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群星微闪,薄云藏月。
杨家的灵堂前的火盆烧得正旺,杨昌利跪着烧纸钱,时不时瞧一眼前头的香烛是否燃尽。
东侧屋里简陋地搭了一个床铺,杨昌友身着丧服,大喇喇地躺着。
今夜是最后一晚,明日清早老爷子要上山。两兄弟轮流守夜,上半夜是杨昌友守灵,下半夜便轮到杨昌利。
待时辰差不多了,族里帮忙的人陆续到了杨家,杨昌利起身去喊杨昌友。
却见杨昌友脸色惨白,呓语不断,整个人都缩在了角落。
杨昌利一惊,怕是弟弟被魇住了,连忙伸手拍他:“昌友,昌友,醒醒!”
杨昌友睡梦中伸手挥打,像是在躲避什么,更是大声哭泣。
几番拍打才叫醒杨昌友,他睁开眼时满眼都是惊惧,愣愣地坐在床边许久。
来帮忙的族人见状叹气:“杨老爷子一手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到底父子情深,怕是心里头难过呢。”
杨昌友的媳妇听见动静也过来了,一边安抚地拍打他的后背,一边问道:“怎地了?梦魇住了?”
杨昌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道:“梦到老爷子骂我了,拄着拐杖追着我骂追着我打。”
杨昌友媳妇:……
她停下拍背的手,起身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还当是什么呢!老爷子在世时哪天不骂你哪天不想揍你,有甚好怕的。”
“快些起来,老爷子要上山了。”丢下这句话,杨昌友媳妇便去外头忙活了,这最后一日的事情也不少呢。
杨昌友:……
他一脸苦色,老爷子在世时也没有那么长的獠牙,也不是那么灰白的脸啊。
杨昌友起身一边走一边嘀咕:“这老爷子梦里劲儿可比往日里大多了……”
未免误了吉时,夜空中还亮着星星,杨家族人便要抬着棺材上山。
一路吹吹打打,杨昌利与杨昌友及其家人身着丧服,沿路跪拜,另有族人挎着竹篮抛撒纸钱。
待棺材安安稳稳地落入选好的地方,家人祭拜后,方可下山,这一场丧事才算完。
这几日镇上与杨家有亲缘关系的,平日里友好交往的,都派了自家人去帮忙,这是镇子上的人情往来。
但是姜家不用,姜阿婆以前的行当有些人忌讳,更别说她如今年纪大了,而姜繁是个女娃娃,年纪还小。
姜家也就是在吃席的时候随上礼便好。
……
因着杨家这场丧事买了许多香烛,姜繁又赶制了一批,今日关门晚了些。
“哐当—”沉重的木板门被关上,一双白嫩的手将锁落上。
姜繁站在店门口还左右瞧了瞧,免得又有人急忙来买香烛。
街道安静的笼罩在霞光里,姜繁点点头,不错,空荡荡的没有人。
落霞映在石板路上,仿若一个个富贵的小金砖,姜繁迈着步子踩着小金砖往家的方向走。
才走到街口,迎面而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姜繁认出来,是杨廷春的叔父。
杨昌友喘着粗气抹着汗,瑟缩着身体,双眼乱瞟,手里拿着一叠纸钱,纸钱卷起来包着香烛。
他低着头走得飞快,有人追赶似的,双脚走起来好似有了残影,都没瞧见姜繁。
姜繁本想侧身让过,鼻尖却闻到一股臭味。
她脚步一顿,运起元炁,眨眼间便跟上了杨昌友,正要喊住杨昌友,定睛一瞧,哪是什么残影啊?
那分明是个挂在他身上的鬼魂!
日头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昏暗,街道空空荡荡,道旁的树影在夜色里像是张牙舞爪的妖怪。
杨昌友只觉得这夏夜有着不寻常的阴冷,身上异常沉重,身后还似乎有追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从山脚一直跟到现在!杨昌友害怕极了,不停念叨:“阿爹是你吗?你别吓我呀,我可是你儿子,吓死我你有什么好处……”
杨昌友此时后悔极了,好端端地又去烧什么纸!
说来还是他胆小,杨昌友被他爹在梦中打骂了两宿,实在害怕。老爷子上山之后他左思右想,从东屋转到西屋,还是带着香烛纸钱到了老爷子墓前。
他想和老爷子说说,别再入梦了,老爷子再入梦,他小儿子就要来与他做邻居了。
“咚、咚——”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杨昌友裹紧衣裳,迈出去的脚步都发着抖。
姜繁:“昌友叔!”
“啊——”杨昌友被身后突然的喊声吓得大叫,手上的物件一时没抓稳,纸钱香烛散落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姜繁见杨昌友被吓到,有些内疚,连忙表明身份:“我是姜繁呀!”
“是……是姜家阿繁啊!”杨昌友眯了眯眼,瞧见姜繁凑过来的面容,这才一手扶着旁边的院墙,哆哆嗦嗦地去捡地上的纸钱:“你……你这孩子,可忒吓人!”
姜繁也蹲下帮忙捡:“对不住,刚刚就想阿叔你打个招呼,你走太快都赶不上。”
“阿叔你这带着香烛纸钱,是去瞧杨阿爷了吗?”姜繁比杨昌友手快,很快地就全捡起来了。
杨昌友接过她递过来的纸钱,吞吞吐吐地道:“啊,是,是啊,想着再去与他说说话。”
姜繁看了杨昌友一眼,许是身侧有了熟悉的人,杨昌友倒是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但肩头的阳火微弱,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人身上有三把阳火,左右两肩,天灵盖各有一把,护佑人们不被鬼物邪气轻易近身。
人受到惊吓,阳火萎靡,自然更容易受鬼物侵入。更何况杨昌友身边还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
姜繁与杨昌友笑道:“这几日晚上都吹凉风,许是要提前入秋了,昌友叔这几日也累,夜间记得盖个薄被。”
杨昌友听到姜繁这几句话,瞬间站直,恍然,原是要提前入秋,怪不得如此凉快。
那身上的异常沉重定是他这几日操办丧事累着了,定是这样。
一连几日的守灵,梦中还要被阿爹打骂,能不累吗?
杨昌友心里说服了自己,也就不再害怕,转脸又是一个稳重的阿叔:“阿叔当然晓得,天黑了,你这小娃娃快些家去,走路当心点!”
“哎。”姜繁笑着回应,瞧着杨昌友转身离开,视线又落到一旁的鬼魂上。
那鬼魂是个约莫七旬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姜繁瞧着有些眼熟。
老太太也瞧见姜繁身上的道法气韵,鬼物忌惮道士,老太太也不例外,她本能地不再跟着杨昌友,安静地远远等在一旁。
姜繁从身上佩戴的玉佩里摸出三根清香,自从她开始修炼元炁,便可以从玉佩中拿放物件了。
姜繁的手掌从香头拢过,调动元炁,三只清香便升起缕缕青烟,缓缓飘向一旁的老太太。
老太太闻到香火便按奈不住,猛吸一口,甚至跟着青烟飘到了姜繁面前。
“好香……”
清香火星闪烁,很快燃至香脚,老太太懂事地离开,要飘往别处。
姜繁供奉了香火,老太太承了,便不再缠着杨昌友了,当然,这也有对姜繁的忌惮。
“阿婆稍等。”姜繁拦住了她,这可不敢让她到处乱飘。
“阿婆这是要去哪?需知人鬼殊途,阿婆得去鬼道等待投生。”姜繁有些疑惑,这也瞧着不像新鬼,为何还懵懂地在阳间游荡。
老太太僵硬的脖颈动了动,重复道:“我要去哪?对呀,我要去哪?”
“哦对了,我要回一趟家,我有一件事要告知我老伴!”老太太想起来了,有些兴奋,说着就要飘走。
姜繁还没说话,那老太太又飘回来了:“可我不知我生前是何人,不知我家在哪啊?”
世人刚离世时,会茫然一段时间,随后可跟着牵引进入鬼道等待转世投生。若是有执念,便会抗拒牵引,在阳间游荡。
姜繁猜测这老太太或许就是心有执念。
她运起功法,抬手将一道元炁打入老太太眉心,或许这能让老太太恢复清醒。
精纯的元炁没入眉心,老太太舒爽得长叹一声,魂体变得更加凝实。
姜繁问:“阿婆,想起来了吗?”
老太太弯起嘴角,盯着姜繁看了好几眼才笑道:“是姜家阿繁啊,都变漂亮了。”
老太太想起来了,她叫王彩娘,是镇上杨来庆她娘,离世有好几个月了。
姜家阿繁她也是见过的,她往日只在姜家买香烛,后来儿媳进门交由儿媳去买,也叮嘱只去姜家买。
那时见到的姜繁就是个机灵俊秀的姑娘,没想到,这阿繁还修行入道了,不愧是姜家人。
“我确实是有些事情要与家里人说,想要入梦吧,却不得法门,就一直在阳间蹉跎。”王彩娘道,“今日多谢小阿繁了。”
鬼魂入梦也要讲究缘法的,新鬼什么都不懂,只靠执念确实难以入梦。
听闻那杨家老爷子入了子孙的梦,这才想跟着杨昌友,不巧杨昌友那时刚从墓地回来,王彩娘没能碰上杨老爷子。
姜繁恍然,原是桥头巷的王阿婆,就说她瞧着面善呢。
姜繁又从她那玉佩里摸了摸,拿出一张黄符纸:“这是入梦符,可让你入梦一次,便赠与阿婆吧。”
王彩娘双眼一亮,双手抚掌:“那真是多谢阿繁了!待交代好事情,我自会入鬼道。”
姜繁笑笑,目送王阿婆往来庆叔家飘去。
时间不早了,她也要家去。
走到夕水巷口时,姜繁脚步一顿,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前几日听过来庆叔家说了什么事来着?
但那灵光就如黑夜里划过一颗流星,一闪而过又落入夜空。
姜繁还没想起来,便瞧见院门口等她的姜阿婆,立马将之抛之脑后:“阿奶,我回来啦。”
姜阿婆笑意盈盈:“慢点,仔细脚下。”
直到第二日晚上,姜繁被王阿婆堵在回家路上,她才想起来那日忘记的是什么。
“阿繁啊!阿婆能不能再求一张入梦符啊?”王彩娘哭嚎着,掉不出一滴眼泪,“我昨夜入了我老伴的梦……”
“阿婆也没想到,我那老伴……他得了脑卒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