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温馨的内室,珠帘被轻轻掀起,接近于无声的脚步走向床榻。
侧身面对墙壁的映梅心跳如擂鼓,眼皮紧紧闭着,慌乱的呼吸吹乱她散落在身前的长发。
脚步声在映梅紧张的祈祷中,停下了。
姜繁弯腰捡起香囊,扫了眼轻颤的床幔,不动神色地离开。
“我捡到了这个。”
姜繁将香囊递给谢雁鸣,走远了才道:“那位姨娘是醒着的。”
谢雁鸣打开香囊,看见被撕开的黄纸时毫不意外:“她毁了符咒。”
两人行至花园里的观鲤池,池水夜色中宁静无波,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谢雁鸣将太守府发生的事情告知姜繁,才问道:“你不是在云泉镇吗?”
夜色中面目朦胧的少女笑起来:“受人所托,本要去京城的,这不刚好碰上花神节了,便留下来看看。”
“听说花神节会有花神以蝶赐福。”姜繁侧头往映梅的院子示意了一下。
“太守府的姨娘大多便是花神赐福进来的。”
谢雁鸣抬眼与姜繁一道望过去,心里有了思量。
夜幕低垂,那处院子安静得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实际上却不是如此。
内室床榻上的映梅睁着双眼,心有余悸。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便可以同公子携手同归了。
半开的窗棂上不知何时又落了只蝴蝶,此时正扇动双翅,撞入那夜色中。
小小的蝴蝶在黑夜中前行,暗淡的花纹被黑夜吞没,轻盈的翅膀悄然无息。
不知飞了多久,它进入深山,落在一片树叶上,轻轻颤动翅膀。
而后丛林中无数只蝴蝶一同颤动翅膀,如海浪一般传向远方。
一个漆黑阴沉的山洞中,趴在洞口的蝴蝶从沉睡中醒来,飞入山洞。
须臾,山洞中响起轻微的声音,翅膀扇动空气,伴随着一道雌雄莫辨的人声。
“又失败了……”
“没关系,明日才是我的盛典……”
翌日,临春城天刚破晓便热闹了起来。
王大娘拿出准备好的衣裙与头饰,拄着手杖守在林千儿房门前,要她换好。
待城中锣鼓响起来时,梨花巷里一阵手忙脚乱。
“快快快!你眉毛太浅,再描两下。”
“爹,这两盆到底选哪盆你决定了没!”“别吃了!仔细你的腰封!”“慢点走,被晃乱了簪子!”
王大娘听着邻居院门的开合声,也将林千儿送到了门口,她粗糙的手盖在林千儿的手背上。
“千儿,不是娘要逼你,我们家贫,娘还是个拖累,只有太守府这一条路,成败只在今日一举,你晓得要如何做的,对吗?”
林千儿垂首应道:“是。”
献花祈福的女郎是去年便选好的,共有十五位,在盛典前需沐浴焚香,提早到达。
林千儿到得有些晚了,所幸太守还未到。十五位女郎盛装打扮,俏生生地立在一旁等候。
严太守坐上马车,掀开车帘问:“那凤蝶安置好了没?”
“老爷放心,妥妥的。”车外奴仆答。
严太守这才放下车帘,理了下衣袍。
对面的太守夫人开口:“既然担心,何不让谢道长同去?”
“同去?”严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怕到时外头热火朝天,府里后院血流成河。”
察觉到严耿的不满,太守夫人垂下眼,平静道:“我知道你不愿我去,但道长已予了符咒,昨夜也安然无恙,自是不需要我留下安抚,况且往年我从未缺席过,今年若是不在,恐怕众人会有微词。”
严耿拂了拂袖子,不再言语,而是掀开窗帘,视线落在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心里有了一丝满足感,他上任这些年来,励精求治,不禁商贾,不涨税钱,为的不就是临春城这些百姓吗?
连如今花神节盛典的浩大,也少不了他的努力。当初花神节不过是临春城一个普通的习俗,是他抓住凤蝶赐福的机会,宣扬花神祈福,才有了如今万人空巷的场面。
连那视作神迹的凤蝶,他每年都要提前预备一只模样相似的,以防万一。
姜繁换上那日新买的衣裙,请邻居家婶子帮忙绾了个发髻,扶着王大娘跟随人流往城中心而去。
盛典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前的一片空地举行,空地上立着一个花神娘娘的神像。
伴着欢快的鼓点,一群舞女蹁跹入场,在神像前旋转起舞,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酒楼里有专门的乐师配合奏乐,一时间众人欢欣鼓舞,兴奋非常。
不多时,舞女退场,人群自动分开,不知是谁喊了句:“太守到!”
登时姜繁感觉身边的民众更加激动,纷纷将手中的花朵抛向那辆缓缓驶入的马车。
王大娘也紧紧握住姜繁的手,不无激动:“太守来了!”
姜繁抬头去望,只见那辆马车速度更缓,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掀开马车门帘,浓眉美须,和煦地向四周的民众点头。
一位牵马带剑的仆从高声喊道:“都仔细点!莫要扔花了!莫要扔花了!”
然而现场实在喧闹,后方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鲜花被扔过来。
好不容易穿过了人群,进了酒楼,马车上已经堆满了鲜花。
王大娘激动地道:“女郎瞧见我们太守了没?是不是风姿翩翩?”
姜繁安抚地拍了拍王大娘,问道:“你们很喜欢这位严太守?”
“我们临春城谁不喜欢?若没有他,哪有我们如今的好日子。”
王大娘言语感激,若没有严太守,她一个瞎了眼的寡妇,要如何才能养大女儿?哪来的租金进账?
姜繁轻轻地拉过王大娘,避过身后的冲撞,随口道:“那自然是要好好谢谢他。”
正值正午,空地最中心的一位男子瞧着那日晷,准时地敲响铜锣。
“吉时到——”
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酒楼里缓缓走出一队女郎,皆手捧花盆。
王大娘拉着姜繁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无神的眼珠往前方看去,仿佛能看见献花的林千儿。
献花的女郎们神情庄重,安静虔诚地将手中的花盆放在花神娘娘的神像前。
女郎们三次叩拜后不可起身,以手抚心,垂首祈福,等待花神娘娘赐福。
姜繁站在人群中环视。
王大娘期盼的神情,女郎们眼中的憧憬,小童们脸上的笑意,还有众人手中捧着的鲜花,组成一幅无声而热闹的画面。
空气中花香弥漫,已经分不清是桃花的清甜还是迎春的芬芳。
灿烂的阳光落在神像上,显得石刻的五官多添几分悲悯。
这时,许多蝴蝶展翅飞来,黄色的、黑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相伴在神像前环绕起舞。
日晷的影子慢慢移动,一只有着宽大双翼、冰蓝条纹的凤蝶出现了。
人群中有人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它来了!”
姜繁迎着阳光看向那只凤蝶。
那几乎透明的蝶翼在阳光下闪过冰蓝色的光,它似乎飞舞都比其他蝴蝶更加轻巧,在锦绣花簇间穿过,施施然落在了其中一位女郎的发间。
女郎长睫微颤,双手抵在额前,再次叩首。
这是在心中向花神娘娘祈福求愿。姜繁昨日在茶楼听书时知晓了流程。
待女郎祈福完毕,那只凤蝶便又翩翩然地落在另一位女郎发间。
王大娘眼睛看不见,便一直询问姜繁:“是千儿吗?”
姜繁还未回答,就有人告知王大娘:“非也非也,是梧桐巷的李家三娘。”
王大娘失望地垂下嘴角,抓着姜繁的手越捏越紧。
身侧的人有些骚动,一位婶子小声说道:“最后一位了吧,往年便是最多不过三个。”
与此同时,那飞舞的凤蝶绕着女郎们转了一圈,落在发间不动了。
有邻居认出来了:“是林千儿。”
王大娘顿时伸长脖子,神情激动,嘴里喃喃道:“多谢花神娘娘,花神娘娘……”
神像前的林千儿依旧垂首,感受到发间细微的动静,有些不敢置信,她真的被赐福了。
见她不动,人群有些议论,猜测她是要当众言明自己的心愿了。
“她生得不错,不会又是一个要进太守府的吧?”
“多半是,我认得她,孤儿寡母,能攀上太守府这高枝也是不错的了。”
临春城花神赐福出了名灵验,女郎祈愿多是祈求姻缘,因此女郎们皆是在心中言明心愿。
而自从当年映梅当众言明心愿之后,年年有人效仿。若是凤蝶落在发间,却久不叩首,大家便明白这是要自荐了。
华盖下的严太守坐直了身子,往林千儿的方向望了眼。
“太守大人风姿不减当年啊。”
隔了几步远的另一柄华盖下,太守夫人平静无波地瞥了眼严耿。
严耿心知她对这些自荐的女郎不满。
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不像话,严耿扯了扯嘴角,不搭话。
“信女林千儿,谢花神娘娘垂爱。”
阳光下,繁花前的少女开口,双手抵在额前。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包括她娘亲那无神的目光。林千儿手心出汗,郑重叩首。
“花神娘娘在上,信女幼年失怙,寡母有疾,今招婿艰难,望得立女户。请花神娘娘成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王大娘瞪大双眼:“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些什么!”
严太守也愣住了,倒是太守夫人轻轻笑了。
“看来,临春城在太守的治下,确实蒸蒸日上。”
底下的众人纷纷议论,立女户这事当朝法令并未禁止,却少有人做到,盖因条件苛刻且被视作出格。
但临春城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便是如意绣坊的主家张娘子。
现下众人也多是讨论着林千儿浪费了一次赐福,他们认为既然招婿艰难,那求愿时更要祈求姻缘了。
立女户哪有求得一个好郎婿重要!
“铛铛铛——”
铜锣声响起,压下众人的议论声。
“游街开始!”
花神节祈福过后,便会有女郎扮演各色花仙,坐着轿子游街。大道上花瓣纷飞,众人开始跟着仪仗行动,小童欢快地窜来窜去。
姜繁拉住想冲上前的王大娘,避过欢呼的人群,进了一道小巷子。
王大娘手杖不停点地,恨不能马上将林千儿拉出来臭骂一顿!
姜繁正要安抚劝说,却见一股妖气冲天而起。
几声尖叫划破长空,游街的人群一片混乱。
“啊啊啊!死人了!死人了!”
姜繁心头一跳,反手将王大娘推进一道院门,临走时塞给她一张符咒。
“躲好!”
太守府后院。
谢雁鸣的剑尖抵在映梅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映梅的不配合让他不耐:“你说不说!”
他完全不懂,为何受害者要包庇一个妖物。难道她没看见过另外两个惨死的姨娘吗?
小竹跪倒在一旁,手足无措:“姨娘,你说呀!”
映梅忍受着疼痛,紧咬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谢雁鸣没了耐心,手腕一转便要打晕映梅,却倏然转头看向城中的方向。
“姨娘!”
小竹伸手去扶被击晕的映梅,再转头却不见了谢雁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