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中,池舟驱马赶回县衙,吩咐一队衙役即刻赶去西城,将丹丹客栈老板及厨子家暂时封禁,只允郎中进出。
又命人通知四城里长,七日内,务必加强辖区巡看,一旦发现烧热、伤寒病人,都要上报。
“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见胥吏们大惊失色,池舟坦言道,“目前已有十四例病患,这就不是偶发,而是爆发了。”
就着案上昏黄的烛火,他提笔写了便笺,让兵房展晓拿上,去寻守城千户李火,“即刻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大人,突然封城,民众用度怎么办?”展晓急道。
“此举势必会引发慌乱,城里秩序怕是难以维持。”礼房周竹忧心道。
“居心不良之徒,趁火打劫的话,吃苦的是良家百姓。”刑房丁安接着道。
吏房王寅、工房裴勇虽不语,亦是蹙眉。
池舟望着五人,声音异常冷静:“不封城,则可能殃及六镇,还有临近州县。到时,代价之大,就不是我们,甚至也不是朝廷能承担的了。我身为朝廷命官,永淳知县,有责任遏止任何坏乱的苗头,决不能让其成势。
“用度这块,粮米可从常平仓拨付,水有井,至于菜蔬,让菜店取出所有存货,再加上杂货铺的干货、酱菜,支持七日应该不难。
“我会写告示,将实情告知民众。恐慌源于无知,只要明白真相,晓得应对之法,以民众的智慧自是无虞。另外,街市巡逻也会加强,宵禁时间提前至申时,此间作乱犯科者,典以众刑。”
如此周详的考虑,胥吏们听着,不由点头,齐齐拱手,“谨遵大人钧令。”
展晓去寻李火后,周竹主动请命带人去各大菜铺巡看,以防有人趁机哄抬物价。
池舟又让丁安去把东城回春堂的卢大夫,还有布行行首董员外,请到县衙。
丁安眸色一闪,意识到什么,并不多言,立刻去办。
王寅研墨铺纸,准备誊抄池舟的告民众书。
池舟正在措辞间,户房韦亭进来,报说与清江有关的布铺共六家,已经请到五位铺主,还有一位,染疾不起,不便前来。
“是谁?”
“是永发布行的金老板,他年纪甚大,还是……”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冲进后堂,浑身湿透,双肩微颤,却是谢飞。
*
钱禾陷入了一个噩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小时所在的村子,缺衣少食,日日为下一顿的米发愁。
她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成了众人垂涎的对象。
“犹豫什么呀,吃她一个,活咱全村,值了。”
“她肚里还有个小的,正好做母子煲,一定很有味。”
望着周围那一双双狼烟狐睛,钱禾很想骂回去,却是发不出声音,她只得怒目而视,随手抓到什么统统扔过去。
忽然,一个少年挤过人群,抱起她就跑。
天哪,这孩子劲够大的。钱禾吃了一惊,待周围无人,她示意那少年放自己下来。
“媳妇,别动。家还远着呢。”少年笑道。
谁是你媳妇!我有夫君的!钱禾张张嘴,依旧喊不出话,于是拧他胳膊。
少年顿时泪流满面。
你,你别哭哇,我又没用力!钱禾有些愧疚,说什么他也帮了自己。她抬起袖子,试着替他擦眼泪。
就在这时,一把银针飞来,钉住她的手,她疼得一个哆嗦,刚要让那少年帮她把针拔了,他却忽地松了手,大步跑开。
我的孩子。钱禾拼命去护腹部,却是一点气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坠地,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夫,小禾的手动了,您快看看。”池舟放下钱禾的手,对倪大夫道。
倪大夫放下针包,近前一瞧,沉声道:“只是冷颤。大人,夫人吃了惊吓,发此烧热,但因有孕,不敢多用药,刚行了针,能不能退热,还得看造化。”
池舟暗暗攥拳:“确定是烧热?”
不是疟疾?
倪大夫一怔,刚要说什么,就见谢飞进来,说有急事,请大人移步。
“何事?直说就是。”
“西城新增九例病患,北城也有了两例。民众涌进医馆药铺,抢购药材,菜铺米铺也是人满为患。不少人闹着要出城,巡看的衙役根本拦不住,有人负伤。东城门的守卫快顶不住了。”
不用说,需要他这个知县大人出面镇场了。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得归。池舟看看无声无息的钱禾,心如刀绞,高烧一直不退的后果……他忽地下了决心,对倪大夫道:“我要她好,请大夫用药!务必一定救好她!”
说罢深深一拜,倪大夫郑重应声:“老夫自会尽力,请大人放心!”
*
池舟急急出了布铺,此时雨势甚大,铺门外的灯笼给扑灭了一只,借着余下的残光,只见那四十个壮汉缩在竹棚下,如困兽,看守的衙役早已浑身透湿。
这四十壮汉,目前并无症状,也非来自丹丹客栈,那么应是康健。今日扣了一日,也算是给了教训,此时需全力应对城中,县衙那点子人力,万万浪费不起。
池舟唤过一个衙役:“把所有人的名姓、住址做好登录,就放人吧,告诉他们,回家好生将息,不得随众滋事,否则罪加一等。这边留两个人,就在布铺歇宿,其余人都回衙门。”
衙役应诺,池舟提身上马,直奔群情最汹涌的东门。
一盏盏灯笼,如天上坠落的星星,在路上发出惨白的光。
光中,是扶老携幼的男女,装载箱笼的驴骡车马,喊声叫声不断,还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放我们出去!”
“开城门!开城门!”
李火手提长锏,坐在马上,仿若未闻,只是让众人回去,“知县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不要逼我动手!”
挤在前面的一个壮汉嚷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知县压人!知县大人怕是早跑了!他婆娘都染了病,永淳全城就是给她婆娘害的!”
话音未落,人忽地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众人愕然,四顾瞧看,只听一个男声自雨木中传来:“知县大人在此,快快让开。”
后面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向两侧,池舟策马驱入,在中间立定。
“我向大家保证,县衙一定能控制住此次疫病,请大家相信!疫病不清,我,池舟,还有家人都不会离开永淳!请大家归家!”
“你拿什么保证?说两句好话那病就能没了?”一个男子喊道。
“空口无凭,时间为证。七日,请大家给我七日时间,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但控制住疫病,还会揪出幕后黑手!”
池舟抹一把面上雨水,高声道,“县衙已有对策,在此期间,一定会保证大家的正常生活。故土难离,永淳是大家的故乡,请大家一起护住它!”
一个老妇闻言,忽就哭出了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埋骨异乡么!我不走了,死就死吧。”
说着,推开身侧的年轻男子,转身往回走,那男子急道:“娘,您这不是陷我于不孝嘛!”
置父母妻儿性命不顾,是大不孝。这么大的雨,没病也要淋出病来。池舟很想痛骂蠢人,却不得不压住性子,继续劝慰众人。
有道是,有一就有二,接二便连三,随着那老妇的离开,不少老人都动摇起来,纷纷要回家。
到底是小辈拧不过家长,不一时,围堵的人群散开,东门前恢复安静。谢飞从暗处闪出,揪起倒在地上的壮汉,绑在马背上。
李火上前跟池舟道谢,请他入值房喝杯热茶。
“改日,本县还有要事需办。”池舟说罢,打马赶回县衙。
一路上,人声喧沸,将泼天的雨声都压过了,临街店铺全都亮着灯烛,烛光下是黑压压的人头,还有银钱响动,算珠哗啦。
*
进得县衙,池舟直奔后院,命二百衙役,分作十队,上街维持秩序。
“这是你们的第一场考校。听好了,不许对良民动手!一个时辰内,全城必须肃静,民归家,铺关门!另外,县衙大狱有限,还得关贼人,只有十个空位可以住人!明白吗?”
“明白!”牛沛第一个应道。
“明白!”余人齐声大喊。
“出发!”
武师林阳也要上街,被池舟拦下:“林师,县衙此刻不足十人,需请您老坐镇。”
林阳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去拿制造此次疫病的罪魁。”
池舟从来无有如此大怒过,一个人为了私利,居然可以使出此等卑劣手段。
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世上!他要手刃此贼!
池舟回到二堂,宋琪迎上来,请他更换衣衫。
“不必。给我杯热水。”
此时王寅、韦亭还等在原地,见池舟一脸怒容,不由提起了心。
“接着说,那金老板是谁?”池舟喝了口热茶,对韦亭道。
“他是东城里长的岳丈。”
“东城里长?果然是他!他家在何处?”池舟放下茶盏,命宋琪取剑。
“东城长春巷。”
韦亭一脸惊愕:“大人,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东城里长,德高望重,深得民心,是里长中任职时间最长的。已经负责东城二十年了。”
“老贼奸滑!此刻不容细说,只怕晚一步,他就跑了!”池舟看看韦亭,又看看王寅,急道,“丁安呢?还没回来吗?”
王寅说没有。
“谢飞!”池舟急道。
“大人。”谢飞跃进堂中,手提弯刀,“那壮汉什么也不知道,只说是个高大蒙面男人让他带头挤东门的,酬金是一锭大银。”
“你现在去东城回春堂,还有董员外家,接应丁安。若那里无人,立刻来里长家里。”说罢,池舟持剑复又冲进雨中,提身上马,真奔东城长春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