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隔壁院子马声嘶鸣,搅动一屋子人的清眠。
姜繁清晨回房,索性打坐修炼,听得外头王大娘与林千儿有说话声,这才打开房门。
王大娘侧头望过来,道:“隔壁家主人遭了事,成了孤家寡人,族里做主将这处赁出去,与一家商行做了长期交易,往日里不让栓马的,今年他们货物多了些,过了花神节这几日便让他们带走。”
王大娘担心吵到姜繁:“女郎若是觉得吵闹,我今日与他们再说说。”
“不用麻烦,也到该起的时辰了。”
姜繁一夜未睡也并不疲乏,照昨日大娘说的地方打水洗漱。
王大娘指着后院笑道:“女郎今日若做女子打扮,便去后院簪朵花罢。”
推一推二不好推三,姜繁道了一声谢,依她所言去了后院。
后院牡丹花开得正盛,篱笆上缠绕着的绿藤间点缀着凌霄花。林千儿正盯着单独隔放的两盆牡丹出神。
姜繁停下脚步。前方的少女不施粉黛,发间没簪任何花朵,朦胧天色中,青涩的面庞全是茫然。
昨夜的争执隐于黑暗,终于沉默,她的反抗也十分微弱,甚至比不上暗夜里的马鸣,而天光一开,她还是得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前走。
姜繁面对着林千儿的脆弱,踌躇一瞬,暗自掐了个手诀,肉眼不可见的流光迅速在林千儿身上闪过。
姜繁挑了下眉,竟是没有红线?
“女郎挑好了吗?牡丹富贵,女郎挽个发髻许是会更好些。”
王大娘撑着手杖,慢慢往后院走来。
林千儿顿时回神,忙捡起地上的水瓢,背过身去轻轻地洒水。
“牡丹繁重,这个便好。”
姜繁在篱笆下找到一株不知名白花,摘下几朵簪上。
王大娘视线模糊,只瞧得见姜繁的身影蹲下站起,但她知晓那方位并没栽什么花种。
“倒是和我家千儿一样,不爱牡丹,偏爱簪些野花。”
姜繁余光里的林千儿动作一顿,随即走得更远了些去为篱笆边上的花浇水。
晨曦点亮藤蔓上明艳的凌霄花,为初升骄阳染出一条绯红的云霞。姜繁的视线从篱笆上收回,声音带着笑意。
“我倒是觉得相比牡丹,如火焰一般的凌霄花更衬千儿姑娘,豆蔻年华,朝气蓬勃才是最美的。”
王大娘眯起眼笑,并不接话。
而走远的林千儿毫无遗漏地听清了这番话,不禁回头望了姜繁一眼。
曙光中的女郎素衣简装,乌发如云,只簪几朵洁白小花,站在满院的牡丹中却更显清雅出尘。
林千儿恍了一下神,回过神来只听得姜繁道:“我来时匆忙,对这临春城一无所知,明日便是花神节了,今儿可否请千儿姑娘带我出去逛逛?”
王大娘欣然同意,只在两人跨出院门时叮嘱了一句:“多仔细些,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千儿你心里要有数。”
姜繁走在林千儿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替她回答:“大娘放心吧。”
今日临春城的市集熙熙攘攘,沿街的商贩吆喝得比往日更加用力。
林千儿尽管心情低落,听闻姜繁想买成衣,还是带着她去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商铺。
“这套浅紫色的衬我,那套襦裙也不错,都包起来。”
店内的柜台处站着一对男女,那女子一手指着挂起来的襦裙,一手招了招身后的仆从。
低眉顺眼的仆从迅速抬头望一眼站在一旁的男子,符明轻抬下巴,仆从立即拿出银钱递给老板。
老板眉开眼笑,手里算盘拨地哗啦响,余光还兼顾到进门的姜繁与林千儿。
“欢迎进店,一楼瞧不上的还有二楼!”
姜繁扫一眼那对男女,从女子精致的侧脸认出是那日客栈的山茶花姑娘。
今日他们依旧大手笔的买下了许多成衣,老板送两人出门时嘴角都要翘到眉梢。
“欢迎下次再来啊!尺寸若有不合适的,您稍个信儿,本店的绣娘可为您量体裁衣!”
林千儿视线落在两人相交的衣角,眼底有些羡慕。若是她正常定亲,或许也有那么一个人来陪她买成衣。
“啪啪!”一双手在她眼前拍了拍。
林千儿收回神思,姜繁手臂上不知何时拿着一套靛蓝色的衣裙,双手从她眼前拂过。
“千儿姑娘,我就要这套衣裙了。”
姜繁朝她笑,指向旁边的茶楼,“你若是有事便先行离去,我今日下午便在茶楼里听书,待日暮我们在茶楼会合。”
林千儿茫然:“我并没有事……”
姜繁却依旧温和地笑道:“方才你已经介绍得很是详细了,我对那茶楼里的说书故事挺感兴趣,今日打算就耗在那里,如此也不好占用你一整日的时间。”
“你若是有其他要紧事,便去办,若是没有,到时来茶楼与我听书也未尝不可。”
成衣店老板笑眯眯地接过姜繁手中的衣裙,接口道:“诶呦,那您可赶巧了,今日说书讲的可是我们花神娘娘赐福最精彩的一回!”
姜繁:“是吗?”
林千儿望着姜繁顺着老板的指引往柜台去的背影,又垂下眼睫。
她喃喃道:“我要去吗?”
迈出店门,迎着刺目的阳光,林千儿抬头望向太守府的方向。
太守府位于临春城最中心的位置,林千儿却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屋檐院门瞧见里面的楼阁台榭。
“哎呦——”
一道身影冒冒失失地撞过来,将林千儿猛地撞得一趔趄。
“嘿,琢磨什么呢?不知道往边上让让啊!”
撞过来的女郎一身男装打扮,挂着一边的耳饰,声音爽朗,明明是她撞过来反倒怪上林千儿。
林千儿扶住门框,下意识道了歉:“对不住。”
那女郎却又不满意了,啧了一声。
“我撞的你,又不是你撞的我,你有什么对不住的?”
林千儿:……
姜繁听到吵闹与老板一道过来,先询问了林千儿是否伤到,林千儿摇了摇头。
老板认出这女郎是方才来过的顾客,一拍脑袋:“是您啊!”
那女郎抬手弹了下左耳挂着的耳铛,玉石的耳铛晃荡起来,背对着阳光一闪一闪。
“是我啊!这不是耳铛只剩一个了,往回来找找吗?”她笑道,“您有瞧见没?”
老板转身去了柜台:“瞧见了瞧见了!给您收着呢,就担心有人回来找不见。”
“那可多谢您了!”那女郎道了一声谢。
很快老板拿着一只耳铛递过来,道:“这耳铛瞧着工艺可不少钱呐,您这趟看来不少赚啊!”
“嗐,也就赚个辛苦钱,这耳铛可是我娘亲给我打的,日后的嫁妆呢!”
女郎接过耳铛,往上抛了两下:“多谢您了,下回给您介绍生意啊!”
“哈哈哈哈,那托您的福了。”
姜繁瞧着两人有来有往,从话语间听出这女郎竟是走商的。
时人商行需跋山涉水,劳累非常,鲜少见女子走商。
那女郎收起耳铛,转身时察觉到姜繁的视线,笑了一声。
“没见过女子走商?”
姜繁还未说话,倒是林千儿低声惊讶:“女子如何能走商?”
女郎的笑声更大了些:“女子如何不能走商?”
“我身体康健,能说会道,脑子灵活,受得了长途跋涉的累,咽得下风餐露宿的苦,男子能做的我做得更好,我为何不能走商?”
女郎轻轻拍了下林千儿的肩膀才离开:“律法没有禁止女子走商,我便可以走。”
林千儿望着她的背影,问道:“她娘亲也不阻拦吗?”
姜繁立在林千儿身侧,初春的暖阳穿过廊檐落在脚下,她轻声道:“自己的路要如何走,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
林千儿垂下眼睫,在心里咀嚼这句话。
市集喧嚣,待她反应过来时,已到了茶楼。
里头说书人正好站定,醒木一拍,茶楼霎时安静,等待着说书人的开场。
姜繁在门前与林千儿道了别,坐到位子上时,说书人已经已经讲到那年初春的二月初二。
说是那年严太守上任第一次过花神节,特意亲自到场参加,与民同乐。
太守的到来让群情高涨,那年的献花也是争奇斗艳,花香引来无数蝴蝶翩飞,也引来异象。
一只极其美丽的蓝纹凤蝶闻香而来,它的身躯要比其他任何一只蝴蝶都要大上不少,蝶翼上的蓝色条纹在阳光下更是流光溢彩,引起众人注意。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只凤蝶不落于任何一朵鲜花,反而飞往那垂首祈福的女郎们的方向。
而后在众人的小声惊叹中,落在其中一位少女的发间,轻轻抖动蝶翼,仿若本就是一只发簪。
众人惊呼:“是花神赐福!是花神赐福——”
茶楼里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底下的听众也小声交流。
“真是花神吗?”
“当然是花神!蝴蝶恋花这是常识,它不落在花上,偏偏落在祈福之人的发间,不就是花神的赐福吗?”
“那当日那位女子如何了?实现心愿了吗?”
“啪——”堂上醒木再次一拍。
说书人开口:“再说那名女郎。”
然后停顿,他视线在堂下扫了一圈,满意地瞧见所有听众眼中的期待。
“我们花神节的传统,便是在献花后会有女郎上前祈福,这是一场安静虔诚的仪式。
但是那名得到花神青睐的女郎,却在当天,当着父老乡亲,当着严太守,大声言明了她的心愿。”
“言辞之大胆,神色之坚定,使得众人哗然,使得太守无措,我等十分敬佩啊!”
众人被吊起胃口,纷纷追问:“是何心愿?到底说了什么?”
说书人笑而不语,当地城民却掩面羞赧,低声解答:“那女郎向太守自荐,要入府做妾!”
什么?堂下之人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那女郎如何能当众说出如此大胆之言,如此地不知羞耻不知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