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着要在四点前爬起来守日出的时间，加之呼吸不畅，苏绛河压根没睡着，在睡袋里翻来翻去，每隔十几分钟就要拉开透气窗看一眼相机。
为了不影响后续几夜的拍摄，苏绛河把休息当成任务，强迫自己躺在睡袋里。
凌晨三点半，她实在忍不住了，吸了一会儿氧，把自己包严实了，爬出了帐篷。
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无法可数的星星汇聚成天上的川流。
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苏绛河小心地保持机位角度不动，查看几个小时前拍的多张延时星轨。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差点把她自己气得背过去。她低下头，脑袋砸到笔记本的边，磕了好几下，“咚咚咚”的，活像用头敲木鱼。
昨天居然犯蠢，忘记把两台相机取消自动降噪，导致每张星轨上面都不是成轨道的弧线段，而是一个又一个小点。
白拍了，还浪费了相机和除雾带的电量。
心有杂念拍什么照片啊！
要时刻谨记前辈的教诲“心中无男人，拍照自然神”啊！
晚上那会儿想的还是陆其那个失约的狗男人，唉！
苏绛河急喘了两口气，星轨拍砸了，也不在乎是不是在日出前取地景了。她无奈地摘下两台相机，收拾进车内，又把存储卡取下，带进帐篷内连上电脑思考能不能废物再利用。
睡眠时间不足，苏绛河盯着电脑打起了盹，没过多久又咳醒过来。
喝了止咳药水，又吃了抗高反的药，苏绛河将所有器材收进车内，缩在帐篷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头。
吸取昨夜和凌晨的教训，苏绛河从下午就开始踩点架机位。高原暗夜公园，就连白天都能用肉眼看到星星。虽说不是第一次来，苏绛河还是兴奋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在太阳落山前，苏绛河取到了一张细节丰富的清晰地景，待到夜幕降临，她再三检查设置，两台相机总算拍到了合格的星轨延时。
星空过于美丽，直到后半夜苏绛河也不愿就此休息，在电池耗光前，一直“咔咔”按着快门。
还剩百分之二十的电量时，她最后一次举起相机，决定拍下今夜最后一张相片。
……
“你看这个角度星星还算不错，可以摁快门了。”比陆其高出半个头的苏绛河，凭借力量优势把陆其圈在自己的手臂之间。
说是教陆其拍星星，实际还是苏绛河把持着单反，把陆其圈在双臂之间转来转去地取景。
陆其感到十分不自在，浑身僵硬地按下快门，为了不让自己的背碰到苏绛河的宽大T恤下初现的曲线，他一直以相当扭曲的姿势站着，眼下一张照片拍完，他赶紧从青梅的双臂之间钻出来。
“干嘛？不学了？”苏绛河的视线从显示屏上挪开，注意到陆其脸上一闪而过的，像是不耐烦的表情，很快他的脸上又堆起勉强的微笑，让她感到有些莫名。
陆其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闷闷地说道：“不是，我觉得自己学不来拍星星，还是站在旁边看你拍吧。”
“这才拍了一张，怎么能看得出来会不会的？”苏绛河腾出一只手想去把陆其拽过来继续，却被他退让了一步，抓了个空，方才陆其脸上闪现的一丝不耐烦浮现在她眼前，令她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
“嗯，你的相机才刚买来没多久，两人抓着总有不稳的时候。”陆其总算找到了一条还算合理的理由，他避开了苏绛河的目光，将视线移向晴朗的夜空。
“明明我收到这台相机，第一个最想拿给你看的……”苏绛河摁灭了显示屏，瘪了瘪嘴。
升上初中之后，苏绛河发现陆其与自己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起初，她还觉得是不同校导致两人相处时间变短导致的。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苏兴邦的生意越做越大，就在新区买了一套学区房和一栋小别墅；六年级的时候苏绛河搬去了新区，每天上下学都是她母亲开车接送；小升初，苏绛河没跟着桐花路的学区划片去中心区二中，而是转入了新区外国语学校。
她和陆其，那种同班同桌的邻居缘分，在两三年内慢慢淡化。
苏绛河没那么大条，她能感觉到自己每次来找陆其玩时，他的不知所措与僵硬，甚至是不耐烦。
正因为把他当成重要的朋友，苏绛河才会越发努力地弥合两人之间的距离感。
“你，不拍吗？”见苏绛河抱着相机，平日里时常扬起的脖颈低垂着，大半的表情埋在阴影中，陆其小心翼翼地问道。
从小活得像骄傲小天鹅的苏绛河问不出那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如果陆其做出肯定回答或是沉默，她都会被狠狠打击到。
她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拿过一旁藤椅上摆着的相机包，“看不清星星了，不拍了。”
陆其抬头看了看天空，容城的晴夜总是这样，像是蒙着一层极薄的纱，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与刚才拍照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她说看不清，明显是赌气了。
“别生气了，我是怕不小心弄坏你的新相机。我知道这是你考进年纪前十，阿姨才答应给你买的。”陆其无奈又顺从地笑着。
苏绛河见他递来一个台阶，也不着急下，她抱着相机包，微微抬起下巴说道：“那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原谅你。”
“你就比我大一个月……”陆其见她不是真的生闷气，摇了摇头提起两个人的藤椅往天台门的方向走回去。
“大一个月也是大。”苏绛河抱着心爱的单反相机跟在陆其的身后，对于陆其软化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人下楼梯到五楼，陆其把藤椅放在身边伸手掏自家的钥匙，苏绛河从下面的门缝里看出陆其家没开灯，陆其的母亲大概不在家。
“都八点了，你怎么回去？叔叔阿姨来接你吗？你一个人坐地铁太危险了。”
“一个人坐地铁危险，你跟以前一样送我回去啊。”苏绛河忍不住又把相机从包里取出来调参数玩，就在陆其推门开灯回过头的一瞬间，她摁下了快门，男孩精致的五官被光影渲染得恰到好处，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相机藏回包里，却没注意到男孩皱起的眉头，与下意识想要关门的动作。
“放心啦。明早有家政阿姨来打扫，我中午又要跟几个同学在中心区附近玩，所以今晚住这里。”
“嗯。”陆其松了口气，又开口问道，“你作业带了没？”
“正开心呢，能不能不要提这个？”苏绛河撅着嘴巴，拖声拖调地说道，“带了，我妈让我跟你多探讨交流学习经验。”
陆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苏绛河感到心头一颤，她揉了揉胸口，心想：没有自己拦着，这家伙一定收到许多情书了，真可恶。
她站在陆其家门口等他拿东西，很快他腋下夹着练习册和笔袋，单手扶着门框换鞋，苏绛河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手表，伸手把他的手扒拉下门框，握着他的手腕抬到眼前细细端详，“这手表好看得过分了吧！”
深蓝的表盘，上面撒着如同星海般的碎钻。
“是补的，生日礼物。”陆其的生日在秋天，现在是初夏，这话说的牵强，知晓陆其家庭状况的苏绛河没有追问，而是默默地放下了他的手腕，往旁边迈了一步，挪到自家门口。
……
现在想来，陆其的不告而别早有诸多端倪：他的无奈与没来得及收起的不耐烦，他不想明说的家世，不愿分享的秘密，升上初中后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隔阂……
苏绛河多年来，一直不愿意承认存在一种可能性——陆其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定义得那么深刻，他只是不擅长拒绝曾经的同桌和邻居罢了。
她关上两台电量告罄的相机，抠出存储卡。
这几年，经过苏绛河的努力，她已经很少会想起占据自己童年与少女时期大部分时间的，最后又不告而别的陆其，近几天却频频想起这个人……
苏绛河闭上眼睛，想起了两人极为相像的、那双幽深得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睛。
想起自己已婚的事实，向来不会为决定后悔的苏绛河蓦地感到烦躁起来。
不会感到后悔，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冲动的决定。
好在对反要求隐婚，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苏绛河把两台单反和镜头收进包里，又折叠好三角架，这一通工作量不大的收拾惹得她咳喘连连，险些透不过气，她跌坐在睡袋上，意识到自己这次的高反实在严重，就着凉水吞了药，又把小氧气瓶架到了嘴边。
小命要紧，这么想着，苏绛河赶紧钻进睡袋里休息。
刚躺下就感到胸闷透不过气，苏绛河调整了卧姿，呼吸稍微通畅些，头脑又昏沉胀痛。
疼痛就像是溶于血液的呼流质，从她的心脏流向四肢，在喉咙和大脑凝成肿块，以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在全身横冲直撞。
苏绛河在睡袋里翻来覆去，怎么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咳嗽咳得整个胸腔都感觉有回声，帐篷也自然地被带动着抖三抖。
昏昏沉沉地眯了一阵，苏绛河为了好好休息，这段时间都扛着不看手机，太阳冒出头没多久，她的眼前就像被人用强光打着，刺得她眼角泛泪。
她钻进睡袋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稀碎的睡眠，奈何一阵干痒与疼痛钻入喉管，把苏绛河宝贵的睡意咳了个精光，咳喘之间还有不明液体从鼻腔和嘴角咳出。
无奈，她只能坐起身睁开双眼。
然而，所设想的明晰视野并没有就此展开，周遭所有的物品都变成了边缘模糊的色块，就像是“我的世界”里的像素色块。
苏绛河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敢揉眼睛，大致能猜到这是高反压迫大脑所产生的症状。
心如擂鼓，就算再怎么安慰自己当前状态还算可控，大脑也忍不住呈现出最坏的打算。
黑夜保护区每隔三天就有人巡视，至少不会在孤独的边缘静静死去。苏绛河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乐观还是消极。
她顺着之前咳嗽口鼻的朝向检查睡袋，在表面防水层还有睡袋旁看到了黄与红的交错。
猛地袭来喉咙的剧痛与干痒，苏绛河慌忙用手捂住嘴，不止何处上泛的液体从她的鼻腔和口中冒出，咳喘稍稍平复之后，她摊开手掌，黏腻的液体嵌入指缝，模糊的视野内，手掌之上是黄与红的交错。
是血和痰液吗？
苏绛河闭上眼睛，静默着坐在睡袋里，努力调整呼吸，期间又咳了好几次，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被白光包围，远远地看着自己。
“我还想继续拍的……”苏绛河轻声低语。
再次睁开双眼，视野奇迹般地清晰了不少，苏绛河双手合十，默诵了两次边区祭神祝祷的词句，缓慢地起身，擦干净睡袋和帐篷底，有条不紊地将帐篷内的东西收拾出来。
爬出帐篷时，她变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牛犊，踉踉跄跄的，很快苏绛河凭借意志稳住了脚步，手脚麻利地收起帐篷，将器材分批全部运入车辆的后备箱。
在驾驶座吞下缓解高反症状的药物后，她打开了手机，录制了一段求助语音：“我是苏绛河，现在是，呃，九点半，我的高原反应有些严重，我将开车从保护区去往最近的县医院，现将实时定位发送给你，希望你能尽快看到消息。”
手机屏幕上反光，视力又没恢复到平常的水平，苏绛河不得不眯着眼睛点了好几遍，才确保自己把实时定位和语音发送给了路余阳。
用温水漱口之后，等到视力恢复到能开车的程度，苏绛河果断踏上了回程求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