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些吗？”蒋临渊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太相信凭一个视频就可以把武警医院的主任拉下马。”
孟知妄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着蒋临渊：“没错，真正毁掉徐老师的，其实是他多年前的善意。”
居安园硫酸事件发生之后，徐鹤真大为震惊，他有个非常宠爱的、跟受害者年龄差不太多大的独女，爱屋及乌，所以决定免费帮受害者完成后续的修复手术。
强酸腐蚀面部皮肤之后，伤处会长出扭曲的瘢痕，将人的眼耳口鼻都牵拉着移动位置，使人面目全非。
对于一个曾经容貌姣好的未成年女孩来说，这种打击让她生不如死。
“我是在读研究生期间，帮老师整理病历资料的时候看到那些照片的。”
孟知妄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头发剃了一半，两只眼睛一上一下，鼻子歪成了S形，嘴唇几乎看不见了，上唇挛缩得很厉害，牙齿完全包不住，也无法正常吞咽口水。”
一想到那个女孩当时还未满十八岁，最美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到来，人生就已经被人用硫酸泼的支离破碎，蒋临渊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面部的整形是最复杂的，不仅要恢复功能，还要保持美观，往往不能一次到位，需要多次手术慢慢调整，手术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
之后的四年里，徐鹤真一共为那个女孩进行了六次整形手术，分文未收。
徐鹤真的手术水平之高，全国闻名，但即使是他也无法完全修复女孩的外貌，只是让她的五官基本恢复位置，脸上瘢痕和修补的痕迹仍旧看得见。
“我的那个邻居之前学习其实不怎么好，在经历过这次死里逃生之后就开始发奋，后来考上了军医大学的专项计划，成为了一名护士，毕业后被分配到武警医院工作。”
“她之后性格变得很敏感，甚至有些孤僻，我其实不太敢贸然去打扰她，但有一次在手术室里偶然遇见就多聊了两句。”
“她跟我说，她其实很想永远待在手术室里，因为只有在手术室里的她才是全副武装的，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脸，也没有人会关心她的脸。”
说到这里，孟知妄实在是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撑着栏杆站了起来，皱着眉毛从天台俯视着复康医院。
蒋临渊看向孟知妄的目光里有一点不忍：“后面的事，我想我猜到了。”
“嗯哼。”
“男医生、女护士、同一所医院、免掉巨额手术费。”蒋临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把这些关键词凑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编出一个烂俗的故事。”
这次孟知妄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他，只是紧紧地皱着眉毛，看着渐渐坠下去的夕阳，瞳孔里被映得一片火红。
蒋临渊说的没错，徐鹤真免费帮当年的受害者做手术这件事本是一桩美谈，但那一年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媒体重新挖出来后，却被包装成了另一个样子。
当初的善意被歪曲成了强制占有、变成了常年维持的不正当关系，甚至扯到了炼铜上来，让两位当事人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没有人追求真相，没有人去听当事人的声音，只有排山倒海般涌来的谩骂和恶名。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两人安静地欣赏了同一轮日落。
天黑下来的时候，孟知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人们为什么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蒋临渊俯视着新区方方正正的楼房，头发擦过眼皮的触感痒痒的：“或许是因为自以为是是很难改掉的恶习吧。”
孟知妄不知道舆情是怎么开始的，但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像小王子星球上的猴面包树，没有在幼苗时期就及时发现它，最后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它粗壮的根须毁灭了整个星球……
“听说武警医院的徐主任免费给科室里的小护士做了好几次手术！”
“免费？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肯定是从别的地方收费呀！”
“对呀对呀，医生和护士可方便了！”
“号外号外，搞到照片了，这个护士长得非常带劲儿哦！”
“啧，这脸怎么这样了，这个主任的口味还怪重的……”
“……”
徐鹤真当然不是没有努力过，当时他谨慎地接受了溯州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媒体的采访，但后来见刊的内容却十分避重就轻，不仅没有挽回声誉，反而滋生了新的谣言。
事发之前，徐鹤真每次出门诊时号都能挂满，还常常有人求着要加号，事发之后，他一个主任医师的诊室前变得门可罗雀，甚至还不如一旁的普通医生。
这是明明白白的羞辱，每周两次，避无可避。
最令徐鹤真痛苦的是，公众的关注甚至扩大到了他的妻女身上，他的女儿徐琳琅被质疑学术造假，素来与世无争的妻子在办公室里也被人孤立，听了不少闲话。
“自从媒体介入之后，医院领导的态度就变了，三番两次暗示徐老师主动辞职，而且开始给他的学生们选择新导师的机会。”
蒋临渊看着孟知妄的眼神很无奈：“你不会是唯一一个没选择新导师的人吧？”
“啊，嗯。”
孟知妄点头的时候，表情里有悲伤也有嘲讽，他的确没想到平日里气氛这么好的课题组，最后坚定留在徐鹤真身边的只剩他一个。
“你真是个……”蒋临渊想说傻子，但将那个词生生咽了回去，“你真是个我想早很多年就认识的人。”
孟知妄低着头看着蒋临渊，绯红色从眼角染遍了眼周，喉结小幅度地滚动着，再次开口时声音有点沙沙的：“可是，蒋临渊，你知道当时最激烈地劝我改投他人门下的人是谁吗？”
蒋临渊猜到了答案，但保持了沉默。
孟知妄低头用指腹重重地压着眼角：“是徐老师他自己。”
大约三年前，在换导师截止日期的那一天，孟知妄坐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撕掉了自己的申请单。
很久没有联系他的父母发了无数条短信、打了无数通电话过来，孟知妄任手机响着，没有去接。
那时的他眼神跟现在一样，也是通红的一双泪眼，他知道他的选择很可能会葬送他的前程，让他十多年的苦学化为乌有。
但他只能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不然他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这个选择，直到今天他也没有一刻后悔过。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媒体从来没有报道过，但当年徐老师也给我的妈妈免费做了手术，现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疤了。”
孟知妄顺着栏杆滑了下来，再次坐在了天台上，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干净，“没有背弃他，我问心无愧。”
一向自诩为一个利己主义者的蒋临渊居然有些鼻酸，孟知妄坐的离他那么近，近到伸出胳膊就可以抱住他。
不……抱住他还不够，远远不够……
蒋临渊出神地盯着孟知妄融在夜色中的朦胧轮廓，盯着他紧皱的眉间、瘦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蒋临渊终于确定了，他不仅仅想紧紧抱住孟知妄，他还想亲吻他。
就在蒋临渊觉得血液上涌的时候，远方忽然爆发出亮眼的火光，映亮了黑夜里低垂的云朵，紧接着是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在楼宇间不断反折回荡，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
这一声巨响让敏感的孟知妄飞快地做出了反应，他立刻站起来，同时拉住了蒋临渊后颈的衣领子，皱眉望着那个火光四射的方向。
慢半拍的蒋临渊在孟知妄的拉扯下也赶忙站了起来，脸上的热度似乎褪下去一点。
“这是工业园区的方向！难道是发生二次爆炸了？”
“应该是！”
蒋临渊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孟知妄的手。
孟知妄惊讶地望着他，却只看见一个准备向前奔跑的背影，下意识地抬腿跟了上去。
“我们先去找舒孟雪，她的消息比我们更灵通！”
一路上孟知妄都没有挣开蒋临渊的手，他难得放纵，肆意地贪恋另一个人的体温。
在推开舒孟雪的门之前，孟知妄却又干脆地挣开了手，蒋临渊回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孟知妄逃避地扭过了头。
大门刚一推开，蒋临渊先看到的是坐在椅子上，但双腿焦急地打着节拍的黄奕安，斗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老蒋，你可回来了！有没有受伤？”舒孟雪心急如焚。
“没事，我们都没事。”
不用蒋临渊问，已经急红了眼睛的舒孟雪就主动开了口：“二次爆炸，是二次爆炸！不知道在场的消防兄弟们怎么样，我们去支援的特警队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联系不上了！”
战友的失联让一向重情重义的舒孟雪濒临崩溃，蒋临渊面色沉重，大步走上前去，伸出双臂发力按住她的肩膀：“舒孟雪，看着我，冷静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而且必须向前看！现在不是适合逃避或者沉湎于悲伤的时候，我们现在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了未来！”
舒孟雪的呼吸很急促，但终究平稳了下来，她勉强坐回到了办公椅上，苦涩地说：“你说得对。”
“刚刚祁柏衍来过一趟，现在我大致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抓到他那种级别的人很不容易，需要非常严密的证据链，这只能靠你和你的同事。”
简单说了自己的情报后，蒋临渊指了指坐在旁边的黄奕安：“这家伙呢，审出什么了吗？”
舒孟雪撸了一把头发，一脸嫌弃地说：“那小子一直说他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儿，跟他哥哥的那一档子生意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问都是这么几句话！”
蒋临渊为难地啧了一声，然后活动了一下拳头：“黄奕安，事先声明一下，我可不是公务员，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个人行为，跟暴力执法一点关系也没有。”
舒孟雪了然地点点头，配合地朝门口走去：“我是公务员，我要回避一下。”
还没等蒋临渊揉着拳头走近黄奕安，孟知妄的胳膊倒是先伸了过来，恰好蹭过蒋临渊的鼻尖，止住了他前进的步伐。
不会吧……这个时候还要怀柔？蒋临渊又无奈又拿孟知妄的好脾气没办法。
但孟知妄的下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给了黄奕安一个核善的眼神，然后温柔地说了：“你歇一会儿，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蒋临渊：他好惨，我好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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