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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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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塔村是个位于逍国边境附近的小乡村,边境边境,除了有仗打,这里穷酸到什么都没有,这里有的,不是前方成片难以开垦的山坡平地,就是后面连绵的树林,零零星星分布在这片土地上的村子之间基本上没有往来,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冒险走远路去别的村子干什么呢?

村民们每天做的事也不过几样,一遍又一遍的尝试种起总也长不好的庄稼,再派些身体健壮点儿的小伙去树林里采些野味,若有幸能打个野鸡野兔,全家都能高兴个一个月,如果不幸被山中的野兽吃了,众人也只当那人倒霉,新鲜的肉和骨头只能便宜野兽和臭虫烂在地里喽,死了就死了,没人会想着找回来收尸这种事儿,这是富人才有的待遇。

说是村落,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些裹着泥的破落屋挤在一起报团取暖罢了,捡一些长树枝拿草绳捆起来歪歪斜斜插在土地上,周围再打两根桩,就有脸说自己是个村?

也不怕笑掉大牙。

村中的人都是些没有文化的,若是他们真的懂得那些个京城里天天只顾着寻花问柳的酸腐文人靠在温柔乡里装作壮志豪情吟唱的边塞诗歌,怕不是也要笑掉大牙。

无名是在某一天突然从树林里蹿出来的,戈塔村的村民从来没有见过隔了夜还能从树林里出来的人,何况还是个娃娃,更耸人的是,这娃娃还握着野猪的獠牙,提着比她整个人要大三倍的野猪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众人皆不敢上前,可不知怎么的,这娃娃刚到村口的木桩那儿就倒下睡了过去。一大头野猪哇,谁人不想要?村民们一合计,趁小娃儿睡着各家喜滋滋的把野猪给分了。

可这小娃儿怎么办呢?

众人又思忖了片刻,直到村里的老人发了话,这娃儿既然能从树林里活着出来,若不是个怪胎,就是土地爷庇佑,留着个活口总是好事,说不定还能进山抓东西呢?

老人都发话了,这事儿也就定了下来,只是谁也不敢把这孩子接到自己家中,众人又一合计,给她盖了个土窝儿,叫她无名,只要她能再打些吃食回来,村民就每日轮流给她送饭,也算不亏待她。

如此一来,无名也就在戈塔村里住下了,这一住,就是一十二年。

十五岁的无名粗布麻衣,满脸土灰,头发因为不经常清洗而发油,在沾了泥土后结成脏块,从哪儿都看不出来她的女孩儿相,但好歹十五年里村民们夜间无聊时七嘴八舌的教了她说话,至少让她还有一点活得像个人。

无名的胸口一直挂着一个黑色的吊坠,吊坠通体漆黑剔透,像是个好货,可惜再好的货在这里都比不得一块肉重要,村民们知无名不好惹,也就没有去碰无名的吊坠,只告诉她这大概是她那对不长眼的父母留给她的。

如村民所期待的那样,无名时常会进树林打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些果子,有时候是些动物,这一来二去村民们也就知道了无名的怪异之处——她的力气奇大且敏捷,活不像个正常人。

也不管正不正常了,不吃了他们,还能给他们东西吃,就是好的。

与其说是村民共同养了无名十五年,倒不如说是无名养活了村子十五年,直到村子被战火波及。

一日,无名从树林里出来时看见村子的方向冒气滚滚黑烟,当她跑回去时,一村子的人都已经死了,村门口的粗木桩烧得焦黑,屋子松松垮垮的塌了不少,屋旁的木堆上火焰仍在燃着,木板凳被劈得粉碎,倒在地上的人不是缺个胳膊就是缺了脑袋,更有甚者被剥了皮串在木桩的尖刺上,摔进火里的人体被火炙烤着,泛出阵阵烧糊了的肉香,血液喷满了地面和墙壁,从前挂着鱼干的弯钩之上如今挂了长长的拖到地上的,留着难闻粘液的肠子。

被风吹进鼻孔的浓烟之中混着血与屎尿交杂的难闻气味,令无名想要作呕,一旁烤肉的香味又让饥饿的她不自觉泛起口水。

逃离。

这是无名脑子里最先想到的词。

一把抽出把村民钉在墙上的大刀,无名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村子,村门口的土地上留了一些马蹄印,无名吃着自己兜里的果子,一路追踪屠杀戈塔村那群人的痕迹。

她找到那队士兵时,他们甚至没有把身上的血渍清洗干净,仿佛把身上干涸发臭的血当作自己勇猛的战利品,那群浑身散发着恶心味道的人正围着篝火大口喝着村里人一辈子也喝不到一口的酒,大声吹嘘着自己又杀了敌国多少多少人。

恶心至极。

趁着那队人酒酣不胜防备之时,无名一刀抹了守夜人的脖子,在其他人惊醒之后一把火燃了他们营地,肆虐的火焰掩护之下,穿梭于营地之内的黑影悄无声息的收割了所有人的脑袋。

江翟带兵一路循着马蹄追到营地附近准备迎战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副怖景,营地里曜国的士兵被刀枪贯穿,像肉串一样被串在火堆上炙烤,用来围着篝火的不是石头,而是士兵的头颅,一个浑身沾染着血和泥的少年呆呆的坐在营地外侧看着冒着黑烟的营地,仿若失了方向。

江翟带人走近时,少年漠然转头看着他,他的逍国话说得并不标准且磕磕巴巴,但江翟还是听出了无名的意思,他说:"戈塔村,没了。大家,都死了。"

去戈塔村巡视过一圈的江翟看着前方营地内更为残忍的景象,心中有了猜想,"是你杀了他们?"

无名沉默点头。

"你是在向他们报仇?"江翟又问。

"报仇,是什么?"无名不解。

一番交谈下来,江翟发觉这孩子受到的教育极少,也没有名字,仅仅懂得一些简单的词句意思,更不晓得复仇为何意,只是凭着本能做事。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江翟蹲下身子直视无名,心中有了打量。

无名又摇头道:"不知。"

"你还想杀那样的人吗?"江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指了指曜兵。

无名回头看了那堆尸体一眼,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走吧。"江翟回想着在家中抱着幼弟的笑容,对无名伸出手。

无名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的笑,又看了他一直伸向自己的手,只犹豫了一瞬她就从石头上跳下,将手放进江翟掌心。

逍历一百二十四年,江翟副将于逍国边境戈塔村内寻得一少年,收为养子编于军中,赐名江栩,教其武功兵法。

逍历一百二十七年夏,戍边大将军张策病逝,逍帝哀切,命江副将护大将军灵柩回京,逍历一百二十七年秋,帝授江副将大将军位。

逍历一百二十八年,江栩立战功,任百夫长。

逍历一百二十九年,江栩积战功,任营长。

逍历一百三十年,江营长率兵奇袭曜军,夺其粮草,火烧军营,围曜军于赤玉谷内,功归,任振野校尉。

逍历一百三十二年,张校尉遂宁副将出兵迎敌,大败敌军,亲斩敌将头颅悬于城头示众,威名远至曜国,任游骑副将。

八年时间,江栩在江大将军的教养下一路建功立勋,从普通兵士升到了游骑副将。八年生死,千里孤坟,不幸死去的人留下的只有染血的名牌,活下来的带着用命换来的,更加舍不下的身后荣华投入下一场存亡之战。

随着年岁的增长,江栩的女子身份自是被江大将军识破,好在江大将军是个不拘礼节的铁血汉子,在战场上能杀敌的士兵就是好士兵,多一个优秀的兵士,就能减少许多战友的命,更莫论江栩一身怪力,勇猛更胜在战场厮杀多年的老兵,又确为将才,便是担着欺君之罪,江翟也要将江栩留住,只嘱咐她人多口杂,莫要过多与非亲信之人接触。

在众将士眼中,不论在战场上呆了多少年,江栩都始终如一,神秘、寡言。众人先是鄙夷江栩的傲气,后在一次次被江栩救下性命后对江栩改观。

与江栩一起冲锋陷阵的将士们都知道她在战场上是如何一副杀神的模样,刀枪剑戟在她手中仿若被赋予灵气般舞动,一招一式之间如苍龙戏凤,猩红的血液随着她的动作在剑影刀光之间飞散,连骑兵们引以为傲的骏马在她那儿都似是对她行动的桎梏,阻碍了她杀敌的速度。

战场上的她是一把斩向敌军的利剑,令对手胆寒,军营之中的她更似沉默的护盾。江栩待手下宽厚是出了名的,但凡京中亦或是大将军赏了江栩什么美酒佳肴,她都会命人分给手下同吃同饮,身死的战友中有孤儿寡母者亦另有优厚的安置。长此以往,将士们对江栩莫不又敬又爱,听其调遣。如今,人人在见到江栩时都会真心实意尊她一声江副将。

乱葬岗是江栩常去的地方,若在军营当中寻不到她,那么她人十有八九在军营周围的乱葬岗,大家摸清了她的脾性,都不会在江栩一个人的时候去打扰她。一个人,一壶酒,若没有急事,江栩可以在那儿坐一天。

战友的尸体,敌军的尸体,在长时间又不定时的冲突当中,许多将士的尸体是无法进行回收的,都埋在这黄土之下。在远方苦守的亲人哪怕仅仅拿到染血的名牌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更有甚者,生前不知举家皆亡,死后不知魂归何处,约莫只能散作飘荡在孤野的荒魂。

因战争与死亡而生的乱葬岗周围是迫人灵魂的死寂,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泥土之下尽是些挣扎嚎叫着想要破土而出的怨念与不甘。

可死人的不甘与怨恨,活人是不会知道的。

曜国这几年被逍国打得节节败退,逍国的士兵都猜测这场持续了多年的仗快要进入尾声,过不了几年,他们就可以归家了。军营中弥漫着高昂的士气,只有江栩独自饮着酒,呆在乱葬岗的越来越长。

一日江栩不小心靠在树旁睡着了,她悠悠转醒时早已日落西山,远处传来隐约的虫鸣,在坟堆旁边显得阴气十足,江栩伸了个懒腰,燃了火把一手握着,一手拽着缰绳,骏马习惯了江栩的作风,亦像她一般慢悠悠的向营地踏去。

行至半路,江栩总觉得自己的余光之中有若隐若现的红光,夜间,怎会有红光?

江栩胆大,抽出佩剑就下马循着光晕往密林里走,靠近红光的地上布满了荆棘,若是寻常荆棘,轻轻挥一挥剑便也断了,可此处的荆棘不同,它们非但难以斩断,还似活物一般会攻击人。

阴气重的地方果然总有些怪东西,江栩咬牙,越不让她靠近,她偏要靠近,借着荆棘闪避她手中火把的瞬间,江栩整整砍了半个时辰才得已靠近红光的源头。

这发光的东西竟是颗巴掌大的蛋。

江栩默然,冷冷地盯了这蛋半晌而后手起剑落,咔嚓一声,她的剑断了。

剑砍上蛋壳的瞬间,江栩清楚看见蛋壳周围的红光更盛,她看着手中的断剑皱眉,又用断剑劈向蛋壳,她一直砍,剑一直断,直到剑已全裂成碎块,又返回取了刀来继续砍。

砍了半个时辰,江栩所带的所有兵器都已碎裂,等到连箭头都无法使用的时候,她终于将蛋壳破了开。

一条小黑蛇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睡眼朦胧地看着木着一张脸的江栩歪了歪脑袋。

江栩:"......"

她原想一走了之,从奇怪的蛋里出来的奇怪蛇,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死,可她走一步,这蛇就跟一步,最后直接缠到她的腕上,也不绞她,只拿脑袋一直蹭着。

江栩:"......"

她突然觉得自己招惹到的不是蛇,是狗。

在军中养宠物总归不方便,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江栩想了许多办法试图甩掉蛇,甚至专门为它找了个蛇窝,但每一次黑蛇都能在一大清早出现在她枕头旁边。

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这样都丢不掉,江栩无法,只得养着,江翟在私事上对江栩颇为纵容,见江栩因为一条小黑蛇又忧又怒也是件奇事,当即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军中很快因为江栩养了条蛇而炸开,因着蛇时时刻刻不离江栩,江栩只得在上阵杀敌时都带着它,没过多久蛇将军的称号便传遍了军中,甚至连京城都对此有几分揶揄,赐了江栩蛇形剑一把。

江栩没有给蛇起名,只以蛇来称呼她。蛇的饭量极大,饶是江栩尽心尽力喂了六个月,都未见蛇有一丝一毫的成长,仍是她劈开蛋壳时的模样。

众人都感到奇怪,只有江栩不在意,仍把自己的肉大半分给了蛇,在喂养蛇的一年零二个月,盘在江栩枕头旁的蛇吐了吐信子,对江栩道了声:"江栩。"

军中除了江栩再无其他女子,江栩本在浅眠,听道近在耳旁的娇俏女音时顿觉心惊,猛得从榻上弹起,警惕地环顾四周。

蛇游到江栩的手腕上,用尾巴尖轻点江栩的手腕,将头扬得更高了些,"江栩。"

这蛇竟会说话。

江栩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她脸上含着笑,温柔地望着蛇:"你竟会说话?我养了你一年,怎么还不见你长大呢?"

蛇只安静地盯着她,又唤了她一声:"江栩。"

江栩又试着说了几句话,这才确定了蛇还不会人言,如今会说的只有江栩的名字。

从此江栩有了新的乐趣,闲暇之时总会携着蛇去乱葬岗,坐在那儿教蛇读书识字,常常教到忘了时间,每次带兵巡逻归来,江栩都会带些野鸡野兔烤给蛇吃。

蛇极其聪明,仅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已尽会人言,江栩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迎面接了蛇的一通臭骂。

"本小姐不是蛇!不是蛇!你个木头脑袋!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喂我又腥又臭的肉就算了,我不吃你竟然往我嘴里塞!你有看到我拒绝的表情吗!"

蛇一面骂一面拿尾巴疯狂拍着身下的木桌:"气死我了!为了骂你天天在那儿认字!气死我了!"

江栩被吼得有着呐呐的,小声道:"蛇......"

"闭嘴!我不叫蛇!"蛇怒吼道。

"那我叫你什么......"江栩微微咬了咬下唇,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

"你自己想!"蛇又一尾巴甩到桌子上。

"那,妹......妹妹?"江栩呆道。

"妹......!"蛇几乎要闭过气去,"妹你个煤炭脑袋!我比你这臭人类年龄大!大!如果不是你强行破壳弄得我神志不清一阵子,我至于被你当狗耍!"

江栩的捕捉点一直异于常人,她听了蛇的话后有些好笑:"你的意思是说,你在那壳里呆了十几年,一直都没有把壳破开?"

蛇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不行啊?我就喜欢睡觉,你管我!"

"我这阵子确实在管你。"江栩点了点头,认真道。

蛇:"......"

漆黑的尾巴在桌上狠狠一抽,哗啦一声,木桌竟承受不住狂暴的力道碎裂开来。

木桌炸裂的声响惊动了房间外值守的士兵,士兵稍显担心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副将,屋内可有异状?"

"无事,下去吧。"江栩朗声道,上前一步打算把里屋的门也关上,不料她刚向前走一步,脚下就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江栩抬脚一看,原是她之前因着洗漱不便从脖子上摘下来的吊坠从桌子上跌落下来,被她踩碎了。

蛇知道吊坠是江栩亲人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当下心中焦急,忙从碎块里游到吊坠周围,"对不起,我没注意......唉,左言?"

江栩凝眉,从黑色的碎块肩捡起掩在底下的白色暖玉,暖玉背面工工整整刻了"左言"二字。

"左言。"她死死盯着掌心的玉,眼底笼了纷乱的漩涡,一字一句道。

蛇的小脑袋在江栩与玉之间来回摇摆,有几分欲言又止,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玉后的字应当才是江栩真正的名字。

江栩整个人定在远地,神思已飘去遥远的过去,她当初从树林里出来到戈塔村时就已不记得之前的记忆,如今已将近过了十年,当初的记忆她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是如何到边境附近,刻着她名字的玉为何藏在黑石之下,她的力气为何异于常人,种种未知,她得不到答案。

若是她亲人弃了她,倒也无可惦念。若是她亲人与她一同来此,那片树林里危机四伏,进去的不只她一人,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人,她也曾多次在其中穿梭,并未见到其他人影,不论是死是伤,如今也寻不得她亲人的任何痕迹了。

战乱之下,边境之中,危地之内,一切希望都那样低如尘埃。

蛇见江栩半天没有动静,小心翼翼爬上她的手腕望着她,一滴清泪打到蛇的头上,压得她的头低了下去,再抬头时,江栩除了眼眶微红之外,脸上并无泪痕,蛇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刚才说让我自己想如何唤你,如今我已经想到了,以后就唤你左言如何?"江栩红着眼,向蛇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似是不想让她担心。

"可这是你的名字。"蛇轻轻摇头,小小的双瞳之间浸着忧色。

"义父收我为女,已赐我名姓,教养之恩重于山,深于海,过去的十年内里我叫江栩,以后,也只叫江栩。"

江栩敲了敲左言的小脑袋,见左言没有排斥,又道:"如今这名字,我不用,也没人用了,它对我终归别有意义,你缺个称呼,不如就用它吧?你若有其他心许的名字,也可更改。"

见蛇仍然沉默,江栩也不强求,转身从书架上拿了姓册名册摆在蛇面前,"你若愿意,亦可自起。"

"左言。"蛇垂着脑袋不看江栩,"就左言吧,从今以后,我就叫左言。"

"好。"江栩微眯着眼,墨瞳中映着皎月,"刚刚敲桌子敲得这么累,可饿了?要不要我去做夜宵?"

左言瞪了江栩一言,憋闷着游回榻上闷着脑袋缩了好一会儿,江栩微笑着一面收拾碎块一面等着,左言往日里若运动过多,这个点是会饿的。

果然,当江栩捧着碎块打算扔进一旁的柴堆时,左言以为江栩要走,别扭的喊了声:"......烤鸡,我要吃烤鸡。"

军营里的人最近起了新的聊天话题,饮酒吃饭间,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炫耀自己某某日于某某处见到了江副将的笑容,见到了几次,恨不得惟妙惟肖地模仿江栩的笑。

江栩本生得俊秀,可因为时常木着一张脸,再好看的脸也被那僵硬的表情给盖住了,更别论军旅生活多年,士兵们的肤色尽是深深浅浅的黑,江栩当副将后许多事务不需亲力亲为,虽不至于黑得太过,却也担得上黑面凶颜的形容。

如今从来不见笑几次的江副将居然时常笑开了,如何不叫人称奇?

就连江翟江大将军听到风声都忍不住把江栩唤了去,五分欣喜五分担忧地问江栩是否遇到了什么心仪的男子,在无事时同人幽会去了。

江栩听了江大将军的话亦是一脸疑惑,心仪的男子?什么跟什么?她最近有和某个将士走得比较近吗?

江大将军见江栩一脸困惑,老脸不由得红了红,发觉自己现在是一副害怕女儿被毛头臭小子拐了去又开心女儿终于开窍了的别扭模样,装作咳嗽了几声后又提到军中盛传江副将最近经常笑。

江栩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忍不住在一脸尴尬的江大将军面前笑出声,"没有那回事,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只是觉得我养的小蛇挺可爱,觉得开心而笑,没有什么心仪的男子。"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己自然清楚,江翟深知江栩是个实诚的孩子,她虽然用兵诡谲,一度被人称为妖将,实际上却极其不屑于撒谎,问什么答什么。

如今她说没有心仪的男子,江翟信她。只是......江栩如今已经将近二十二岁,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如今可能早已寻得良婿,育有长子长女了,他当初存了把江栩当精兵培养的心,如今不由得有些内疚与后悔。

他一生无子无女,如今也要让他唯一的养女江栩步他的后尘吗?

"父亲?"

江栩的声音把江翟从愣神中唤醒。

"......江栩。你可有想过退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去过......普通女子的生活?"江翟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压得极低,面上是藏不住的沉重。

江栩站得笔直,沉声分析道:"逍国与曜国的仗已经打了十年,曜王的短略撑不起他的雄心,曜国的兵马虽略强于我国,但他们建国不过百年,根基不稳,如今财力与粮草已呈亏空之势,上月曜兵来袭,士气远不如当初,这场仗离结束应该不远了。父亲是问我打完仗后如何打算吗?"

"这场仗,离结束确实不远了。我在边疆呆了太久,下一次回京复命之后,镇疆军领将恐要易位。我一生只为保疆护土,从不拉帮结党,如今的威望全是几十年里从生死线里抢来的,可威望越高,皇上的猜疑便越重。战时手握重兵是为国而战,战后便是拥兵自重。"江翟说完,不由得从心口吐出一声叹息。

"您不愿拉帮结派,朝臣却不这么想。哪怕您离了边疆,在军中的威望也不是一时半刻便会消除的,朝局阴云密布,您回去以后少不了要应酬,他们......"江栩说到一半顿时停下。

江翟的拳头紧握:"我老了,你还年轻。江大将军养子的威名早已传至军中,人人都知道你日后大有所为,哪怕朝臣不动,皇上子女众多,将公主下嫁于你也是可能。"

江栩了然,接下了江翟的话:"而若坦诚我的女子身份,必会成为皇帝与朝臣拿捏您的把柄。欺君之罪,可大可小。"

江翟沉默。

"那么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江栩淡笑,"游骑副将江栩————战死。"

书房的灯彻夜未熄,父女俩点灯夜话,拨散开企图闯进屋子的黑暗。

中秋的仗是今年曜国进攻的最后一场,天气俞寒冷,仗就越难打,在曜国士气不稳的惨败过后一个月,对面送来了使节前来和谈。

和谈的内容并不令逍国满意,两国交战不过是利益二字,打了十年的仗只换来每年几十万岁贡,耍谁呢?逍国要曜国那边境十三城。

曜国没有答应,逍国也不急,马上就要入冬了。战火不息,烧的是百姓、国库、人命。再持续下去,曜国的百姓如何能答应?

逍国的仗越打越稳,士气越发高涨,谁都希望明年的新年不再只有冰凉的家书与落在雪地里的热泪。寒梅尽落,燕衔春归,来年的春天,可否温一壶酒,与家人共赏?

边境今年落下的第一场雪昭示了寒冬的来临,京城送来了烈酒,和了水后也够边疆的战士们每人喝一大碗,军营的灯火在寒冷的冬夜里犹如盛放的火光,嘈杂的人声代替了木头在火里燃烧时炸出了声响打破寂静的夜。

明明还未至春节,一碗酒,三个肉包,一叠腌菜就让众将士们吃出了年味,这边境的雪年年看,年年觉得厌烦,如今可能再也看不到,众人倒是开始缅怀起了征战生涯,一同爱起了寂静洒落的雪。

江栩以往少有参与这样的欢腾的场面,今夜也破例提着一壶酒走到人群外围,坐在那儿默默饮酒,看着众人豪爽的笑颜。

左言从江栩衣襟里探出脑袋晃了晃,哪怕她已重复过很多次自己不怕冷,江栩还是自顾自的操着老妈子的心把她塞到了自己里衣里贴着皮肤递给她体温。

也不害臊,左言心里腹诽着,身子倒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出来的意思。

在外头不便说话,左言与江栩简短的交流几句,沉默之间江栩偶给自己倒一碗酒,任由雪花飘落在酒中,她喝一大口咽下,而后继续将肉块撕成一块块喂给左言。

酒尽饭毕,江栩从木堆上跳下,低头问怀里的左言:"要不要到将士们中间看看?"

江栩的靠近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众人见她靠近忙腾了中间最干净的位置,把酒与肉包子都分到了江栩面前,江栩挑了最小的肉包小口啃着,含笑听将士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唠叨,间或有人讲得急了,挽着袖子与人吵得面红耳赤,引的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便是江栩听了都有些忍俊不禁,眼尖的人见江副将笑了,不由得讲得更欢,期望在难得的聚会里逗副将一笑。

宴会持续了很久,所有人都不希望今夜就这么快过去,可惜越珍惜的时光过得越快,没人能推迟酒尽人散的时间,明天天亮,大家仍是生死场上交命的战士。

"有趣吗?"回去的路上,江栩点了点胸口,轻声问道。

"有趣。人族的寿命之于妖族如同蜉蝣之于人族,妖中至强者能活千年,万年,我仅一睡,便睡过了普通人一小半的人生。"左言探出脑袋,目光遥遥望向漆黑的天幕,"但若论生命的光彩,人族在短短几十年里能够绽放出的光彩,令我惊叹。"

"是啊。生命太短,反而令人觉得有许多事可做。"江栩亦叹道,"这场仗快要打完了,我会随着父亲回京城看看,你......是去是留?"

"你希望我是去是留?"左言反问道。

"......去。人族的知识我知道的都已经教会你了,天地宽广,你终究不是人族,合该去体会一下属于妖族的生活。"江栩的话停顿片刻,还是开了口,"你一直长不大,只是你不想,对吗?"

左言回给江栩沉默。

江栩也不恼,自顾自的摘下脖子上的玉坠将绳子系在左言身上,温声道:"这玉刻了你的名字,我就把它送给你了,以纪你我相识一场。"

左言不语。

江栩搂着左言睡去,第二天一早,她没有看见左言的身影。第三天,第四天,一周,一个月,一个冬季过去,左言都没有再出现。

冬去春来的交界,曜国向逍国发起了猛烈的进攻,这一场仗整整打了三个月,双方在拼了命的拉锯战中厮杀,战况一度惨烈到大将军浑身浴血,江副将重伤昏迷。曜国负隅顽抗,终是败了,逍国乘胜追击连取曜国边境四城,直入曜国国境,这一次的议合中曜国的使节再不像之前那般强撑高傲,屈辱地签下了赔偿条约。

停战,大家期盼的停战来了。

他们终于能有机会,回家看一看一别多年的亲人。

军营当中的气氛没有意想中那样热烈,多年来的愿许突然实现,令士兵们都股清醒的不真实感,在心中的种种情绪达到极致之后,那些在沙场上流血也不会皱眉头的铁血汉子们一时之间竟纷纷咬着牙,倔着骨,流着泪。

大家都没有嘲笑那濡湿的衣襟。

这一刻,他们等的太久。

这些年,他们活得太难。

军营里的气氛有股刻意的讶异,在统帅下命令之前,谁都没有松懈半分,似乎一切的情绪只等着彻底的尘埃落定。

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想到,引爆他们情绪的原因,却不是归家。

逍历一百三十四年,江副将伤愈未久,于率兵巡逻途中为败军流兵暗箭偷袭,不慎摔入山崖,江大将军哀切,亲自领兵于山崖下苦寻七日,未得尸身,仅余佩刀沉于河中。半月后,江大将军旧疾复发,于病重反复呼唤江栩之名。

乱葬岗前,因未寻得尸身,众将士向大将军请命在此立衣冠冢,以悼江副将亡魂。乱葬岗曾是江栩生前最常呆的地方,亦是战友们都认为她最不可能呆的地方,谁料天意难定,仗打完了,墓中的人竟是她。

士兵们密密麻麻、不约而同的撒酒跪了一地,祭他们敬爱的将领。

众人身上赤红的战甲整齐的列队排列,赤与红一排一排的编织,像极了他们洒过鲜血的黑色土地,亦像是从军营铺往乱葬岗的赤黑幕布。

将军墓前,万人噤声,全军同悲,萦绕在每个人周身的是庄严的肃静,在汇聚的悲壮之下,连地底的冤嚎都显得无声。

临走之前,祭拜江栩的每一个人都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将刀刃狠狠扎进自己单膝跪地的土壤之中,刀柄上系着的红色布条在众人走后随风飘荡,共同吹往军营的方向,像是一场声势浩荡的无声告别。

逍历一百三十五年,江大将军回朝复命,以年事渐高,旧疾缠身为由自请交兵罢帅,帝允,念其痛失爱子,加封江栩为威仁将军,载其战功于册,加赏于大将军。

逍历一百三十六年,江大将军无一日不感伤怀,将军麾下忠将奉命于边境探查,惊得江栩胞妹,连日护送回京,江大将军见之,涕然泪下于堂前,次日携江栩胞妹于宗祠之内,收其为养女,赐名江许,尽授其兄基业。

江栩在隐世名医两年的调理之下尽去了身上疤痕,在治病期间如愿以偿的学习女子玉步生烟的娇柔体态,练起了她只在话本子当中向往过的琴棋书画,再出现在京城时,江栩周身的杀气尽去,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随和温雅来。江栩的出现自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众人眼中的"江许"虽长了一副同江将军相同的面容,"二人"的气质却天差地别,便是她手下的亲卫也难以看出端倪。

众人心中的江将军只活在了传说里。

江将军还有胞妹的消息一出,京城名流震动,纷纷前往将军府拜见,希望一睹江将军"真容",其中亦有不少拜见当日便上门提亲,皆被江翟以小女入江家之前便定了亲,许了人家为由婉拒,江大将军痛失爱子又"失而复得",自是对义女宠爱非凡,万事皆由她意,任是皇帝也劝不动。

在"意外身亡"后,江栩约莫有一年没有拿过剑了,整日在自己府邸所做多是练琴作画,大家闺秀的样子端了个十成十,闲来无事时,她才会去城外泊月湖旁的舞刀弄剑,累了便抱一把古琴坐于湖中亭内拨琴望月,意趣非凡。

京城青年才俊间的诗词歌会,她一次也没落下。江栩将军武艺非凡,他过世后,将士中富有才学者将江栩平日所练剑舞辅以器乐演成鬼将出阵曲,如今的鬼将出阵曲经历了多种版本,每次出演都引起京城中的巨大反响。

世间最会这剑舞的莫过于江栩本人。某次武会间世家公子纷纷起哄,称想见江家人舞鬼将出阵曲,原只是开个玩笑逗江大小姐羞赧,不料江栩真上去舞了一曲,剑锋翩飞间,四座皆惊。

于名门闺秀之内,江栩琴棋画远不如常年习练的深闺小姐,却胜在为人真诚爽朗,不扭捏造作,一时也引人青睐。

如此又过了两年,江栩在京城内走街串巷,上到名家酒楼,下到市井摊贩,东至城边别苑,西至郊野荒山,无一不有过她的足迹,江栩活得潇洒自在,可时间一久终究避不开一个许多人都在意的问题————江栩的夫婿,在哪儿呢?

正当京城的媒人重新蠢蠢欲动之时,江许消失了。

素日里与江许交好的朋友几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纷纷询问江许去了哪儿。

江大将军答得不慌不忙————她的夫婿前来迎娶她进门,如今这对新婚夫妇已经出门游历了。

江许来得惊天动地,走时不声不响,碎了京城一地青年的心。

多年未见,江栩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女子抱了满怀,接着又被甩了一巴掌。

书册滑落,江栩犹自呆在原地,心中竟是思索着姑娘是怎么在不让她察觉的情况下进她的房间,莫不是高手?

"江栩你个混蛋!"来人红着眼睛,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骂她。

这声音好耳熟,她是......江栩瞪大了双眼:"左言?"

"为什么是问句,这才几年不见?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丧良心,走也不打声招呼,也不留个记号,我一回去就看到你的墓!气的我把墓都刨了!"左言继续哭诉。

"你把我的墓都挖了,该哭的是我吧......"江栩无奈。

"不刨我怎么知道你死没死!"左言眼睛更红了。

"对不起,是我没想周到。"自知理亏,江栩道歉得十分干脆,"你怎么找来了。"

"游历回来了,你说要我看看世界,我看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左言摊手,又道,"看到你的墓时,我就更肯定了。"

江栩抬眸,凝视着自己面前清丽的面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的寿命之于我,与蜉蝣没什么不同。这世间我有的是时间去看,与你一同观赏的风景却不过须臾。"左言的目光深如初雪那天她们共同仰望的夜,她认真地望着江栩的眸,将玉坠取下放回江栩掌心,"相识一场,你予我一生名姓,我还你一世相知相伴,算是报答那一年为师之恩。"

江栩面色不变,眼神却泄露了她的欣喜,京城她呆够了,也正想去别处看看,父亲那儿她已知会过,如今能多个同游伙伴自然是极好:"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从此京城间流传起了另一段传说,说是江大将军一子一女,其子征战沙场,建功无数,为人敬仰。其女周游列国,行侠仗义,与其夫君一人挥剑,一人行医,二人虽一生无子,江栩一脉就此绝后,但两代人的故事却作为口口相传的经典,代代传给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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