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个视障律师。
陈一握着粗头的马克笔在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越写越觉得荒唐，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童无忌告诉他，到目前为止，全国范围内的视障律师一个手掌就能数的过来。
几率不为零，但小得可怜。
他原本想告诉童无忌，这样的白日梦做了就算了，可面对她坚定的表情和语气，他不想辜负她对自己的期望。
很奇怪，明明只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他却感觉自己冥冥中被一个线牵着，被引导到她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她，信任她。
最后的句号，陈一默默地涂成实心的黑色圆点，在上方又加上了一竖。
纸还是有点空白，陈一又在最前面加了一个字。
“要成为一个视障律师！”
他把卡纸贴在宿舍的上铺的墙边，这样，每天一早起来看到的时候，都能让他心里的信念感再强一些。
同住的推拿师同事是全盲，也不怕同事看到会笑话自己这个听上去有些可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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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今天又剩下你一个了？”童无忌趴在推拿床上，在陈一双手的按揉动作下，舒服得快要睡着，不得不打开话题让自己打起精神。
“童律师，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周五了，人家都是早点下班回家，你倒好，每次都卡着剩下我值班的点来，故意的吧？”
“有什么办法，做律师就是这样，客户卡着下班的点约你谈案情，你也不能不去，稍微上点心负责一点，多交代几句，就到了这个钟点。怎么，看到我这么忙，不想做律师了吧？”童无忌窃笑。
陈一的掌心在童无忌的腰间游走，沿着僵硬的腰肌缓慢揉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是在想，你这么忙，还说周末要给我开小灶，麻烦到你多不好。我又没钱交学费，和你又非亲非故，你对我好，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你。”
怎么回报，以身相许呗。
这句心声，童无忌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
“那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
陈一被这个问题困住了，他不习惯接受没缘由的好意，简单的帮忙就算了，像带他学习这样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他很难放开心去坦然接受。
“我也在网上咨询过，如果要做律师，就要经过司法考试，报名司法考试的前提，是要法学本科。网上的老师说，要我交钱报名什么成人考试，就能拿到本科学位证，还说什么学网可查学历，要两三万块钱……”
童无忌一听陈一的话就知道，这又是那些考试培训机构骗钱的套路。
“那是骗你的。”童无忌开口打断。
“她说她是专门负责考试培训的老师，老师，总不会骗人吧？”陈一犹豫着回答。
每年因为这种招生骗局收到的法律援助案件不在少数，童无忌对此是习以为常，骗钱，还专往这种本来就不富裕的学生身上骗钱的骗子，都是可恨的。可怜陈一对这种套路是一无所知，也不知道……
她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种糟糕的可能性。
“陈一，你不会已经交了钱吧？”
陈一沉默了。
没有得到回答，童无忌料想是自己的猜测应验了几分，她也不好开口责怪陈一这个受害者，只好伸手把脑袋下枕着的枕头一角抓得皱成一团，咬着牙问：
“交了多少？”
听到童无忌声音不对，陈一连声解释：“没有，没有，你放心，我不太懂这个，而且本来也没什么钱，这么大笔钱哪里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所以想着凡是先问问你才比较放心。我一分钱都没有给出去，真的。”
枕头上的手缓慢松开，童无忌用手抚平皱褶，松了一口气。
“考这个不用花这么多钱，我们事务所有个小助理也是通过这个考试考上来的，我问过她，只要报名考试，复习，考到你想去的学校，之后就可以通过周末上课和网络授课，考试，三年左右就可以毕业了。不过，陈一，你现在的第一学历的什么？高中？”
“本来是高职毕业，前几年残联有开宣讲会，鼓励我们去提升学历，还有政策可以减免学费，所以我又读了个中医推拿学，应该算是大专毕业了吧。”
能读到大专毕业，已经完全不是陈一自己口中的“没读过什么书了”，童无忌对他的自我认知突然有了怀疑。
“你之前不是说，高中辍学？”
“那是……那是眼睛刚坏掉的时候的事情了。”
“那你都读到大专了，怎么没有再升个本科？”童无忌突然翻了个身，仰躺着看一旁站立的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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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显得略有局促，双手又是握拳又是松开，呼吸声都大了几分，在只有两个人的推拿房里清晰可闻。
“我之前的眼睛没有这么糟糕，读了个大专，埋头看书考试，那两年眼睛视力下降得厉害，本来只有四五百度的近视一下加深到六七百。你问我想不想读书想不想像大家一样，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带着四方帽拿着毕业证书拍照，我当然是想的。”
听起来是陈一的敏感话题，他的语速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哽咽。
“这边的学校，能接受视力障碍的学生的专业少之又少，无非就还是中意推拿学和音乐，我自认没有音乐细胞，也买不起什么乐器，如果还是读推拿，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在我们店里，中专毕业的推拿技师和大专毕业的推拿技师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甚至中专毕业的推拿技师因为从业时间比较长，年资高了，拿工资的等级还比我高些。就这样，我就算继续读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但是童律师，你给了我一个新的选择。”
他脸上极力保持着微笑，嘴角却颤抖着，眼睛闭上了好几次，还抿了好几次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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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无忌听得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偶然间替陈一做了一个这么大的决定，把他往已经停滞的那条道上，重新带到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她在推拿床上坐起身来，伸手碰到了陈一的手，然后握住。
他有一瞬间闪躲，然后缓缓放松，没有挣脱，手背能够清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很暖。
是压抑在心里很久的无法向身边的同事和师傅倾诉的话题，因为他觉得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能够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情绪。
面对童无忌，他发现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诉说，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如果我成功带出了一个视力障碍的徒弟，那我应该能上新闻了，新闻一播出，你多么优秀，作为你师傅的我多么优秀，我们就出名了。到时候，来找我的案子也会变多，案子多了诉讼费就高了，是好事情啊。陈一，我的小金库能不能囤起来就靠你了。”
童无忌试图通过玩笑开解陈一纠结的情绪，这一招很灵，他乐了：
“你就不怕我是吞金兽？”
“你现在就是啊，每次来都收我钱。”童无忌反驳。
“那我不收你钱，你辅导我考试，这样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你不收客人钱怎么跟你师傅师娘交代？”童无忌想了想，摇了摇他的手，“现在网上流行交换技能，我把法律技能交换给你，你也可以从你会的技能里面挑一项跟我交换，这样最合理了，对吧。”
陈一有点发蒙：“我会什么？我会推拿……你要学——”
“不要！”童无忌飞快打断，她要是学了，就没有来店里找陈一合理的借口——想想也不对，“我学了给谁推拿啊，我自己没法给自己推啊？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陈一开始闭眼冥思，除了推拿，他还真的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能称之为技能的东西。
“盲文？”他又抛出一个勉强能算是技能的东西。
“盲……文……”
童无忌念叨着，过去确实有过失明的委托人，不过，和盲人交流用说的就好，盲文对于她来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陈一脸上的表情又沮丧了起来，除了推拿，他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陈一，要不你教我做菜吧？你看上次你做饭就很好吃。实不相瞒，我的同事看到我中午带去事务所的盒饭，都很嫌弃，还开玩笑说像猪潲。”
像猪潲，这个形容稍微过分了。
再想想，好像确实就只有厨艺稍微能过得去了。
“我会做的菜也不多的，平时也是看手机上的菜谱跟着学。”
“你太谦虚了。”交易达成，童无忌松开陈一的手，重新趴回到推拿床上，“小陈师傅，继续工作吧。”
“嗯。”
童无忌松开手的那瞬间，陈一忽然感到有些失落，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又一次让他心跳加速。
“教做饭的话，你得来我家才行。”
“啊……你是一个人住吧？会不会不太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什么古板的话啊，童无忌笑了，就算有阴谋，她才是图谋不轨的那个。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想到哪里去了，没厨房你怎么教我做饭？教理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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