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蔽日,雨打花枝。
清溪街道上撑起数把油纸伞,身着荷粉衣衫的秦晓雪站在檐下将伞收拢。
“姜阿繁!”
秦晓雪提起裙摆迈进香烛店,大雨的潮气随着她清亮的声音涌入。
“听说你接手姜阿婆之前的行当了?成了新一代神婆?”
骤雨赠凉,姜繁正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闻言,她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纠正:“是修道,和我阿奶不一样的。”
下一瞬,冰凉凉的水珠溅在脸上,姜繁瞌睡醒了,她拦住秦晓雪作怪的手:“今日大雨,你怎地来了?”
秦晓雪笑嘻嘻地,亲热地和姜繁靠在一起:“这不是听说了坊间传闻,来瞧瞧我们新任神婆嘛!”
姜繁不信,秦晓雪讨厌雨天出门,会沾湿裙子沾湿长发,往常下雨只会闷在家里。
果然,秦晓雪下一句便是:“听说……来庆叔的腿是你治好的,那他的腿是为何迟迟不好啊??”
姜繁也笑:“怎么,坊间传闻没说清楚?”
“你也晓得那是传闻,那些婶子说话老爱添油加醋,还说你接了阿婆的衣钵,马上要羽化登仙了呢!”
说着,秦晓雪捧起姜繁的脸,打趣道:“我来瞧瞧,这小仙童的脸有甚不同。”
她装模作样了一通,放下手感叹道:“摸着是比我们凡人更舒服些。”
姜繁忍受了一番秦晓雪的揉搓,不语。
玉娘婶子忌讳着蛇仙,不敢透露出自家供的保家仙,只说姜繁小小年纪修道有成,抬手间便能治伤疗毒。
如今坊间都传姜家是有传承,还有婶子借着买香烛来问姜繁,是否要建个道观。
因此,王阿婆入鬼道前特意还来赔罪。
谣言都是口口相传,姜繁怎会再亲自添火加柴。
秦晓雪做甩袖抹泪状:“向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阿繁如今得了道,已是半个仙人,哪还会记得儿时玩伴啊~”
姜繁听秦晓雪这七扭八拐的唱腔觉得别扭非常,于是默默挪到窗边,轻轻推开一点窗子缝隙。
窗外雨势不减,早开的桂花被打落,地上金黄点点。
姜繁喊秦晓雪:“等雨停,我们去摘桂花做桂花糕吧。”
秦晓雪顿时收了唱腔作态,也蹭过来:“好呀。”
清溪街头便有好几株桂花树,绿阴如盖,黄灿灿的花朵一簇簇的,像金色雪花落在树梢。
姜繁与秦晓雪小时搬着凳子,坐在树下等姜阿婆与秦晓雪她娘摘花。
待长大些,便会在地上铺件旧衣,自个儿摇着花枝,等桂花纷纷扬扬落下。
如今,秦晓雪在地上铺好旧衣,仰首看枝头。
和风轻柔地拂过花簇,那点点金雪便如雨般坠落。
桂香浓厚,沾满衣裳。
“阿繁,你若早几年修道,我们便不用那么劳累了。”
秦晓雪将落下的桂花扫成堆,用旧衣包起。
想起前些年,两人爬上桂树,抱紧枝头用力摇到手脱力的日子。
哪像如今这般,吹吹风花便下来了。
姜繁倒是觉得以前也挺有趣,回忆里满是阳光,花香,和汗水。
她与秦晓雪一道捡起桂花,踩着晚霞归家,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日升日落,桂花开了又谢,四季往复,岁岁年年。
不知不觉,转眼已过了七年。
清溪街头的桂树依旧茂盛,花满枝头,送香入户。
街尾一家香烛店敞开大门,陈旧的柜台上摞着高高的账册,里间门帘后影影绰绰。
“姜阿繁,你说要拾掇店肆,现下是偷懒去了?”
窗边坐着一妙龄少女,乌黑浓密的长发梳成垂髻,面容俏丽,生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正是十九岁的秦晓雪。
她靠在窗边,手中绣活不断。身侧放着几个箱笼,书册,蒲扇,制香的物件,堆放得乱七八糟。
靠墙的柜子通通都被打开,而收拾东西的姜繁却不见人影。
秦晓雪瞧不过眼,将绣活推向一边,认命地挽起衣袖开始收拾。
“姜阿繁,我告诉你,我就帮你这一回,你今儿晚上必须请我一回米线!”
早秋依旧燥热,秦晓雪手脚麻利地理好箱笼,前额便沁出细汗。
她用帕子擦了擦,只见方才还乱糟糟的物件都被收拢关进箱笼,合起盖好的箱笼整齐地码在一旁。
许久没有声响的姜繁正是此时踏入里间。
“晓雪!你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秦晓雪循声看去。
十七岁的姜繁姿容妍丽,日影斑驳映于其身,即使罗裙染尘,也难掩明洁气质。
少女不知去哪蹭了一身灰尘,衣袖用襻膊系起,双手捧着一对泥人。
“是你与我!”
姜繁伸手将泥人凑到秦晓雪面前,兴奋道。
秦晓雪接过,仔细打量后,也一同兴奋起来:“对对对,我与你一道做的!这个高些的是我,这个圆滚滚的是你!”
泥人被放在案上,沐浴在午后阳光里。秦晓雪与姜繁凑在一处仔细瞧,挪不开眼。
做这泥人时,两人七八岁大,秦晓雪才交了姜繁这个新玩伴,整日腻在一起。
杨廷春还因此闹过别扭,非要秦晓雪也做一个小泥人给他。
“廷春哥那也有一个吧?他那个还在吗?”姜繁问道。
两人紧挨着,肩并着肩,因此姜繁侧过头便能瞧见秦晓雪忽然粉面含羞。
姜繁:……
罢了罢了,大概又是未婚夫妻之间的某些情趣。
两年前,杨廷春请了冰人上门,求娶秦晓雪。青梅竹马,总角之谊,两家人知根知底,很快便定下婚事。
杨廷春天资聪颖,刻苦求学,今年秋闱下场,两家人约定,放榜后便举行成婚仪式。
以杨廷春的资质,教导他的老师曾说榜上必定有名,到时便是双喜临门。
秦晓雪用手帕盖住发热的脸,素白的帕子被轻轻吹起:“他那个泥人予我了。”
“哦——”
姜繁起身,去拿案上的泥人:“你既有一个了,那这两个就都予我吧。”
“哎。”秦晓雪忙拦下她,抢过那个高些的泥人,道:“不行不行,你拿你那个就行了,我这个不给!”
她不给,姜繁便去抢,两人滚作一团。
“店家!店家在吗?”
前头突然传来喊声,姜繁连忙起身整理仪容,答道:“在的!烦请稍等片刻。”
秦晓雪的发髻有些松动,簪子歪斜,她一面扶正,一面问道:“不是挂了闭店的牌子了?”
牌子是挂了,但并未紧闭门窗,若是有人想进自然是能进的。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壮汉,胡子拉碴,身着粗布短打,背着箭囊,明显的山民猎户装扮。
壮汉性子急,声音也粗:“大白日的闭什么店?我冲着你姜家来的,怎么着也得接了我这单生意。”
瞧着姜繁从里间出来,壮汉更是不满意了:“这女人做生意就是不懂事!”
姜繁闻言皱了皱眉,这壮汉说话可忒不中听,但转念又想到山民出来一趟不容易,便忍了下来。
姜繁能忍,秦晓雪可不能,她一把掀开门帘,清脆的嗓音如滚珠一般:“女人做生意怎地了?你往那清溪街上瞧一瞧,卖凉面的、卖馄饨的、卖布料的,哪家没有女人!”
“你有本事便一个子儿都别往女人的生意摊上花!”
“闭店自然有闭店的缘由,怎地,不接你这单生意我们店还能垮了不成?”
壮汉被她劈哩叭啦一顿说,欲反驳不成,气势弱了下来。
姜繁指了指堆放在一起的香烛金银纸:“店里正在修整,存货便只有那些了,若是有你要的,便买上点,没有我这暂时也卖不了。”
姜繁家的香烛店因着杨家老爷子托梦与保家仙之事,这些年生意好了不少,但姜繁已经决定将店铺租赁出去,自然不再补货。
壮汉名为余平,是山里猎户,家里老母亲常供奉祭拜神明,特意叮嘱了要他来姜家买香烛。
余平不以为然,香烛将将能用即可,何必多花那些铜板买最贵的,多拿些铜板来买些粮食才实在!
他转身便走,又想起临行前,母亲一如既往地絮叨:“莫要舍不得香火钱,我们山里啊,是有山神的,为娘为你多祈求一份福,你进了深山便能多得一份运。”
拇指在老娘为他缝制的箭囊革带上摩挲两下,余平想,男子汉不与那般小娘子计较。
秦晓雪轻哼一声,瞧着那壮汉黑着脸迈进了门。
后头的货架上,捆好的香烛整齐摆放,散发出幽幽清香,黄纸上的金箔银箔服帖细腻。
余平咂了咂嘴,上手摸过便知,确是些好货。
“你家这也忒贵!若不是我老娘非要你家的,我可不会踏进这门。”
余平认真地挑了些香烛纸钱,数着铜板时,心疼得似在滴血。
将数了两三遍的铜板不舍地拿出来,余平宽厚的手掌拍得柜台都震了震。
“就这些了,今儿山货没销完,我全身上下就剩这几个子儿了,掌柜的算我便宜点。”
余平满脸络腮胡,便是央求折扣也匪气十足。
姜繁拨开铜板数了数,不同意:“少给了一半的铜板,这如何能卖你?”
哪有做赔本买卖的,若是他不砍价这么狠,看在今日开张,也并非不能便宜点。
姜繁道:“我们家的香,料好,匀称,在云泉镇上是出了名的,你可以去问问,一分钱一分货的。”
余平皱眉,粗声粗气:“如何不能卖!我没见过如此贵的香烛,莫不是瞧出我从山里下来的,黑店欺客呢!”
高大的壮汉黑眉直竖,碗大的拳头砸在柜台上,好几本账册被震落,铜钱跳起来哗啦响。
秦晓雪站在柜台侧面,鼓起眼睛瞪他:“你爱买便买,不买请转身出门,挑事我们可不怕你!”
她指着外头牌匾的方向:“莫不是忘了我们这店肆姓姜!”
“什么姜——”
余平止住话头,烈日高悬的午后,他背后莫名吹来一阵冷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喉咙。
什么姜?
当然是姜阿婆的姜。
姜阿婆生前是有名的神婆,捉过鬼诛过邪,手段狠厉,年纪大些的老人谁不忌惮姜阿婆。
前几年姜阿婆离世前,还特意出售了几张符咒,敲打了那起子有心之人。
她多年不曾出手还能拿出符咒,谁也不能保证没有留下几张给姜繁护身。
余平有个信神的老娘,自然知晓此事。
他瞪了一眼秦晓雪,不情不愿地又掏出几枚铜钱:“贵还不让人说了!”
若不是怕赔钱,他非得与她们讲个道理!女人做生意就是不懂事!
他老娘也是,硬是要多花些冤枉钱!
余平接过姜繁递来的香烛,嘀嘀咕咕地离开。
“这死人祭拜用的东西,也不知忌讳点,搞那么大名声做甚!”
这是怪上姜家店肆太有名气,入了他老娘的耳了。
余平自认为小声,奈何嗓音粗犷,秦晓雪刚巧听见了。
“嘿!嘀咕什么呢,忌讳你别来买呀!”
秦晓雪气得跺脚:“就你这人还想便宜点呢!下辈子吧!”
说罢她又觉得不妥,连忙“呸”了几下:“气昏了头了,这话可不能说!”
门外烈日炎炎,那壮汉猎户已然离开。
“莫气莫气。”姜繁拉过秦晓雪要她坐下,“气坏了我上哪赔一个新娘子予廷春哥。”
秦晓雪啐她:“就知道打趣我!”
她捡起地上的账册,拍拍灰问道:“今日拾掇你这店肆,是赁出去了吧?”
姜繁笑着点头。
姜繁早几个月便放出消息要关店肆,将这铺子租出去。但来了许多租户都没谈妥。
所幸她也不急,一边卖着存货一边等。
前些日子一对祖孙过来瞧了铺子,予了定金,姜繁这才收拾整理这店肆。
“东西我都收拾完了,店里也已打扫,你们什么时候拾掇,我过来搭把手。”
桂树掉落一地的金香雪,软底鞋轻轻踩过,姜繁带着那对祖孙迈进香烛店。
沾了桂香的裙袂拂过门槛,几朵桂花顺势滑落在地。姜繁每介绍一处,脑海里便浮现一幅与阿奶相处的画面。
租下铺子的是一位头发银白的阿婆,一双吊梢三角眼挂在瘦削的脸上,让路过的小童大多不敢多瞧。
阿婆身后跟着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女童,身形瘦小,头发干枯,一直紧紧地抓着阿婆的衣角。
“阿婆接下这店肆,是打算做什么呢?”
姜繁介绍完之后,瞧着这对祖孙,多问了一句。
阿婆的声音低沉:“纸活店。”
姜繁的视线落在阿婆发灰的眼珠上,想起阿奶那双同样的眼珠,心下了然,原是阿奶的同行。
定下迁店的日期,将钥匙交予阿婆,姜繁便转身家去。
秋风萧瑟,带来一地枯黄一阵凉。姜繁弯腰捡起一片通体金黄无暇的落叶,打算带回去与秦晓雪瞧瞧。
“大夫,救命啊!呜呜呜……”
迎面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哭着撞过来,抹着泪嚎哭。
姜繁认出是隔壁家的,她伸手拦住:“秦晓冬,这是怎地了?”
秦晓冬泪眼朦胧:“娘亲晕倒了!她要死了!”
什么?
金黄的树叶从姜繁手上坠落,飘摇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