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粘了胡子、带着鸭舌帽的雷义带着晨光从报社走出来。当看见街上游走在行人中的特务时，雷义脚下一顿，和晨光停脚站在那里，然后从怀里掏出根烟点燃了。借着喷吐烟雾，雷义把目光扫过街面，很快看见街对面车里坐着的高振麟和晓光，便牵起晨光的手，慢慢走过马路，然后朝车子走去。

他看见高振麟对晓光说完话转过头来，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出去，手在空中划了一圈才收回来。高振麟知道，这是不让自己下车。

在车里，高振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出了“晨光”两个字。

晓光和曹茜茹齐齐一怔，随即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外。隔着玻璃，晓光盯着晨光目不转睛。曹茜茹也直直看着那个几年不见的小身影越走越近，视线开始模糊，突然伸手去开车门。

“茜茹你不能下去，有便衣在。”高振麟提醒道。

曹茜茹激动得不能自已，顾不上说话，抱着安安下了车，站在车边，弯下腰让安安撒尿。

看到车门打开，晨光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待见到曹茜茹和她怀里的安安，便不由自主身子往前，却听到雷义在身旁低声说：“走慢点，不要和他们说话，有特务。”

晨光脚步硬生生慢了下来，小脸憋得通红，张着眼睛使劲看着车里的晓光，又转眼去看站直了身体的曹茜茹，最后视线落在安安身上，和雷义慢慢走过车子。

见安安撒完了尿，曹茜茹把他身体转着朝向晨光和雷义的方向，低声要安安往前跑。安安听话地迈开小步子，一路朝着晨光的背影跑，居然超了过去。于是曹茜茹装着追安安，跑到晨光和雷义前面抱起安安，转回身，再次与晨光、雷义擦肩而过。

雷义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铺子，和晨光说：“我去买一包烟咱们就回去。等下你可以再看一眼他们。”

两个人去到杂货铺买了一包烟，又原路走回来。看见高振麟手里拿着抹布在靠近街边的一侧擦着车玻璃，旁边的晓光也用抹布在车门上胡撸着，雷义和晨光便慢慢走过车子。

四人交错时，高振麟看着晨光，微微一笑。晓光也过转头看晨光，俩兄弟很快互相对视一眼，晨光张口无声地叫了一声“哥哥”。

晓光笑了。

坐在车里的曹茜茹看着眼前兄弟相见却不能相认的一幕，早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高振麟和晓光重新坐回车里，目送着晨光和雷义走过马路，目送着他们走进报社，消失在门里。

车里突然压抑得令人窒息。高振麟发动车子慢慢往前开，路过报社的时候，再望也望不见晨光的身影。

听见曹茜茹的饮泣声，看了眼高振麟红着的眼眶，晓光也哭了，他不停用手背擦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流。

***

齐淑珍和二嫂已经被关押了一个月，其间，少不了被童钊和秦思明用了刑，两人身上如今已经伤痕累累，尤其是二嫂，几乎快看不出本来面目了，但是她们始终都没有开口。

童钊写了份报告，要求派出两波特务分别去监视红岩村和高振麟夫妇的住所，因为他相信只要抓到那天和齐淑珍接头的人，这个案子就破了，而且他还相信高振麟或者曹茜茹必定会牵扯其中。

看到这份报告，曹天浩有些吃惊，对童钊说：“现在正是国共和谈的时候，你这样搞，万一被□□利用说我们是破坏和谈，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不能批这个报告。”

童钊等的就是这句话，拿回报告转身就递给了戴笠。而在追查“古城”和派人蛰伏延安的计划失败后，戴笠一直耿耿于怀，一看到这个申请，大笔一挥就同意了这个计划，随后又把曹天浩找去：

“如果再抓不到那个和齐淑珍接头的□□，就把齐淑珍转到渣滓洞去，至于那个二嫂，可能确实不知情，就把她放了。”

转到渣滓洞，那就等于是送进了死牢。

曹天浩一听就道：“送进渣滓洞也好，用那边的手段审问，直到她开口为止。”

“开口？”戴笠笑笑，“她在拘留所关了一个月都没开口，去了渣滓洞就会开口？把她转过去之后再审问一次，再不开口就把她枪毙了。”

齐淑珍毕竟在曹家做了很多年，主仆之前还是有一些感情的，当曹天浩听到“枪毙”这两个字时，心下不免暗惊，但在戴笠跟前，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枪毙之后让振麟和茜茹去收尸，也是给他们一个震慑。不过，这个事情了了，他俩也该恢复工作了。”

“我对振麟是放心的，倒是茜茹，因为和齐淑珍的关系，我觉得她是有嫌疑的。”戴笠和高家向来关系密切，曾经高亚麒的死很令他伤心了些时日，所以言语间不免维护高振麟，略一思索后，道，“你们二处不是还缺个行动队的副队长？这个职位就让振麟去做吧。”

曹天浩笑着点头：“嗯，就让他去抓□□，这是个好主意。”

听到曹天浩传达戴笠的命令，高振麟只是觉得有些讶异；再听说齐淑珍被转到渣滓洞监狱、二嫂被释放，则是喜忧参半。浑身是伤的二嫂回到高家，曹茜茹一看就哭起来，连忙打电话叫她认识的一个医生来家里检查二嫂的伤势。

“我没事，都是皮外伤。”二嫂歪着身子坐在凳子上，喘气有些不匀。

本来曹茜茹是让她坐到沙发上的，可二嫂担心弄脏沙发，就坚持坐到凳子上。待调整了下气息，二嫂又道：“淑珍一大早就被转运到渣滓洞去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高振麟嗓音低沉，“任谁进了渣滓洞监狱，都是凶多吉少。”

听到这话，曹茜茹和兰姐不由得都抬手擦泪，就连自己一身伤都硬撑到现在的二嫂也叹息着流下了泪。

高振麟考虑了一下，道：“我想找戴先生谈谈。”

“你去就会被他认定有通共嫌疑。转去渣滓洞一定就是戴笠的主意，淑珍是已经没救了的。”曹茜茹再次擦了把泪，“何况，戴笠已经给了你面子，提拔你做二处行动队的副队长，你要真去找他，他一定希望你是去感谢他的，而不是去为了保淑珍出来。”

“不管是去感谢还是为了淑珍，我都得去见见他。”高振麟咬了咬牙，“哪怕还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全力去保她。”

换上制服，高振麟开车去往戴公馆。到了那里才被告知，戴笠已经飞去上海，他的心往下一沉：淑珍是没法救了。

***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刚被推进来单独关押的齐淑珍勉力从地上坐起身，抬眼看了一圈屋内光秃秃的四壁，再转头去瞧墙角堆着的一蓬干草，还没来得及想晚上是不是就睡在那上面，就听到“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两个狱警进来把她拉去了一间审讯室。

审问她的还是童钊和秦思明，问的问题也依旧是那些在拘留所问过的。熟悉的问题被连珠炮般问完之后，齐淑珍仍然没有开口。童钊挥了挥手，让狱警把她带下去，然后看了眼旁边坐着的秦思明。秦思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出审讯室，到了狱警的办公室，打电话给曹天浩。

听完秦思明的汇报，曹天浩咬牙切齿地说：“拉出去毙了！”

***

齐淑珍回到牢房没一会，又是一声“咣当”，狱警打开牢门，高声叫道：“齐淑珍出来。”

渣滓洞恶名远扬，任谁都知道进了集中营就不会活着出去，更何况她是个共/产/党员。她自然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接着抬起胳膊，用手指当梳子理顺了乱发，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出牢房。

走到大门口，她看见门外站着童钊和秦思明还有几个狱警，就昂首挺胸走过去：“走，前面带路。”

一个狱警看她一眼，转身走在头里。她便走在那狱警身后，再后面跟着童钊和秦思明和另外两个狱警，一行人往山上树林里走。

林中有一条小道，因为近日下雨变得很是泥泞，齐淑珍本来就一身伤，偏偏还要走这湿滑的坡路，因此她几乎是一瘸一拐地，每一步都快要跌倒，但她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叫金刚坡的地方。

齐淑珍见带头的狱警停住了脚步，心下明白已经到了地方。她背对童钊他们站定，抬起头，眼睛望着前方。

“你有什么话要留给高振麟的？”童钊大声问着，没听到齐淑珍有任何回应，便又问：“是有话留给曹茜茹，对吧？”

齐淑珍仍不说话，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站在坡上，只有耳旁的发丝在北风里翩舞。

童钊咬了咬牙，不再发问。秦思明把手枪上了膛，举起来。一旁的童钊也跟着举枪，说：“开枪。”

俩人的手枪几乎同时射出了罪恶的子弹，击中齐淑珍的要害部位，她一下扑倒在面前的泥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丝毫挣扎，就这么安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