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提出想要去村小看一看的时候,距离下班后还有半个小时。
不等柏乔回答,正在一边装货的穆大叔先绽开了笑容:“村小啊。
穆大叔掸了掸身上的灰,感叹颇多地说:“我是在村小上的学,我姐姐也是,我老婆和闺女也都是,这一转眼,我成老头子了,闺女,”
穆大叔的笑容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搬货伙计的招呼声适时响起,穆大叔离开后,阿婆们却打开了话匣子。
村小的历史也是日栖村的历史。
它和日栖村那山林一样,是过往时光沉默的见证者。
日栖村原本是山野的一部分,战争年月,日栖村的先辈们没有办法,不得已躲到了这里——“咱们这儿是个有福气的地方,”
林挽眼眸晶亮的望着正在讲话的阿婆,宛如小学生第一次上课。
柏乔看在眼里,无奈垂眸,嘴角微微上扬起的弧度,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阿婆继续说:“那年月,冬天饿极了能找到野菜,都是天大的好运气,活着就是活着。”
村小便是在那个最困难的年月建立的。
“那个时候一起藏到山上的人有一位识字的人。”
村小最开始便是在在山野中,在满山的乔木下,在落叶上,在新春的雨中。
战争结束后,藏在山里的先辈们又用斧头,锯子,亲自建造了村子,铺就了道路,村小是最先确定建造位置的地方。
“在最东边,”一直沉默的柏乔终于不再继续充当围观者,林挽循声望去,那专注的眸光落到了她身上,柏乔一时顿了下。
林挽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
她刚想开口,柏乔已经收回了视线,平静地说:“不论那个季节,只要是一个晴天,日栖村的第一束阳光总是先落到学校的。”
林挽点了点头,由衷地说:“朝阳照亮了朝阳,先辈们都是特别好、特别伟大的人。”
柏乔不置可否。
阿婆们也认同,但她们还是语调轻轻地感叹了一句:“嗨,人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嘛。”
大人照顾小孩子,小孩子变成了大人,大人又成了老人,互相搀扶着踽踽独行,世界开始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只是后来。
林挽一时怅然,胸腔内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填满。
柏乔已经起身,自然地把她的围巾递了过去。
“谢……”
话音未落,柏乔同时开口:“天还没黑,要去村小那边看看嘛?”
林挽点了点头:“一开始就想去看看来着。”
等到走出一段路了,她才问——“村小叫什么名字?”
柏乔几乎是脱口而出:“朝阳小学。”
林挽垂眸,不紧不慢地走着,闻言笑了下,小声回道:“这个名字确实合适。”
“不过,”林挽偏头看了眼柏乔,“你的记性也是真好。现在要有人问我,我初中的学校全名是什么,我得查一下才能回复。”
“成华三中,”林挽怔了下。
柏乔淡淡地看向她,说:“X省成华市成华大学附属第三初级中学,是这个。”
柏乔不是疑问,是陈述。
“不,啊不对,是,”林挽彻底怔住了,“我学校应该是这个名,你怎么知道的?”
柏乔笑而不语:“快点走吧,前面快到了。”
林挽追上,继续念叨:“你初中转到成华上学,那也不应该是我初中啊——”
柏乔停下了脚步,睨着林挽:“你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
林挽眨了眨眼睛,坦诚回道:“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现在真的回答不出来我初中母校的全名,但你,我亲爱的高中同学,我很确定我在初中的时候没有见到你,虽然我记忆力不好——”
话音未落,柏乔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语调轻松地调侃道:“嗯,看出来了,你的记忆力不是高考结束才还给老师们的,是一开始就余额不多。”
林挽白了她一眼:“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值得我消耗脑细胞去记住。”
“哟,”柏乔嗤笑了声,“那我是不是得深感荣幸一下?”
林挽睨向她,柏乔说:“毕业已经九年了,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一眼认出来我。”
“嗯,”林挽点了下头,双手背在身后,走着四方步,学着十成十的讨人厌中年男领导语调道,“荣幸着吧,以后知道该怎么对朕了吧。”
柏乔无奈笑了下:“陛下,走反了。”
林挽也不尴尬,利索地转过身,在柏乔身前顶住,身体微微向她的方向倾了倾——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同时笑了。
林挽算不上记忆力不好。
正如毕业时候的同学录,有人习惯留着纪念,有人只写别人的,自己却不会分发。
更有甚者,写了别人的,也收回了分发的,却会在毕业之后的某个时间,把那本同学录连同那段时光相关的一切都处理掉,不带一丝不舍。
林挽便是这样的人。
原则上,
那天她应该认不出柏乔,就算认出了,她也不会是那个主动打招呼的人。
她们应该在那天错开,她们生命的交点应该只有高中三年的学期末表彰大会上的六张合影。
但林挽认出了柏乔。
她们没有错开。
短暂相交又错开九年的两条平行线再次有了交点。
她们此刻并肩站在同一片土地上,望着一样的风景。
朝阳小学的大门并没有锁,也和林挽的想象风马牛不相及——
林挽想象中的已经废弃至少十年的学校,应该是杂草茂盛,有的甚至比人高,教学楼的外墙斑驳,木质框的窗户玻璃并不完整,阳光洒落也变得灰蒙。
朝阳小学却完全不同。
这里已经荒凉了十五年,去也并没有碍眼的杂草,目光所及的外观部分并不先进,却干干净净。
教室是一排平房,外墙不可避免地多了几条裂纹,窗户确实是木质的窗框,玻璃却并没有缺少一块,仔细看能窥见擦拭过的水渍。
“抱歉,忘了告诉你了,”
林挽没开口,柏乔自顾自悠悠说,全然不是抱歉的态度:“村小只是没有人会去上学了,不是没有人管了。”
“每周都会有人过来简单维护一下学校的卫生,学校也不大,”柏乔舒了口气,环视了一圈,说,“只有这一排平房,卫生间不在学校里面,活动做操的地方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林挽点了点头,不由得上前,向教室里面看去——
教室里的讲台和黑板并没有拆除,桌子也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共三间教室,桌椅加起来不多不少,三十个。
林挽收回视线,望向柏乔,恰巧撞进了柏乔的眼睛里。
她在柏乔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窥见了天边最后的一抹粉紫色与橙黄。
柏乔微微偏头,林挽回神,余光却落在了她身后的那座雕塑上——
那是一个短发的,戴着一副眼镜,面容温和的女人雕塑,女人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
不同于大多数在学校门面中央的雕塑,这座雕塑却端坐东边,和小学一起迎接每一束朝阳。
林挽大概猜到了这位女士的身份。
“这位是,校长?”
柏乔没有否认,却纠正道:“是葛丽婷。”
“?”林挽重新看向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葛丽婷。”
葛丽婷并不高,因为是坐着,柏乔甚至高出了她一半。
她是在山野里上课的那位识字的人。
“那个年代识字的女人大多优渥人家的小姐,”柏乔说,“没人知道葛丽婷为什么也会跑到山上,打完仗之后,她和男人们一起盖了朝阳小学。”
“也是因为她,日栖村从存在于这片土地上那一刻起,每一个人都是识字的。”柏乔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
林挽望着葛丽婷温和平静的面庞,那是比朝阳还要温暖的存在。
她生于战争年代,于和平年代中的一个霜中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七岁。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到了这里,
“她的名字在村志里,”柏乔说,“我们这儿的小孩话都说不了完整的时候,看到她的雕塑,却都会讲出来她的名字,或者指着雕塑叫喊,告诉大人知道她。”
林挽环视了朝阳小学一圈。
不大,荒废却不荒芜。
天色渐暗,这里的一切依旧温暖。
“一个好人遇到了一群也很好很温暖的人,”林挽浅笑,对葛丽婷摆了摆手,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林挽。”
林挽收回视线,还是问出了她一开始就好奇的问题:“这样一个人,直呼名讳会不会不太尊重?”
柏乔:“老人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不想被称为老师,也不想被称为校长,但具体原因没人讲过。和她一个大小姐当初为什么会躲在山里一样,没人知道。”
林挽舒了口气,望着葛丽婷,她的声音不大,像是在和雕塑对话:“葛女士,你还是一位神秘的人啊。”
柏乔点头表示赞同。
她看了眼已经全黑下来的天空,刚想招呼林挽回家,不等开口,林挽倏然转过身,问:“葛女士为什么一定是大小姐?”
柏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林挽却好像开始解题:“只是因为她识字这一点?”
柏乔隐约明白了林挽是什么意思——
林挽眸光灿灿,握住了柏乔的手腕,雀跃却沉稳:“柏乔,我想要找到被那段时光潜藏起来的真正的葛丽婷。”
夜色掩盖了柏乔微微震颤的眼眸,她想要回答林挽“好”,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倏然,她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世界只剩忙音。
林挽抱住了她。
她没回答,
她知道她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