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丹尘接了电话,一面应答着,一面起身走到客厅的角落处。
左言转头瞧着窗外的雨,手指画着圈,将玻璃窗上的雨滴融汇成一条蛇形水流,水流打着圈儿追逐吞吃着落下的雨滴,蛇尾愈甩愈长,眼见着要占下半面窗,急促的喘息声从角落惊起,左言手指一抖,水流炸成水花飞扑而下。
丹尘的身子融在阴影里,背脊不再挺得笔直,而是握着手机微微弯了下去,似是无力承受从听筒传来的话语的重量。
“......我知道了。”丹尘深深呼吸,“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
丹尘挂断电话,神情不悲不喜,“能让岑心摆脱妖血的方法,找到了。”
左言几步走到丹尘身边,握住丹尘的手臂,眸光微沉,“代价呢?”
“我父亲......快死了。”
沈鸾近百年来一直在寻找可解岑家之困的方法,寻到如今,岑家只剩下岑心一人。妖间的偏方并非没有,但大多流于传说,沈鸾每每追寻依据线索力图稳妥,都总在某些无可奈何的地方断掉。
活了有些年头的妖大多散居,它们可能在幽林、荒漠、深海,也可能在某些不知名的域或者空间的间隙,亦或是如左言这般悠闲的生活于人群当中,妖力越深越会探知,也越会掩藏,便是连左言都说不清这世上最古老的妖是谁,在哪儿。
哪怕是如沈鸾这般已有千岁,扛过两次劫的妖,随意暴露在外也是危险的。更不论四处打探,有事相求。若是哪个凶妖一时恼了,厮杀在所难免。
死易,生难。人死自有轮回,既是意外,便且随命去,早早结束也不过损那几十年的寿命,再来就是了,让人摆脱妖血是补偿,由她轮回转世再寻来补偿也是补偿,何必执着于一人一世?
这种话沈鸾已不知从多少妖口中听过多少遍,若做那远离人世的妖,他或许也会接受这样的观念。但他在人群中生活多年,亲眼见过人们在短短一世中的挣扎与奋飞,也曾坐在他那人族兄弟家的热炕上,接过那些被衣服裹成小团子的孩子们一面软软糯糯喊他叔叔,一面递来的茶与果子。家中书桌上已经泛黄的黑白旧照里还有着他与旧岑家的合影,那些含笑的人除了他都已去了黄泉。
每一个孩子的葬礼他都已各种面容与身份去过,每一辆运送尸骨的冥车他都在上空默默护送,安放岑家祖坟的山上种满了花,是扫墓时节会盛放的杜鹃。山上或黑或白或灰的墓碑下躺着一座座空坟,岑家人将自己洒在了山上,在每年春天同花草泥土一同迎春。那山上还有几座无字碑,是留给沈鸾一家的。初识时沈鸾说自己无根无乡,后来岑家二老交代后事事宜时犹豫了一会儿,轻拍着他的手说,你们要是不介意,我们便是你们的根和家,往后可与我们在一处,也好让灵魂有个归处。
于妖,那是眼睛一睁一闭间就睡过的几十年,于人,那是不可复制和再来的独一无二的一辈子。远远见过的那个叫岑心的小丫头脸上还有他熟悉的眉眼,眼眸中压过怯懦的坚毅仿佛是那个攀他的肩,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容灿烂地喊他沈兄的人透过百年望过来的眸光。
岑心如今孤身一人也在努力的活着。
放弃。
他怎么可以?
私立医院顶层,空荡的房间铺满了洁白的云丝,穹灰色的光线从嵌在四面墙壁上的晶石内钻出,源源不断的补充进环绕在中心的球形灵阵当中。灵阵的中心,一只灰鸾盘卧在半空,沉眠不醒,阵纹的光芒随着灰鸾的心跳起落,节奏缓而不稳,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停下。
病房外,丹尘与母亲丹祈桑并肩而坐,沉默不语。
从丹尘接到电话过来到现在,丹祈桑一个字也未说。
“......母亲。”
“嗯。”
“父亲他......”
不必问完,也不必听完,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丹祈桑很清楚丹尘憋了半天想问的是什么。
“他受一个大妖临终之托,用帮她的孩子渡劫为条件来交换一样东西,没成功,那小妖死了,大妖或许也知道无力回天,不过想尽力一试,你爹尽力了,原以为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大妖留下的封印也解了。”
“那东西能救岑心?”
“那东西不能。但那东西的主人能。”
“......那父亲也算没白忙活。”
“嗯。”
“岑心能被救,那父亲呢?”
“一个信物,只能交换一个请求,你爹想救小心。”
“岑心......”丹尘紧闭双眸,“......不急于一时。”
“丹尘!”丹祈桑话音微厉,她喘了一口气,忍耐了片刻,语调又迫向平和,“别忘了初衷。他当初出去,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丹尘没有接话,只死死盯着地面,下唇几近被咬出血痕。
丹祈桑的头微不可查的向丹尘一偏,又轻轻转了回去,“......尊重你爹的决定。”
丹尘的胸膛剧烈起伏,然而除了急促的呼吸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从她喉中溢出。
她清楚父亲的准则,但她现在不想明白。
她不想明白,却也拦不住执意的父亲,和默许的母亲。
“尘儿。”温润又和雅的声音直接穿透玻璃墙传出。
丹尘的眼眶遽然红了,她狠狠咬住牙,又松开,重复多次才把被捂住的泣声彻底压下去,“......父亲。”
“我书房里的手稿,你之前说的那个人族小姑娘若是想要,可以给她。无暇见面,是我失约,请代我向她致歉。”沈鸾的每一字都吐得很轻,虚弱得像要散了。
“她不会怪您的,请不要挂怀。”丹尘垂着头说。
“左前辈呢?”
相逢总有离别,沈鸾生命垂危的事还没有通知其他相交甚好的朋友,也不打算通知,让他们亲眼见证他死亡的模样。但只有一人,照拂了他家多年的左言,他得见见。
“她————”
“来了。”左言来得无声无息,右手紧握着江栩的左手,看起来像是在介绍与保护。
只有沉默感知着左言的手的触感的江栩知道,左言的手在颤抖。
丹祈桑与丹尘同时看向左言旁边的江栩,丹尘尤为震惊,尽管左言日常举止轻佻,在严肃场合该有的礼节却是比之他人只多不少。
在临终告别时会特意带来陪同的人便是在人类社会也不会是挚友,而是......家人。
江栩强撑着尴尬投以礼节性的回望,左言只草草点了下头,抬手将妖力释出,凝神探查了一番,而后划开掌心凝出几滴精血分向墙壁上的晶石,“......神魂已经碎了,我只能让你多撑一段时间。”
“我知道,多谢。”沈鸾似是笑了,“这位是,尘儿说的朋友吗?”
“......是的,沈先生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江栩,抱歉现在才来见您。”江栩突闻噩耗,心下一团乱麻,只得就着生硬的客套了一番。
江栩二字一出,房间内方才有些尴尬的气氛竟瞬间散了,丹祈桑眼神中的警惕与些微不满褪去,已是了然。
左言有一本册子,上面只写满了两个字,便是江栩。从简直看不清的鬼画符到隽秀清俊的书法,江栩二字已一种别样的角度记录了左言的前段生命。除此之外又什么留有痕迹的它物都没有,仿佛执着的强调什么都不要记得,只要记得她。什么都不记得的左言还曾戏说这指不定是哪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哪天一定要找找,结果却忘在了沉睡与时间里。
丹祈桑小时候把用来垫桌角的册子拯救出来,打开看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看左言的眼神,这哪是仇人。
沈鸾一直闭着的眼眸睁开,温和望着刚刚到访的两个人,“不晚。如此,我也不算失了你我之约。抱歉只能以这样失仪的模样见你。”
“先生言重了。”江栩连忙摆手,眼前沈鸾的姿态犹如才将梦醒的灰凤,贵雅非凡,怎么都算不上失仪。
沈鸾颔首,转头看向江栩身边之人,“左前辈。”
“左言。”
沈鸾轻笑,“好罢,左言前辈。这些年,我全家多亏你照拂了,我是,祈桑是,尘儿也是。真的......多谢了。”
“这么多年了,你的谢字我都快听到耳朵起茧了,倒也不必说这么多遍。”左言苦笑着说,握着江栩的手略微用力。
“最后一遍,就不要怪我了。况且——”沈鸾停下喘了几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一片东西凌空飘向左言,左言抬手接过,沈鸾给她的是一片木签,木签正中央是镂空雕刻的古体曲字,写意非常,字周围绕着一圈环凤,凤尾流曳,直散入更外一层的云绕枝,枝纹覆云如叶脉穿插整个签面。
“曲。”左言瞳孔微张,“居然是这个东西。”
“什么?”
“什么?”
一直沉默的丹尘和江栩一同问道,江栩探头打量着签,在脑内思索。
“妖族的一个隐秘传说。年轻一辈几乎不知道了,说来也简单,自古有位被称为曲的存在,只要以它在世间游走时所赠的木签为信物,可以交换任何请求。”丹祈桑道,“而传说之所以被我们认定为真实,是因为那些请求全部都实现了。曾有妖动恶念,觊觎那份力量,集群妖而攻之,只一瞬就全部化为飞灰,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远远看到刹那间消失的背影。从此以后无妖敢轻易提及它,怕引来灾祸。这签,也就成了许多妖奉为至宝的东西。”
“所以得付出等同于命的代价吗。可那大妖为什么不直接用签救她孩子?如果不能救,怎么保证能救岑心?”丹尘忍不住了,抬头质问她母亲。
“作恶多端的妖是无法使用这签的,连碰都无法碰一下。她能抢去,但用不了。”沈鸾缓了一会儿,语调有力了些,“为了最大程度保证安全,请你代我妻儿保管使用它,帮岑心去掉我的妖血,岑家......可以解脱了。”
“你就不怕我用它救你?”左言弹了弹手中的签,上前一步道。
“不怕。”沈鸾笃定道。
江栩看了看左言握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丹尘母女的神情,只思索了片刻就说,“可以拿来救沈先生,这签,我也有一片,一片救岑心,一片救沈先生,刚好。”
“什么?!”
江栩直被左言扯得踉跄了几步,丹尘与丹祈桑直接定在原地,连沈鸾都噎了好一会儿。
喜色刚攀上丹尘的面容就被沈鸾打碎,连带着打碎的还有左言的镇定,“不可。江小姐,我族强者有观世之能,妻女尚弱,看不到,我却是看得到,你......这是最后一世了,此世过后,魂飞魄散,归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