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2日
尴尬过后,车内沉寂了一段时间。
常乐言望着窗外的车流,认真得像在考场上做月考试卷,一丝不苟。
林枣阳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录了一小段。
视频里,常乐言始终望向窗外,一动不动。
突然,她抬起左手。
林枣阳以为她要看过来了,横持的手机抖了抖,险些掉下。
可她只是降下了车窗。
有风从窗外卷进来,撩起她的长发。她伸手捋过遮眼的发,再无其他动作。
师傅透过后视镜默不作声地看林枣阳,对自己的揣测更加深信不疑。
年轻人,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林枣阳正低头看回放,常乐言却突然转头。他立刻悄无声息地锁屏,夸张地瞥向自己身侧窗外:“哇——这个天气,想吃雪糕了。”
常乐言听见,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
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晴天么。
还是多云的,连太阳也瞧不见。
贴了防窥屏膜,应该看不到吧……林枣阳刚这样想着,就听见她说,“我还需要回去一趟。”
“那个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常乐言说。
在汉城的时候,为了方便,常乐言是住在学校的,但是回山城之后就没再这样了。她昨天和杨春梅聊的时候他听见了。
本是想征求林枣阳的意见,没想到他直接问:“我也去吗?可以吗?”
常乐言:“……”
难道要在学校等吗?
常乐言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笑了笑。
常乐言没说话。
转回头时,像是不经意地,她朝他的手机那儿瞥了一眼。
——
山城中学门口。
“麻烦您了。”常乐言对司机师傅说。
林枣阳也从车里出来了,他关上门,绕到驾驶座这边。
常乐言以为他也要道谢,将位置让给他,准备离开。没料到,林枣阳直接掏出手机同司机师傅说:“师傅谢谢您嘞,还帮我们抹零。咱留个号码呗,我们回去还找您!”
“欸好,给我打电话,保准有车来接你们!”师傅道,乐呵呵地给他报电话。
“师傅您贵姓呐?”
“我姓黄,你记个黄师傅就行。”
“好嘞!”
走之前,林枣阳还挥手跟他说拜拜。
“走吧。”林枣阳调整好背包,笑着对常乐言说。
常乐言近年来很少社交,许久不见这样的市井对话,一时间倒有些无法适应。
她罕见地回想起童年时期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常乐言也许会做和他一样的事情。但现在,那样的状态已经离她很远了。
突然有些许的遗憾。
——
林枣阳站在学校门前,迎着有些刺目的阳光,抬头望向门口的正红招牌——山城中学。
“哦,原来是这样……”林枣阳嘀咕道。
“什么?”常乐言问。她这样问着,脚下的步伐却不曾停歇。
她和林枣阳一起往保安处走。
虽已放假,校门处还是有人照看。
“你每天上学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吗?”林枣阳用好奇的眼神四处张望,试图感受常乐言的日常。
上学的……感觉?
常乐言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钟楼。
她沉默了。
半晌,她才摇摇头,说:“不是的。”
“我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那里的时针和分针总会重合在一起。”
“冬天。早上六点多钟,天都还没亮。从对街的小摊上面买了早饭,把温热的早餐揣在手里,整个人都昏昏欲睡;夏天,走着走着,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一点点地变热……经常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不知不觉后背已经全部是汗了……”
“但是秋天不一样——”她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保安亭后面种满了桂花树,秋天的时候,桂花开,越往里走,香味越浓。所以,我比较喜欢秋天的学校。”
“不一样,每个季节、每一天,都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安静了许久。
林枣阳的视线从钟楼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就这么愣愣地望着她。
没有人注意到,他双眼在发亮。
“我是去年夏天来的,和同届的人一起补课。现在,就剩春天没见过了。”
常乐言最后回忆似的说道。
一阵风来,校园里的老树枝叶摇曳。
有树叶飘落。
回来这几天,林枣阳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她讲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一直都是沉默的,直到此刻。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不知怎的,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常乐言她……好像也没变。
——
常乐言没有停留多久,说完,便上前和保安交涉。
“您好,我是高三十八班……”
“林枣阳。”
“林枣阳?”常乐言站在不远处叫他。
“嗯?”他从神游中回来。
“可以走了。”
“哦。”林枣阳像是整个人忽得被点亮了,小跑着跟上了她。
之前和常乐言待在一起时,他一直满腹疑问。
怎么会呢?
常乐言的生活,怎么会这么……无趣?
无趣。
当他用上这个词时,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本该是和常乐言毫不相干的一个词。
虽然她总是三分钟热度,但爱好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从一开始每天在学校和家门口等他,到收集各种各样的糖纸;从一本一本地啃读冯厚粲书架上那些生涩难懂的书,再到集邮似的去一家一家地吃校门口的那些小吃,她总能从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找到乐子。
她会拉他去天台吹风看月亮,揪着他一块儿钻研一道超纲的奥数题,还会为楼下奶奶家的小狗是公是母和他争论不休……她永远能在枯燥乏味的世界里找到别样的色彩,永远自由自在,让人羡慕。
他担心常乐言的世界全部变成了灰色。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然而,她自己证明了,其实并没有。
她依然睁大了眼睛看这个世界,感受季节更迭、万物变化。
有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还在那里。
这让他突然有了信心。
一些,关于常乐言依旧是常乐言的信心。
想到这里,林枣阳变得轻松起来。
他走到常乐言身侧,大胆打量眼前宽阔又陌生的学校。
“学校的自习教室和图书馆还是开放的,可能会有人。”常乐言似有若无地提醒。
林枣阳呆滞了几秒,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重新跟在她的后面。
走至教室门口,常乐言停下。
高三十八班。
他看见了门上的班牌。
到了吗?林枣阳去拧教室门。
“嗯?”锁……锁住了?
他看一眼常乐言,又去推窗户。竟然也是锁住的……
被关在了教室门外,常乐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看样子是预料到了。
“我忘了。”她略微侧身,说。
“啊?”
“我忘记学校是会关门窗的了。”
汉城一中不会这样,她一时不察,竟将这件事也忘记了。
“没事,”林枣阳安慰道,“我们现在去问问保安?”
“嗯。”她又往回走。
她这一次回校,是想将那东西亲手交到林枣阳手上的——那本本该和笔记一块儿寄过去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寄快递的时候忘了一次,回家的时候又忘记一次……
长时间的缺觉、失眠给她带来的也许不止是眼底散不掉的乌青和心率失调,还有更糟糕的情绪和越来越差的记忆。
烦闷涌上心头,常乐言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低潮。
她不愿意再去找门口的保安,更何况……她隐约记得,楼栋的钥匙不归守门的保安保管。
“那只能先回去了……可能会耗更多时间……”
常乐言说。
她没有之前那样顾及他了。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她变得不再那么客气——虽然林枣阳很有可能完全没有发现。
她没有问“可不可以”“怎么样”,不再征询他的意见。按照人语言习惯来讲,她是有意堵住了林枣阳提议的路。
她没有给出回转的余地。
幸而,林枣阳似乎敏觉地感知到了什么。
“没问题的。”他说着,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
“那走吧。”常乐言转身便走,步伐明显比来时要快。
林枣阳追得有些吃力。
一路上,常乐言仅凭理性压制着脾气,终于来到了学校门口。
路过保安亭,她欠身,透过窗口对保安道:“谢谢您,我们先走了。”
林枣阳跟上她:“叔,谢了!”飞快出门时,还没忘侧身给人敬个礼。
他冲他扬了扬手。
常乐言被红灯给拦下了。
“怎么走这么快。”林枣阳跑到她旁边,微喘着问。
“林枣阳。”常乐言突然开口。
林枣阳扭过头去看她:“嗯?”
她却不说话。
“怎么了。”
林枣阳似是知道没那么简单,耐心问道。
常乐言凝视街对面的红灯,眼底的情绪晦涩不明。
她开始自我怀疑,让林枣阳跟着她一起是否是个错误:她在浪费他的时间,更忧心如果被拍到,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
一切的坏情绪像是暴露在哈哈镜前,无限地扭曲、放大,变成神头鬼面。常乐言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一条无形的黑蛇给缠绕,黏腻、冰冷、颤抖,动弹不得。
“没事,就有点难受。”
“绿灯了。”说完,常乐言便迈开步子,向对面走去。
好像不通感情的AI,一味只知道完成人类的指令。
没有丝毫的人气。
林枣阳连忙跟上去。
“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吗?”
“常乐言——”林枣阳拽住她的手腕,“你还好吗?”
常乐言像才回神般,视线终于凝固,移到他的脸上:“没事,刚才突然一下有点呼吸不过来,现在好了。”
声音还是那样冷静。
“呼吸不过来?是……”
“没事,老问题,我有数。”她不冷不热地答。
林枣阳终于敢呼吸,“那就好……”
“确定现在没事了吗?要不我们还是去看一看吧?”说完,林枣阳还是有些担忧,跟在常乐言后边喋喋不休。
“不用。”
常乐言没有犹豫,很快拒绝。
没走几步,她突然一停。
林枣阳猛然止住步伐,险些撞上她。
“怎么了?”林枣阳抬起头。
小卖部?
他眼见着常乐言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停到——冰柜前?
常乐言朝他看过来。
林枣阳搞不懂她的意思,犯着糊涂走到她旁边。
“你想吃哪个?”
“啊?”林枣阳低下头去看,虽然品种不多,但是这大冬天里,竟然还有冰棍,这……
“你不是说想吃吗,在车上的时候。”
常乐言看着他,说。
林枣阳霎时想了起来。
原来是这个……他就是随便掰扯一下转移注意力而已,没想到她放到了心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依常乐言的话选了一支。
“还要其他的吗?”常乐言说。
“怎么,你要请我吃零食?”林枣阳饶有兴致地问。见她现在脸色有所缓和,刚才的各种担心也慢慢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怕你过会儿等得无聊。”常乐言在货架面前款款而行,慢慢挑选。
林枣阳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没吭声,也绕着货架开始选起来。
——
“你不要吗?”林枣阳看着她手里唯一一袋棒棒冰,再看看自己怀里抱着的一堆。
他是不是有点过了……
常乐言看他一眼,说:“不用。”
“老板,麻烦结一下账。”
“一共四十一元。”老板拿出塑料袋给他们一一装好,各自将冰棍拿在自己手里。
林枣阳听了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准备付款,刚解开密码,就听见“叮”的一声,常乐言已经扫完码提过袋子。
“你还真请我啊?”林枣阳跟在她后边走出门。
常乐言闻言,停下脚步,脸上有疑惑的表情:“为什么不会?”
林枣阳眨巴眨巴眼。
“你说得对。”他说,然后从常乐言手里接过袋子装进挎包里。
“噗——”
“嘭——”
两个人同时开了包装。
林枣阳咬一口。
嗯,不错。
刚想问常乐言要不要尝一尝,视线里就多出了一节棒棒冰。
“嗯?”
“我吃不完。”常乐言小小地在边缘咬一口,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依旧被冻得“嘶”了声。
“会长胖。”林枣阳这时想起身为偶像的自觉了。
常乐言还保持着递过来的姿势。她睨了眼他的那袋零食,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在开玩笑?”
“那我扔掉好了。”常乐言作势要收回手。
自然是骗他的。
冯厚粲给他们上过无数堂课,教会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老一辈人永远不会忘的节约。他如果不接,她只好自己解决。
林枣阳也向来是见不得浪费的人。
其实也不是吃不了吧,就没那么大的兴趣罢了。
“哎——”林枣阳伸手抓住,“我吃——吃还不行么。”
“嗯。”常乐言轻笑一声,算是应答。
常乐言似乎连自己都没发现,先前短暂失控的情绪仿佛被熨烫过的白衬衫,所有的褶皱顷刻间消失,仿若从未出现。
熟悉的压迫感在慢慢散去。
她抬起头。
云散了,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