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岐讪讪不敢言语，不过好在阴晴不定的少域主并没有追究。

而是指了指沈错：“治好他的耳朵。”

云舟穿过三魔山，抵达赤掩城魔宫。

魔宫毗邻碧天海，是当年百里皇室留下的旧址，建得古朴大气金碧辉煌，百里氏之后也不是无人称帝，只不过这个皇位坐不稳两代便要垮掉。

渐渐有传闻称魔域留存有百里氏先祖的诅咒，除百里氏外任何人不可称帝为皇，所以魔域多了域主这个称呼。

至于为何不称魔尊，因为魔域一共五十四城，分城而治，所谓域主不过就是手下有三五座城的统治权。

蔺无瑕走下云舟时陈岐紧随其后：“少域主，属下已经吩咐了给沈公子准备药浴，您看……”

陈岐看了看躺在蔺无瑕怀里一动不动的沈错：“需不需要属下将人抱过去？”

蔺无瑕瞥了他一眼：“不必，我自己来。”

这一处行宫地广人稀，汤泉池子漫山遍野，不过这只是幻境，沈错身上的伤也是幻境中虚幻的东西，但痛觉是真实存在的。

蔺无瑕以灵力为他缓解痛觉终于来到了疗伤的那处汤泉，水雾漫天氤氲，泉池温热水波荡漾，水花不时化作透明的蝶向外飞出，飞不远，又落回池中化作一滩水。

试了试水温，蔺无瑕将沈错放了下去，泉池被染成半透明的粉色，衣不蔽体下，沈错身上的伤痕才更加触目惊心，许多伤口都见了骨，尤其是先前掰下肋骨那一处，触到水的那一霎那就将沈错疼醒了。

他还感觉到自己的听觉慢慢恢复，他听到了泉水流动的轻响，听到了被他抓住的人的一声闷哼。

沈错恍惚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沈家被屠，自己仓皇逃了三年，他一路向西，去过江州，去过扎漠，找了许许多多当初与沈家有利益往来的大家氏族。

好一点的时候被拒之门外，差一些的时候追杀他的会多上一批人。

他一路上做过跑堂小二，做过马夫，替人画符写字算账洗衣服，还当过乞丐扒手，身上的法器首饰能典当就典当，最后在码头干了半年活，买了一张前往极西魔域的船票。

最后发现这才是噩梦的开端，一个声音劝他说，认命吧，当炉鼎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过回还在衢阳山时候的日子，不用修炼，不用吃苦，反正都是被觊觎被人采补总好过被人夺舍。

但是这个声音很快就消弭下去，再也没有踪迹。

因为沈错不认同，他可以一时落魄，当炉鼎也无所谓，但是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变强，不可能一辈子都将自己的命运放在他人手中。

沈错缓缓地放开攥在蔺无瑕腕上的手，他睁开眼，看到一头红发的桑拔，温泉水缓缓流过伤口，初时的痛觉已经被一阵轻柔的酥麻代替，沈错醒过神来赶紧低头：“奴见过少域主。”

他其实一开始没有养成自称奴的习惯，第一次忘记自称被敲断膝盖骨跪在春满园门口捧痰盂，第二次忘记自称，被吊起来用蘸着符水的鞭子抽了七天七夜。

蔺无瑕看见他额上的“奴”字，有点不是滋味，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个屈辱的印记挡住，这个字落在沈错的脸上，违和感太过强烈。

只是他刚刚将手伸向前去，沈错下意识地蜷缩起上半身，低头闭眼。

这是创伤后的防御姿态，蔺无瑕心头说不出来地发闷，他不喜欢这样。

沈错察觉痛感没有落下，还有些迷茫，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奴方才躲避少域主责罚，罪该万死，请少域主息怒。”

那声音都在颤抖，这么害怕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本能是下意识躲避伤害。

蔺无瑕鬼使神差地问：“很多人打过你么？”

沈错先是摇了摇头，见长着桑拔脸的蔺无瑕脸色晦暗，又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官方回答：“奴身份低微，又不服管教，自然是遇上奴的大人们都少不得敲打一番。”

蔺无瑕恨铁不成钢地怒其不争，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这具壳子的圣人骨已经失了效用。偏偏又得故作高深，说出来的话都有点咬牙切齿。

“那你在角斗场为何又是那般表现？”不过是个幻境而已，之前那个沈错到哪里了。

沈错极其认真地回答他：“角斗场上奴与那些打了魔药的凶兽并无不同，只是大人们取乐的玩意儿，适当的张狂大人们看得有趣，奴不仅不会被罚，还有赏。”

蔺无瑕舌尖抵了抵齿关：“从今往后不许再自称奴。”

他有点恶心了。

沈错脸上一怔，眸光流转，将头垂得更低：“不知奴哪里做错了，还请少域主明示。”

“我方才怎么说的，”蔺无瑕掐其沈错的脸，看着那双乌黑清澈的瞳仁，慌乱地想要躲开他视线的样子竟然别样有趣。

沈错连忙改口：“是，属下遵命。”

蔺无瑕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套衣裳，扔在池边，紧接着叫出桑三和桑五，两名傀儡暗卫瞬间显现出身形，朝着“桑拔”单膝跪下。

“他洗好了以后，带过来见我。”

……

沈错在池水里泡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起身穿衣服。他心中疑窦丛生，桑拔的恶名他当然听到过，落到这人手里时，沈错就做好了被扒掉一层皮的准备，成功之前的忍耐都是必要的，更何况魔宫的藏书阁可比朝不保夕的角斗场和往死里打压炉鼎的春满园好得多。

他只要足够顺从乖巧，说不定还能有进入藏书阁修炼的机会，他的借口也很合理，毕竟炉鼎修为提升，采补的价值也会更高。

沈错不介意利用自己的任何优势，只要能够往上爬，因为他除了一条命，确实一无所有，但是桑拔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不过沈错也听说过，这位魔域少域主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就算现在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沈错也不会把他当什么好人。

更遑论角斗场和春满园都是赤掩城魔域域主名下的产业，沈错不会忘记姓桑的在他身上吸到的每一滴血。

都是千年的妖精，玩什么救风尘的聊斋。

将身上衣裳穿戴整齐，沈错才发现，这和春满园炉鼎穿的衣服并不一样，炉鼎的衣服讲究轻、薄、露肤、掐腰。

他先前穿的那身就恨不得把岔给开到腰上。

如今这身是正红色的交领宽袖，还是能根据他身材调整的法衣，肩上披帛镶着金蓝色的边，行进间波光流转。

沈错好久没有穿料子这么好的衣服了，但是也穿得心安理得。

这衣服对桑拔这种家大业大的少域主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他可是马上就要被男人当炉鼎了，薅点好处怎么了，沈错还觉得薅少了。

谁知道两名傀儡暗卫并没有将沈错带到“桑拔”的房间，而是带上了云舟。

“桑拔”也换了一身衣服，黑底金纹，看着颇为贵气。

人模狗样，沈错在心中评价道。

他对蔺无瑕行了一套属下礼：“属下见过少域主。”

蔺无瑕看向沈错。这身衣服是须眉赠给他的，蔺无瑕只是随手抽出一件，他从没看过沈错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沈错天生就是为红衣而生的，黑色沉郁，他的五官本身也浓丽锋锐，显得阴翳森然。然而穿红又是另一幅光景，红衣为他的面容增添几分人气，锋锐的五官展现出艳丽的姝色。

蔺无瑕缓慢收回视线，面上不显，端得四平八稳：“上来吧。”

这间云舟小了一些，不过也刚刚好，九步见方，内置茶席蒲团，香炉熏烟袅袅，十分雅致。

沈错不疑有他，“桑拔”不想将他当炉鼎用，他求之不得。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错不着痕迹地凑近，保证自己刚刚用花香油浆洗过的头发能将香气若有若无地残留在“桑拔”肩上。一触即离：“不知少域主要带属下去哪？”

蔺无瑕没透露太多：“去了你就知道了。”

确实是去了就知道，沈错下车便被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

魔域常年永夜，是以灯烛油贵，此处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日日彩灯环绕，游人如织，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春满园”。

沈错瞳孔微缩，后脊背发凉，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种逃跑的办法，但是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决。

有奴印在，他就是魔域的一只牲口，不过是从笼子逃进另一个笼子，没什么区别。

难道“桑拔”觉得他无趣？

又要将他送回春满园？

然而下一刻，那人在沈错身旁站定，牵上了他的手，春满园所有人在看到东家车驾到那一刻起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纷纷前来迎接。

不多时，最低阶的练气炉鼎们便跪在地上，一条金丝绸制的毯铺在了沈错和“桑拔”的脚下。

春满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齐刷刷下跪，前来春满园寻欢作乐的魔修宾客们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恭迎少域主。”

蔺无瑕牵起沈错的手，带着他踏上这条毯子。

沈错却并没有走上去，而是将近旁的几个炉鼎拽起来，蔺无瑕这才注意到，被沈错拽起来的这些人，膝盖上都打着钢钉，每日膝行罚跪是对他们揽不着客的惩罚。

最前方迎接的老鸨朱鹊眉心微跳，自然也认出来了沈错这个春满园不待宁可去角斗场的硬骨头。他看向“桑拔”正要开口，谁知少域主却先他一步。

“今天他选中的这些炉鼎，全都免除刑罚。”

朱鹊十分识相，面上立马转为喜色：“听凭少域主吩咐。”

沈错没有叙旧，只是沉默着将这些人全都扶起来坐下，他的膝盖骨还残留着钢钉的铁锈，下雨下雪都疼得厉害。

炉鼎们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但也只是如此，春满园折磨炉鼎的法子多了去了，要是受罚表现得不甘不愿，那就算免除跪刑，还有别的惩罚等着。

沈错做完这些事，又回到蔺无瑕身边：“属下擅作主张，求少域主责罚。”

蔺无瑕当然不会罚他，只是牵起他有些发冷的手，灵力运转，将他冰冷的指尖包裹起来。

“走吧，今晚特地给你准备的节目。”

沈错跟着蔺无瑕来到春满园的中庭，中庭之上是花台。

不过花台并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台子，而是给炉鼎公开受刑的地方，有客人有这方面的癖好，甚至可以指定刑罚，灵石给得足够，还可以自己上去责罚炉鼎。

沈错看到花台还是会下意识地指节抽动。

这不过这一次，花台上绑着三个沈错并不认识的魔修，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一声痛呼，老鸨朱鹊被暗卫们抓住四肢，押到了花台之上。

紧接着押上来的都是熟面孔，给沈错膝盖穿过钢钉的龟公，吊在花台上七天七夜时执鞭打过他的人……

林林总总，花台挤得像菜市口。

沈错指了指那三个魔修，问蔺无瑕：“那三人是谁，哪儿欺负到我了？”

真有意思，沈错想，居然还能寻到他没记住的仇。

蔺无瑕斟酌了一下措辞：“他们肖想你。”

沈错眨了眨眼，忽然笑出声来，连称呼都没顾上：“若是肖想我都要杀，少域主怕是要从西饶城杀到赤掩城。”

“要是如此也不必我一个个看，看到他们活着着实不太舒服，不如全砍了头寄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错：骨灰包邮，全国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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