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推开厚重的石门，一路顺着台阶往地底下走去，砖路两侧的地灯上亮着焰火，左言腿风拂过，只见她衣角飘飞，不见火簇晃动丝毫，这分明是凝固的焰火。无法燃烧的火，不会飞散，不会穷尽，时间过多久，它们便作为尽忠职守的护卫矗立多久。
台阶尽头是一条笔直宽阔的木廊，直通向陵墓深处，一眼望去，陵墓里一架陪葬的骸骨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着家仆服装栩栩如生的石雕，那些石雕在用彩玉雕刻的花园里或坐或立，嬉笑打闹，若不是手里还拿着标志性的清扫用具，几乎要让人误会他们的身份。寻常陵墓莫不是庄重肃穆，这里却是以雕像的方式停住了家仆们最灿烂的笑颜。
江家素来宽厚，不许任何人陪葬，哪怕下了严令，仍有世代受江家恩惠的家仆请求入墓随葬，直言怕主人家去了地下没有点人随侍，阴差会轻视怠慢了他们，江家家主不应，拉扯再三，改提以雕像替人入墓，又遣人悄然改了姿势，生前劳苦劳心，死后岂可继续为仆，不得安眠。一来二去，陵墓就生生改成这般模样，甚至布局都大致按着原先的宅院来，只有棺椁祭器顺着风水在各自的房间里安置。回陵，便同回家，与世长辞，携亲共眠。
经过一个个在过去欢笑的雕像，左言还认得出几张面容，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连，脚步不停，径直向江将军的寝陵走。
除却木门推动的声音与左言的脚步声，这里安静得过分，陵墓终归不比外头，火焰也替代不了阳光，这里虽没有太重的死气，总归还是闷人。如此奇特诡异的陵墓，寻常人得看着渗得慌，左言非但不觉得不适，反而轻松得如同回了家。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熟悉。
她将手搭在灵气四溢的棺椁上，作将要推动状，放着放着，她还是放弃了，转身背靠着棺椁坐在冰阶上，手一指，凌空将埋在冰阶底下的酒与杯盏唤出来，给自己倒了一盏，给墓中人倒了一盏，横臂一扫，原地洒下。
“总避不了到你这儿来的，先原谅我扰你安宁。”左言淡然开口。
她知道背后只有一具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尸身，转世早已在此间活跃，不过已经到了这儿，她还是想说上那么几句，如同当年的江云谏。
“......好久不见。”
“之前没来祭拜你，是我忘记了。哪怕你不会在意，我也先说声对不起。”
“你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同我们那时比已经大不一样了。不过睡着再醒过来，感觉天地之间短短百年，什么都变了，好多东西都得重新学。唉，你们倒好，闭眼就不再操心任何事，像我们这些妖，一不留神就和人间脱轨了，只得重来，还指不一定没睡醒，家先塌了，变化太大，找个路都要累死我。”
“这些年发生的事儿也不少，有一件我一定要和你说道说道。”
“我遇到你的转世了。”左言饮了一口酒，说得直截了当，“她也叫江栩，这一世是你们魂魄的最后一世。”
“还好遇见了。”
“......其实我觉得有些晚了，但能够遇见，又觉得刚刚好。”
左言勾着腿看着天顶叨叨自己和江栩相遇的过程，在家是怎么吵架的，又一起做过什么事儿，现在有了些什么新奇东西，她的语调始终平静，像是对淡如水的老友诉说晚年的回忆。
“一开始觉得她有趣，后来逐渐开始可爱她的一面，两面，三面，如今已然和原来想当她是个好玩的人儿护上一护的打算相去甚远了。”
“我没法否认在意她的契机里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们俩有着同一个灵魂，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知道，她能不能好好接受，我不知道。你别看她一副温吞好说话的模样，心底的傲骨不比你少。她很聪明，我没有刻意隐瞒，就算我不直说，也管不了多长时间。”
“有很多事我暂时不能说，既盼着她自己能知道，又怕她知道了。我此前忘了太多，连自己做过的也忘了。我知你定会理解我做的缘由，但若你在，定然不会同意，何况是她。”
“有时候我在想着，要不干脆顺了她的意，想办法封掉所有前世的记忆，让她什么都不要想起，干干脆脆过完这一世。”
“但我做不到。她若彻底想不起，有些，我也是要说与她听的。瞒人瞒己，不是我的作风，不如摊开说来得好。”
“何况，我隐约感觉到了不对。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凡人，你、她，都有不似常人的地方，我不觉得这是巧合，天下杀戮者何其多，这不同寻常的力量为何偏偏落到你们头上？”
“......若是......记忆中便有答案呢？为了她的无虑，我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她的安全，我希望她能记起关键的部分。”
“还有曲。”
“哈......”左言侧身而坐，斜靠在棺椁上，曲起食指一下一下扣着，“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
沉默良久，左言低低笑了声，直立起身子，盘腿坐在地上，搬起酒壶给自己灌了起来，一壶引尽，她扬手一摔，碎片四散在地上，被蜿蜒而上的火焰碎成飞灰。
“哈哈，真是。”左言笑颜不变，“年纪越大，倒是越多愁善感起来了，不妥，不妥。我光自问我自己，却是没有去寻她的意见。”
“等她成长起来，她若不惧，我亦何忧？”左言阖眸，轻哼着家乡小调，指尖点在膝盖上，一笔一划的描摹着江字，她终是困了，带着多日未曾安眠的疲倦，就这么坐着沉沉睡去，浮火自觉飞远了些，怕惊着了美人儿的安眠。
地下不知晨昏，当手机提示音惊扰醒浅眠的左言时，她已经睡过了大半天，眨眼将视线拂清，她低头看了眼消息，来自江栩。左言站起身来，垂手在棺椁上拍了拍，如同拍在那人的肩，“这次来原是想带你走的，她需要你。”
柔嫩的指尖随着脚步的移动一点一点脱离棺椁，悬停在空中，“但我改主意了，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该带她来这儿。”
“天地高堂，人间的礼仪若是要讲究，总得拜一拜不是？你们都在这儿。”
“这里是我的开始，你的开始，她的开始。合该来的。到时候......”左言微垂着头，浮火在空中随着轨迹飘动，光亮一时未接，将左言的面容打进阴影里，看不太清神情，“到时候尘埃落定，我有违她愿，是我的自私。她若是怪我，你们帮我劝劝她，可好？”
声音飘沉在空旷的陵墓里，回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回音。左言在其他人的门前叨叨了几句，随后迈至整个陵墓的中心，两臂微抬，浮火以她为中心聚拢，围成星阵，沉寂已久的凝固被抖开，燃烧声忽起，环吹起暖流，左言双掌同时向下压，每一簇火焰都分出一半来狠狠拍进地下，整片空间都发出嗡鸣，她脚下的地面凹陷处流光璀璨，涌动着连成一个阵印，阵印画成后流光继续向上攀爬源源不断汇成一个小光球，左言五指做势收拢，光球便咻的一下钻进她掌心，小型的阵印在她掌中一闪，而后隐匿不见，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左言抬手瞧了眼手掌，原想作古礼，在注意到她自己的穿着后又不由得哑然失笑，她直起背脊，深深看了眼这沉眠之地，静默片刻后，她闭上眼，利落地转身背朝着身后挥了下手，轻声道:“我走喽。”
仿佛与左言告别，又似怕惊扰了永眠之人的好梦，陵墓里的焰光齐齐暗了六分，仅留一片便于安睡的昏黄。
江栩愁得不得了，那天她在完全搜索不到秦予留父母的任何信息后，心直接凉了半截，当即就想走了，打算回去细查，可直接走又太过突兀，只得硬着头皮留下，好在张君瑞殷勤得过分，时不时找上她说几句，头疼是头疼了点，到底好过留她一人面对一众视线，用过晚饭她立马找机会开溜，回到家因为紧绷了一天，是这里疼啊，那里也疼，还得硬着头皮去上课。
“唉。”
一只手搭在江栩的脑阔上揉了又揉，直把江栩的头发卷得四处翘起，“怎么啦江小栩？一天叹这么多气，什么事儿惹得我们家江小栩这么不开心，你看你，眼袋子都快出来了。”
江栩嘴巴一噘，脑袋往臂弯里一趴，嘟囔道:“好——烦——啊——”
“烦什么呀？”笑意盈盈的同学又问。
“烦我不能老老实实在家呆个闷头睡大觉的人间废物。”江栩连连哀叹。
“噗嗤。”同学被江栩逗笑了，两手抓着江栩直晃她，“醒一醒醒一醒！你有点追求好吧！”
“我没有追求。”江栩瞪出一双死鱼眼。
“有点朝气！”
“我没有朝气。”
“你看外面天气这么好，快去，用灵魂去感受太阳！”
“我没有灵魂，我见光死。”
江栩硬生生被同学掰直了身子，又软趴趴地摊在了椅子上，“哈————”
同学没辙了，看着江栩直摇头，“唉，这孩子，这孩子，唉。中午吃啥？”
江栩身子一正，立马坐起打开外卖软件一页一页翻起来，“冒菜？麻辣香锅？你吃啥？唉汉堡也可以。”
“好家伙，提起吃就精神了。”同学笑嘲江栩一句，推荐道:“我最近发现一家炸鸡店不错，要不要试试？”
“好啊好啊。”江栩正乐呵乐呵在输入栏打店名，聊天软件忽地蹦出一条消息，江栩点开一看，脸色重回一片愁云惨淡。
秦予留:“周三有课吗？”
秦予留:“我联系上了一些老同学，你要不要来聚一聚？”
秦予留:“等你消息。”
“啊————”还是来了，江栩闷头哀嚎，彻底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