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时空来信

高考后的暑假，明桐待在制作手机零件的流水线工厂，每天的工作重复又枯燥，长达十个小时。

她跟手机零件没区别。

做了足足两个月，明桐收到足足三千的工钱，眉开眼笑的。

“最近流行智能手机，你趁早把你那诺基亚换了吧？”晓燕吐了一圈香烟白雾。

“不要，我还是先凑生活费和学费吧。”

晓燕眯着眼眸，看着脱掉工服的明桐，漂亮又知性，“有些工友还找我打听你，想跟你谈恋爱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我打发了！”

“谈恋爱？这辈子都不会。”明桐大笑。

“等骆叔还完债，就不会这么辛苦了。你好好的一个大学生，跟我一个不读书的混在工厂赚钱。”晓燕心疼道，“其实骆叔会木工，有手艺，工资是很不错的。只可惜……哎……”

明桐垂下眼皮。

只可惜，她的生母是个赌狗。输了几十万，七八年前不堪重负跳楼了。所有的债务都压在了骆孟允身上。

“反正再有个几年，就还完了。”明桐笑了笑，“而且我上大学也会兼职，自己付生活费。”

晓燕一把抱住明桐，“你的两个月结束了，我还不知道要熬多少个月呢？明桐，你去丰海市那么贵的地方读大学，不要亏待自己。”

明桐心口发酸，紧紧地抱住瘦弱高挑的女孩，“你也是啊，保重。”

晓燕将烟头碾碎，“我这条烂命，有口气儿就行了。”

明桐心痛难忍，摸着她被香烟熏黄的指尖，“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待自个儿。”

晓燕眼眶发湿。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明桐踏上了去丰海市的F大。

……

F大，某个985——这个词还是她上大学后才知道的。

填志愿那会儿，骆孟允抽着烟紧皱眉头，指着专业志愿指南书，啧啧称叹，“我滴乖乖，这么多专业啊！闺女，你喜欢哪个读哪个？”

“这个还是得综合考虑城市跟学校。”

骆孟允不敢真的提议某一个专业，毕竟他也不懂，只能试探着问明桐，“你心里有准儿了吗？”

“我选化学。”这是明桐所有理科中最喜欢的科目。

后来上大学，她才知道生化环材，是所谓的四大天坑专业。

一进大学，明桐首先跟室友打听各种兼职的途径。

“可以加兼职群啊，里面有很多家教之类的工作。”室友大萌是个丰海市本地姑娘，消息灵通。

“你能不能帮我加群看一下？”明桐举起只能用于通话的诺基亚老年机，局促地笑一笑。

大萌爽快地点头，两人头靠头浏览屏幕里的群消息。

“这儿有个初中化学家教的活儿，要坐半小时地铁，一周三次，每次两小时，一小时55 ，你去不去？”

明桐的眼睛鼓得如铜铃，“这么多？当然去啊！”

大萌疑惑，“多嘛？”

明桐点头如捣蒜，“多！”

明桐窃喜，原来以F大学生的名义去当家教，会比流水线工厂赚得多得多。

……

在大学，没有Q号是不行的，学院所有事宜的通知都在Q号上。

头一个月，明桐的消息来源是大萌。所有通知都是她广而告之，也就没太耽误事情。后来，明桐实在不好再打扰大萌，咬咬牙，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智能手机。

她终于登录了江湛曾给她申请的Q号。

Q号的提示音不停地响起，随着明桐心脏跳动的节拍一起共振。

留言区，高中朋友们纷纷祝贺明桐考了个好成绩。

「虽然你看不到，但恭喜哦！我很快就去丰海市找你啦！我的目标是丰海美院！等我！」秋秋的留言下方有一个非常炫酷的出场动画。

再往前翻，翻到高二时江湛的一条留言「骆明桐，你真是冥顽不化！」

明桐扑哧一笑，那个时期两人都不说话。

江湛居然跑到她的留言区泄愤。

她打开q号邮箱，里面赫然躺着的是江湛十几条邮件，在她不知道的时空深处静静躺着。

明桐打开日期最新的一条，是9月初他刚入学的时候发的。

「骆明桐：我现在在伦敦，待了有两个多月，暑假就来这边适应了。运气不错，很快交了朋友，一个伦敦本地人Robert，一个华人叫老袁，一切都很有意思，有机会你也来看看。

我常常想到你，入学顺利吗？选的专业喜不喜欢，有没有达到你心目中的期望？你这么一个慢热的人，是要先适应一段时间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我或许不该这么打扰你，只想知道你那边过得如何。江湛祝好。」

读完「江湛祝好」，分明是简单的一百余字，明桐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心头如震鼓。

顺着时间线往前翻，还有好几篇邮件。

一封是高考刚结束的。

「骆明桐，我今天把咱们拍的照片装裱了，本想也寄给你一份，但想想你冰冷的脸，还是算了吧（微笑）。附件是电子版的照片。高考结束了，你一定不负所望。你可是骆明桐啊！」

明桐点开附件，男孩灿烂得发着光的笑容，让她隔着时空，也浮起笑意。

再往前翻又一篇。

2012年4月：「骆明桐，你以后到底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我没有在那堆便利贴里找到你的，也许跟我无关。深夜里玩着游戏，你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2012年2月：「我刚拿到了英国大学的offer，没有告诉你的打算。你知道后一定会吓一跳。我有些期待你知道后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

——这个幼稚鬼。

明桐心里发出一阵轻笑。

2011年6月：「你在人群里那么显眼，我一眼就能捕捉到你。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我之前还算着时间，幼稚地觉得是对你的报复，是挽救我的自尊心。但看你不在乎的模样，我真是个可笑的小丑吧？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2010年11月：「骆明桐，请一定要节哀。不想看到你那么坚强，好好照顾自己啊。」

明桐眼眶通红，泪珠儿流下来，像是不会停的雨季，淅淅沥沥。

邮件还没有完。

2010年10月：「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对于我们俩的绯闻很是介意，我觉得挺好的。如果不是这绯闻，你跟我看上去跟陌生人一样。

之前我徒弟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说是你。他就把你当成“师娘”了吧？没想到会造成对你的困扰，抱歉。不管怎样，我希望你的世界里，是有我的。你看我又在胡言乱语了，我都能想到你说这话时，冰冷的语气。」

2010年9月：「骆明桐，我们分到同一个班了，我真是开心，能常常看到你，也许我们慢慢就会开始像以前那样谈天说地，百无禁忌。」

2010年6月27日：「你没有找我借书，自己花钱去买的！早餐也不吃我给你买的东西。骆明桐，我这么惹你讨厌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跟我划清界线？如你所愿，我会跟你保持距离。」

2010年6月20日：「我不敢看你，不敢跟你单独呆在一起。怕你讨厌我，我也不想做一个死缠烂打的人。还是绅士一样吧。我好像对你冷淡一些，我就会好受一点，可是到了夜晚，又会无比懊恼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疏离。」

2010年6月17日：「骆明桐，我喜欢你，常常会梦见你。可惜，你不是这样。」

——看时间，是在江湛表白失败的那天夜里凌晨一点发出的。

2010年5月17日：「骆明桐，你认真看书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我常常有这个想法：家里好多好多书，我想请你来我家，随便挑一挑，咱们就能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会不会把你吓到？」

2010年2月13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

2009年12月27日：「骆明桐，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女孩，一个周六也要早起跑步的女孩，刻苦坚定，看上去是个老古板。可我分明在你身上，看到了耀眼的光。」

明桐坐在桌边，把那十几篇邮件反复看了不下十遍，每看到一处，脑子就会自动播放那段时期与江湛的点滴。

有时是一个他眼神的特写镜头，有时是一个只有他声音的失焦画面。

从夕阳余晖映照的白瓷砖，到校园里的昏黄路灯。

明桐的手机蓝光映着她的脸，像一只幽幽的萤火虫。

“老三，你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在看小说还是在跟情郎聊天？”大萌躺在床上好奇问道。

明桐盯着每一封邮件后，江湛特殊设计的落款，那是一首博尔赫斯的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没，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回邮件。”明桐说。

她何尝不是那个望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