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秋渐凉的时节，尚有余温的阳光透过柳树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躺在树杈间的少年身上，碎成点点金斑。树上的少年贪恋着这恰到好处的暖意，已经许久未动，听到树下那惹人烦的声音时，也只微微侧身，往下瞥了一眼来人，然后就继续仰头去看天上的蓝天白云了。

“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高嘉一向最讨厌别人居高临下，现在被迫仰着头说话，还是庄修明这个讨厌的家伙，他尤其不舒服。此时见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脸色勉强的笑容立马挂不住了。

“你先下来，我再跟你说。”

这家伙真事儿多，树上的少年不禁翻了个白眼，头一歪，懒懒道：“干嘛非要我下去？你大点声不就行了，我又不是听不见。”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不过，此时他有所求，对方再怎么不识相也只能一个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高嘉心里默念了三遍忍字诀，提了口气，仰头道：“好，那我在下面说。其实就是想跟你打个商量。这样，只要你退一步，同意跟我换房，你我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觉得怎么样？”

“切，不怎么样！我又不欠你什么，凭什么要我退一步？”听到他莫名其妙理所当然的，仿佛施了大恩般的态度，少年脸色一黑，身体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整个人趴在树杈上往下瞪，简直要气笑了，道：“你怎么不退一步？”

“我退一步也可以，那你有什么条件？”高嘉早料到他的反应，面无表情地回瞪着他，“你提出来我听听看。”

两个人的目光犹如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落了下风。四周安静了片刻，树上的少年忽然从树杈间坐起身来，摆出了一副认真谈判的架势。

“好吧，那我确实有条件。”

“你说。”

少年眼睛骨碌一转，气定神闲抱着臂，道：“你先给我赔礼道个歉。”

高嘉是多么精明的人，只听他一个“先”字，就知道这家伙是想借机拿捏他，要是顺了他的意，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条件等着呢！

哼，高嘉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先说好，我只答应你一个条件。这是你唯一的要求吗？”

“啧！”少年脸上顿时现出计谋被识破的遗憾之色，他皱眉盯着高嘉，仿佛慎重考虑的模样，沉吟良久，才不甘不愿道：“行吧，那就一个条件……”

“你先扮成螃蟹，走两步给我看，然后再跟我赔礼道歉。”

“……”

高嘉面部抽搐了一下，“庄修明，你别太过分！”

“不是你让我提的么？”少年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我反正就这么个条件，不答应就算了呗。”

这个混蛋，摆明了要趁火打劫，高嘉一瞬间只想转身就走，但是理智却告诉他，只要忍了这一时之气，往后的得失计算下来总还是赚的，但是必须让对方也认为自己付出了巨大代价，坐实了这桩交易才行。于是他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良久，才再次抬起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好，你说话算话。”

对方明显有些惊讶，估计没预料到他竟然愿意如此委曲求全，轻咳了一声后，道：“算话。”

然后就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了。

高嘉无视了少年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环顾了下四周，没看到附近有人，稍微放下心来。然后他轻轻吐了口气，快速将两只手举到半空，各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出了螃蟹钳子的样子，往一边横着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庄兄，过去的事情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紧接着欠身作了个揖。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完成得十分迅速。

但高嘉仍然认为自己刚刚是做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行为，脸皮立即变得火辣辣的，红色从颈部蔓延上来。

他一脸羞恼之色，“我已经做到了你提的条件，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可惜还没看过瘾就结束了，但树上的少年显然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于是点点头，矜持地嗯了一声。

高嘉心里刚松了口气，突然捕捉到少年嘴角分明露出了个计谋得逞的坏笑，脑子里顿时警钟大响，然后便听到对方的下文。

“既然高兄这么有诚意的道歉，那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你我过往的恩怨今日就一笔勾销，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

高嘉怔愣一瞬，陡然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圈套，对方那故作大度、厚颜无耻的语气，比嘲讽还更嘲讽。尤其再想到自己刚刚在这个家伙面前，做了多么丢脸的事情，高嘉头上顿时爆出好几条青筋，简直要气疯了。

“庄，修，明！你耍我？！”

他脑子蓦地一胀，血气上涌，刚才脸部因尴尬窘迫而升上来的红，一下子变成了由汹涌怒火染成的猪肝色。

而对方竟然还做出一脸无辜的模样，道：“嗯？这是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耍你了？难道不是高兄主动来找我求和的吗？”

“我求你个……”

高嘉气得差点骂脏字。

“你明知道……”他攥紧了拳头，心知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只得压下一肚子的憋屈，咬牙切齿道：“说吧，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跟我换房？”

“换房？”少年眨巴眨巴眼，作恍然大悟状，“噢，原来你想和我换房？早说嘛，以咱俩之间的关系——”

高嘉无动于衷，冷静地盯着他。

果然。

“——当然是不可能的啦！”少年笑嘻嘻的，终究露出了真面目。

“庄修明，趁我还在和你好好说话，你别挑战我的耐心。”高嘉面沉如水，声音一下冷了十几度，“要是你以后不想在国子监过舒服日子，我也成全你。”

“哎呀，高兄别认真嘛，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少年不知为何开始扭起了手中的柳枝条，慢悠悠道：“其实也不是我不想跟你换，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高嘉眼尾一跳。

“意思是，”少年手里很忙地给柳枝条打着结，漫不经心道：“我已经换给别人了。”

突然听到这么个意料外的回答，高嘉一时没有做声，沉默了下，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你换给谁了？”

“那就不能告诉你咯！”少年把粗粗编好的那顶柳叶冠，往自己脑袋上一扣，然后低头望向高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王者姿态，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个懂得都懂的微笑，“这是，秘密。”

高嘉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因为没有什么比这个满是嘲弄戏谑之意的微笑，更严重的挑衅了。他只想现在，立刻，马上，把这家伙挂着可恶笑容的脸揍到连爹妈都认不出来。他突然对着树就是猛得一脚，但树干粗壮的柳树连一丝晃动也无。

“庄修明！你给我滚下来！！”

“我不下，你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有本事下来！！！”

“我就不下去！略略略……急死你~”

举头一丈高的地方，头戴柳叶冠的少年一边冲着他扮鬼脸，一边得意洋洋地在树杈间晃荡着两条腿，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畏无惧精神，发扬到了极致。

高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也没把对方瞪下来，一时有些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他好歹是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自小也是在家长立规矩的严格教养下长大的，就算做不到君子喜怒不形于色，也还要顾及下举止仪态，总不可能跟这混球一样，当一只往树上爬的猴子。

最终，高嘉只能带着一脸“我迟早要你好看”的可怕表情，不甘心地又猛踹了下树，才气冲冲地走了。

庄修明望着那个从每个毛孔中都透出怒意的背影，嘲讽地掀了掀唇角。其实看到高嘉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来意，本来都不想搭理的，但既然抓到了对方的话语漏洞，不免要趁机戏弄一番。

只是确实没想到，高嘉这家伙，为了能跟谢端住一起，不但屈尊亲自来找他，连他刻意为难的条件都答应得这么爽快。

可惜，还是想得美，他宁愿换给谭伦，也不可能让高螃蟹心想事成。

因为高嘉的缘故，在树上多耽搁了一会儿，庄修明抬眼望了望日头，估计也快到下午课的时候了，就在树杈间转了个方向，正准备扒着树干下树，一回首动作却是一顿。

隔着几重微风吹拂的柳叶遥遥望去，他看到了远在河岸另一侧，正伫立于林荫小径间的一个沉默安静的身影。庄修明凭着本能直觉，几乎在刹那间就辨认了出来。

哦，是谢端。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视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谢端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孤单的人，平日里待人接物温和得体，身边总不乏一二好友陪伴。但偶尔，像现在这样，他独自站在树下平静仰望的时候，又很清寂高远，身上仿佛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距离感。

庄修明怔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刚刚把眼前的这个少年，与梦里那个十年后在东洲风雨飘摇、危机四伏之际，试图挽大厦于将倾，在各方阻碍之下力主变法，站在所有权贵和贪官利益的对立面，即使面临各种明枪暗箭的阻挠，依然毫不动摇推动改革旧制，几乎将要成功之际，却在一个冬日雪夜里遭遇刺杀，死后还被诬罪为“罔上负恩，谋国不忠”的，有着那样遗憾结局的一个人，真正联系在一起。

其实早前看到房间安排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有一些小惊喜的，想着正好借此机会和谢端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如果成了舍友，那成为朋友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吗？等成为了朋友，有了足够的信任，如果时机合适，他就可以把那个梦的预示告诉谢端，和这个绝对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为了东洲的未来，共商大计。

却没想到敏求非要和自己住一起，而且也是为了他着想，他不想驳了发小的好意，又确实厌烦老爹的比较……所以才答应换给谭伦。

但是，现在，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可惜，现在，木已成舟。

看来跟谢端交朋友的事，只能再找其他机会了……庄修明叹息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发现河对岸那个在树下安静仰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于是扭过头，手脚环着粗壮的树干，稍稍收力，动作利落地滑了下去。

这个时候，距离下午开课的时间已然很近了，国子学馆内从不同方向汇聚过来的学子们，纷纷朝着各自的讲堂赶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却一动不动。董斯安静地等待着，他对那人的习惯有所了解，所以守在这从河岸林道往讲堂方向的必经之路上。

没多久，便看到了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一个学子，款款而行的步伐，沉稳而舒缓，即使不时有脚步匆匆的人从身侧超越，那少年公子的神情依旧淡然，脸上毫无浮躁之色，仿佛周围一切喧嚣从不入他那平静的眼眸。

董斯没有去堵他的路，只是在对方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开口叫住了他。

“谢兄，请留步。”

那人脚步一顿，随之静立，转过身来看他，微一颔首。

“董兄。”

在董斯看来，这位高雅矜贵的首辅公子，看似谦和有礼易接触，但鲜与人过从甚密，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质。除了同阶层的那些权贵官宦子弟，其他国子监的学子们，哪怕再怎么仰慕他的家世或学识，也少有敢轻易搭话攀关系的。

但董斯之所以能鼓起勇气，只因为一点。比如此刻，谢端回应了他之后，眼神幽静平淡地望着他，等待下文，神色中既没有什么意外或吃惊，当然，更不会有鄙夷或轻视的表现，对待他和对待其他不熟的人，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眼见下午课即将开始，董斯也不敢太耽搁时间，三言两语便把来意说了——他是想和谢端换房，跟庄修明同住一舍。

董斯也说起了自己原定的舍友——林晏，相信比起一看就很能闹腾的庄修明，谢端应该也会更倾向于与性格文静的林晏住在一起。他本来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对方却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抱歉，要让董兄失望了……”

谢端顿了一下，道：“我已和公孙兄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