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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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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贵客,竟不知道是这样贵的客。

谢鸣泉暗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了的好,也顾不得等程得鹿,提起袍子就要下楼,谁知刚下了几阶,就听见一堆人呼啦啦的上楼来了。

“……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今日总算想起我来了,看来是庙里的菩萨显灵,今儿见了你,明儿我便去还愿……”

说话的声音眨眼就传上来,引得谢鸣泉掉了一层鸡皮疙瘩——简直难以想象,金陵城里有哪个人竟比别人多生出一条胆子,敢把信手拈来的肉麻话这么随意的说给大施听。

紧接着,大施的声音传来,竟然平静如常:“我这不是请你听戏了么。”

对于那人的满口轻薄之言,大施竟然好脾气的领受了,可见二人关系非比寻常。

“上次你请我吃饭,是为着严春工打死了人,被我爹关了大狱,再上次,是年末收赋税的时候,再再上次,是巡盐御史来金陵巡盐——若非有事,你也不来找我,你来一趟,我们家就要往外拿银子、担干系,”那公子哥儿声音一顿,笑道,“说吧,今日又是为着何事?我洗耳恭听、引颈待戮?”

大施徐徐道:“如今祖父新政改革如火如荼,你爹是坐镇东南的父母官,少不得要受累,我来慰劳慰劳你还不是理之自然,倒要你作这般惊弓之鸟?”

那公子哥儿失笑:“你这么一说,倒叫我不敢来听戏了。改革要是出了岔子,我岂不是要提头来见你?”

“只要照着祖父的意思办,无论成与不成,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大施猛地抬头,正撞见谢鸣泉尴尬的站在台阶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谢鸣泉:“……”

他觉得自己仿佛撞破了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什么秘事——若说撞破了,他自己都云山雾罩,若说没撞破,为何自己手足无措,显得像个偷听墙角的唐突之徒。

大施微怔,极白的脸上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睛看上来,眉间若蹙,神色难明,把个谢鸣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之前虽有照面,却未敢仔细打量,如今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直视大施,才恍然发觉他纤修清隽,眉目淡渺,如清风拂柳,若不发威,当最怡人。

“你来戏园子……”大施半句话停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电光火石间谢鸣泉回过神来才更觉失态,连忙拱手为礼,颇有些吞吞吐吐道:“……见过施大公子,在下不知您来,着实是莽撞了,还望见谅则个……”

这时旁边那个年轻公子哥儿笑道:“灵椿,你认得他?你们这样四目对望,莫不是藏着什么香艳文章?怎么也不引荐一下?”

灵椿……谢鸣泉心里不禁想到《庄子》里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之句。

“这位便是新到任南直隶的谢巡按之子谢鸣泉。”大施道,只作寻常的语气。

谢鸣泉心下微惊,不想上次一面之缘,大施竟然能信口说出自己的来历姓名。

“原来是谢公子。”那位公子嘴角噙笑,扇子一合,捏在手间,扇头朝下,微微颔首,行动间风流倜傥,“在下是沙府——沙鹤年。”

谢鸣泉来南京时日虽浅,但是金陵护官符却早已如雷贯耳,他口中的沙府想必就是南直巡抚沙中丞,那此人便是沙中丞的长子了。

这位沙鹤年长身玉立,月眉长眼,眉心见慧,玉面菩萨一样总是笑呵呵的,看着倒是一幅好脾气的样子:“不知谢公子今日前来,是为听戏,还是寻芳?”

谢鸣泉不妨他竟然如此直白,然而他现下既不敢听戏,更不欲寻芳,有些尴尬道:“途径此地,游览一番……只是好奇。”

说着便要告辞,谁知大施竟然端端正正立在狭窄的台阶上,动也不动,不偏不倚的挡住了他的去路,却不看他,只淡淡道:“既然来了,不一饱耳福,怎么轻易就走?”

谢鸣泉还想推辞,谁知大施撩起袍子抬脚便往上走,逼得谢鸣泉只好连连往后退。

大施上一阶,自己退一阶。

程得鹿在那厢爽翻南天门,他谢鸣泉在这厢几乎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大施迈上了最后一阶,堪堪与他持平,目光波转,抬起看了他一眼,今日天热,他只着轻薄春衫,行动间素袍逶迤,从纤腰上如水波一样淌下来,擦肩而过时,谢鸣泉连他纤长匀亭的脖颈后的几缕碎发都看的真切。

谢鸣泉无法,只得跟在后头,与沙鹤年一左一右在大施两旁缩手缩脚的坐了。

班主将戏单子呈上来,大施拈起笔,圈了一出《搜山打车》。

弦笛声起,一老生登台,精目凝聚,敛气开腔唱道:

你也曾食过他的俸禄在朝廊,

你也曾封妻荫子门楣光。

自古来忠臣相标榜,

岂可事仇把旧主伤?

全不念身受恩重如山样,

全不念君王赐字授金章。

到如今媚新主大义全忘,

岂不怕留骂名万古传扬?

谄媚人直同那鹦鹉学唱,

讲节操怎能比苏武牧羊?

这行为衣冠中禽兽一样,

贼子呀贼子!

你焉能禄位功名永久长?

这老生气息足厚,字字铿锵,如铁锤凿顶,绵绵不绝。

大施点的这出戏并不常见,谢鸣泉还是第一次听,正要端起茶来润喉,蓦的听大施道:“谢公子,这出戏,你听着可还顺耳么?”

谢鸣泉没想到大施竟然会问自己,一惊之下险些被滚茶烫嘴,赶忙道:“在下对昆曲倒不太擅长,不懂品评,还望赐教。”

大施听了这话神色倒是和缓,悠悠道:“这出戏讲的是一代忠臣程济痛骂严震直忘恩负义、不忠不贤的故事。成祖以靖难为名,兴兵直取金陵,建文帝乔装逃出,严震直奉旨搜山,将建文帝打入囚车,路遇忠臣程济拦路,痛诋严震直,最后令严震直羞愧难当。”

谢鸣泉不想大施竟然缓缓的在给自己讲故事,与那日烧书嘲众专横跋扈的样子竟判若两人,正色道:“施公子博闻强记,这段史事在下倒真不曾读过。”

大施眉目宁定,略微含笑道:“其实史书皆出自人的笔下,是非曲直还不是任人涂鸦?从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历经百代,直至今朝,兴亡故事总是相似,可见历史不必字字强记,只要明白历史教训就好。”

谢鸣泉品评这话,倒是令人耳目一新,不由的点头颔首。

又不禁心想,大施这话来的奇怪,自己又不是出身施党,何来这一番敲打呢?再往大施左手边一看,便陡然明白起来——人人都知道沙父出身探花郎,而他那一科的主考官便是大施之祖父施阁老,沙家成为施党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如此说来,大施今日这番话,倒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谢鸣泉不加思忖,便道:“这出戏,意在说明人不可轻易忘本,无论哪朝哪代,变节卖主,皆是小人行径、为人所不齿。”

大施嘴角噙笑,未再言语。

谢鸣泉偷眼望去,沙鹤年摇着扇子,悠哉悠哉,一幅怡然自得、雷打不动的样子,仿佛丝毫没听出大施的弦外之音。

一出戏毕,沙鹤年大笔一挥,头一个便勾了一出《思凡》。

锣鼓响起,青衣徐徐开口,水磨腔婉婉转转的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大青衣虽扮尼姑,但却珠翠满头,钗裙艳丽,最是烟波流转间,光华摄人心魄,直恍人眼睛。

方才肃杀的气氛随之一空,无限的暧昧春情弥漫开来。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这尼姑不知谁扮的,在台上搔首弄姿,不间断的抛媚眼,把个思春的少女愣是唱成了浪荡娼妓。

沙鹤年看的津津有味:“哎,都说这乌家班的名角眉眼之间跟你有几分相似,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到底是施府出身,昆曲还得看乌家班,放眼整个江南,都寻不出这么一个妙人来,府上是如何调教的?”

谢鸣泉有些尴尬,沙鹤年的话透着一股逼人的冒昧,可大施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道:“乌家班原是十年前当今圣上下江南寻幸时,祖父采买的一班小戏,前几年都被我放出府了,让他们自立门户,与我施家再无干系——如今听来,唱腔作派早已非当年的情形了,即便名扬江南,亦非施家调教之功。”

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这淫词艳曲当真叫人脸热,谢鸣泉想,人人都说金陵乃烟花之地,处处是花,一步一柳,温柔乡、销魂窟,叫人化在无限春水里头,一梦南柯,再不思其他。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沙鹤年将扇子轻叩打着拍儿,眼神儿玩味打量台上的青衣,恨不能化成一缕风,在其周身追随。那青衣也是混迹梨园的老手,习惯了客官戏票们露骨的眼光,行动间如扑蝶游戏,与看官的目光共舞。

迟钝如谢鸣泉都看出来了,若是目光能生出手来,台上的青衣恐怕已□□了。

谢鸣泉眼睛的余光瞥见大施放在小案几上的手,纤长手指蜷缩着,竟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指甲扣着桌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谢鸣泉奇怪,不知为何,难不成大施此刻竟然不自在么?

一曲毕,沙鹤年满面春风,颇有些醺然,回过头来看大施,含情目里如勾似箭,张口嗓子有些低沉沙哑道:“这小尼姑明明有春情无限,却无半个知情之人可以托付,当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如花华年,怎么不叫人怜惜啊……”

“哦?我看思凡的不是什么尼姑,而是写戏本子的人吧?”大施淡淡道。

沙鹤年倒不畏大施泼他冷水,仍旧笑眸含情道:“普天之下,人人生就肉体凡胎,血肉之躯,能不思凡?若不思凡,又怎会历经世间轮回,投生成人?灵椿这样不解风情,难不成你是菩萨金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

谢鸣泉坐在两人旁边只觉得头顶冒烟,屁股底下几乎要生出钉子,眼看要坐不住了——只因这屋内氛围实在旖旎诡异得紧。沙鹤年皮比墙厚,自己一个大活人还坐在这里,他竟然毫不羞赧的喋喋不休些混账荒唐话,如入无人之境,看来他丝毫没把旁人放在眼里,只当是些蚊虫鼠蚁、花花草草之类吧。

谢鸣泉偷眼去看,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大施几乎要将小案几的一角给挖穿,莹润的指甲遭了殃,陷入扎手的木屑里。

谢鸣泉拿起茶来,没有多想便猛地灌了一大口,故意呛着了自己,顺势便大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沙鹤年微微皱起眉头,锣鼓一停,旖旎的气氛随之散尽。

大施又圈了一出《逾墙》。

乐师们转轴拨弦,花旦和着越来越快的鼓点唱道:

说什么待月西厢下,

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色胆比天大,

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

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不多时,几个卸了装扮的戏子上前头来见礼,拜过了大施,其中打头的一个直直朝谢鸣泉走来,欢欢喜喜道:“谢公子,你也来了!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儿?你是专程来看我的吗?”

自来熟的一屁股坐到谢鸣泉旁边,大施转过头来看,把个谢鸣泉骇得不轻,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他赶忙站起来道:“敢问这位姐姐是谁,在下不认得你呀!”

那小戏子乐得花枝乱颤,撑着椅子扶手倾过身来道:“是我呀,这么快就不认得了?那日俞大公子的酒局,你还给我画过画哩!”

谢鸣泉眨眨眼,那小戏子也眨眨眼,逮着机会多扑棱了几下眼睫毛。

“是……乌棠喜?”

“正是我呀!”乌棠喜拍拍座儿,笑嘻嘻的让谢鸣泉坐下。

他只卸了满头珠翠,仍着青衣的对襟褶子、鸾带彩鞋,看打扮竟然是方才唱思凡的青衣,一下子竟然没认出来。

谢鸣泉拱手道:“是在下失礼,原来是乌公子,还望莫要怪罪。”

乌棠喜一愣,江南的戏子本就时常作女儿打扮,随即笑了:“无妨无妨,我嘛,亦男亦女,想作男儿时作男儿,想扮女郎就扮女郎,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叫姐姐也无妨,哪怕叫亲娘、叫爷爷,我呀,都不怪罪!”

谢鸣泉:“……”

四下里几个小戏子都嗤嗤的笑起来。

谢鸣泉被调戏的面红耳赤的档儿,沙鹤年已让人拿了一个鸟架子来,上头神气的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鹦哥儿。

沙鹤年拿了一个鸟食罐来逗弄它:“来,我怎么教你的?叫一声儿给灵椿听听——”

那鸟立在架子上,黑豆眼儿亮晶晶的,几个人都好奇的围着打量。

“沙公子,它真能说话?”

“叫声好姐姐听听!”

几个小戏子七嘴八舌的说道。

那鹦哥儿一心一意盯着鸟食罐,沙鹤年笑道:“快,问好啊!”

鹦哥儿字正腔圆道:“——灵椿!见过灵椿,在下这厢有礼了!”

众人皆乐,围着的一圈莺莺燕燕更从四面八方伸出手来抚弄它的羽毛。

沙鹤年得意道:“还有什么?”

那鹦哥儿的小黑眼珠神采奕奕:“——长眉疏鬓等松椿!”

“——长眉疏鬓等松椿!”

“——灵椿,灵椿,在下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沙鹤年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灵椿,这是我用心调教的,送你解闷,如何?可还喜欢?”

大施也不由得被这只鹦哥儿给吸引住了,好奇的打量着,还拈起鸟食罐主动去喂它。

忽然台上一番铜锣敲打,换戏了,原来是谢鸣泉点的一出武戏。

谁知那鹦哥儿仿佛受了惊吓,猛地扑棱着翅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四下飞窜。

“抓住它!”沙鹤年恼火的喊道,被鹦哥儿踢翻的茶水溅了一身。

鹦哥儿落在一个小戏子的头上,把人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几个小厮在屋里一阵猛扑,被个鹦哥儿弄得人仰马翻,还是给它从窗飞了出去。

“谢公子,”沙鹤年几次三番被谢鸣泉坏了事,也懒得再虚与委蛇,冷下脸来,透着一股难言的阴郁,他道,“既然是因着你点的戏惊飞了鹦哥儿,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便烦劳你去将鹦哥儿给迎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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