：“敢问池大人准备让这些人做什么呢？”

池舟坦言，二百做兵勇，其他人按能按需分到四城六镇十七村，前提是他们愿意分散居住。

“分散居住，应该不难。他们现在要活命，不会太在意这个。但要永淳人即刻接受他们，却不容易。需要有人带头。”

“你又要挑这个头？”池舟一副了然的口吻。

钱禾眉眼弯弯，笑道，“你听我说嘛！小角山的金花茶，一直苦于人手不足，想多做也不成，问问萧叔，让他带一部分人上山。再有，给城里人些优惠，比如商铺雇佣流民，免些税什么的。只要有一家用人，别家很快就能跟上。”

她忽地探身拉住他手：“至于我，我想开家布铺，就不知这些人中有无能干的妇人，最好会织布的那种！”

“为何要开布铺？”这可跟鲜品、特产全不搭勾，池舟纳闷的同时，却也惊讶于她的大胆，全然不惧隔行如隔山的风险。

“永淳没有像样的布铺呀！去全州采买又远又贵，日常用不合算。”

钱禾抿了抿嘴，“上次给翠翠置办嫁妆，我就动了这心思，但一直没顾上。这次正好，我开家布铺，自纺自用自售！还能挣些零花钱，再雇用几个流民，一举三得，你说好不好！”

不等池舟回答，她又道：“好！很好！你先别急着回绝，好好想想，我也得准备准备。铺子开起来，我肯定没法亲自盯，得找个靠谱的人！”

听到这里，池舟算是明白了，她根本不是跟自己商量，而是打定了主意。

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他有些心疼，有些急恼，脱口道：“你也知道自己没法盯，家里不缺零用，你别费心，好好养着……”

“我娘说过，孩要贴着席长，莫要紧着皮长。我这天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吃吃睡睡，再不动动脑子，立儿一股劲长个大个，生产时就难了，你要准备二选一吗？”她打断他，噼噼啪啦一通说。

池舟一惊，什么二选一，旋即恍然，道：“不会。非选的话，我选你！”

说罢起身，拥住她，“小禾，你别吓我！”

“你还知道怕呀？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皮猴么？”她故意顶他。

“怕你……”怕你离开我，不要我。

后面的话，池舟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地抬头，含住了他唇。

池舟刚要回应，不妨罗云儿叩门，说陈年、许怀求见。

钱禾笑着松开他，平复心绪，静了嗓子，让罗云儿带人去中厅，先安排饭食，她一会儿过去。

见他意犹未尽，她忍不住捏捏他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池舟立刻道：“我跟你一块去厅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