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胤二十八年,隆冬。
大周太子妃穆挽风,密谋造反失败,自刎于白衣殿,麾下所创金陵十三将皆伏法,尸体悬于城门当晚被盗。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奸妃的姘头给找出来!”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房间里却是一片死寂。
穆挽风默声坐在铜镜前,熟悉的紫色鱼尾胎记刺痛眼睑。
她死后重生,借尸还魂到了大周第一病痨鬼,钟一山身上。
‘咔嚓……’毫笔折,断裂笔尖刺入掌心,鲜血蜿蜒,穆挽风却全然不知。
十三具尸体肠穿肚烂,五十五户寒门士族被诛,百余位追随过她的先锋死于杖毙。
朱裴麒,这些都是你欠我的,还有钟一山的命!
世人只道钟一山是天下奇丑且孱弱的病痨鬼,却无人知晓他还是我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
“你们不能进去,二公子去相国寺礼佛,临走时吩咐不许任何人进他屋子……”
院外,黔尘死死挡在门前,话还没说完就被二房丫鬟狠狠甩了一巴掌,“我呸!什么二公子,根本就是个病痨鬼!快滚开!”
眼见黔尘瘦小的身子,死抵着门板没有让开的意思,禾画眼底一凉,猛抬手!
偏在这时,房门开启。
一道犀利眸光好似冰锥般狠射过来,带着无比洞穿的力量,生生将禾画扬起的巴掌逼退。
尤其是那块占着半张脸的紫色鱼尾胎记,乍一看仿若地狱恶鬼,吓的禾画急急后退,险些跌倒。
“二公子?二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黔尘惊喜之余转身看向对面,怯怯开口。
“知道了。”穆挽风走出来时手扯白纱,绕着被毫笔刺破的掌心缠紧,抬眸时,瞥向禾画后面的女人。
从今开始,她是钟一山。
从今以后,他是钟一山!
前一世她本是女娇娥,幸得上苍垂怜,让她魂穿重生,这一世他为男儿郎,且看他如何翻手云覆手雨。
“二哥莫要误会,这是殿前司指挥使的意思,穆挽风余孽未除,全城搜查,镇北侯府不例外,这铿锵院也不好例外。”
钟知夏,镇北侯府二房长女,温柔贤淑,美貌动人,乃京城才女中为数不多的佼佼者。
此刻钟知夏也在思量,以往遇到这种事儿钟一山虽不喜却不敢拦着,今日这气场有些变了。
“不错,本指挥使奉太子之命搜查,你敢不从!”冰冷声音透着骇人寒意,穆惊鸿上前一步看向钟一山,眼中嫌恶之意甚浓。
好一个殿前司指挥使!
当年她念及亲情,在朱裴麒面前力荐穆惊鸿,否则凭他那点儿本事,岂会有今日之荣耀。
还有她的妹妹穆如玉,据传已经成了准太子妃。
她养的两个白眼狼!
“我敢不从,你能如何。”钟一山系好白纱,抬头微嘲。
钟知夏以为自己听错了,印象中这病痨鬼从来不敢惹事,他怕祖母跟大伯冷眼,怕侯府里下人奚落,更怕给宫里那个老太婆丢脸。
“哼!我能如何?你们几个进去搜,犄角旮旯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搜不出东西我唯你们是问!”穆惊鸿倨傲低吼,立时有十几个腰挎钢刀的侍卫冲过去。
钟一山眸色冷淡,自怀里掏出一块雕刻精致的镶金象牙牌,“皇太后的令牌,不知道好不好用?”
“事关奸妃乱党,谁的面子都不必给,搜!”穆惊鸿眸色狠戾,那些侍卫呼啦上前。
‘砰……’随着最前面的侍卫倒飞出去吐了口血,十几个侍卫相继倒地,蜷成虾尾状痛苦哀嚎。
钟一山则冷漠站在门口,甩了甩手腕。
眼前场景令钟知夏有些承受不住的捂住心口,眸色凝重,脸略白。
病痨鬼竟会功夫,何时的事!
“惊鸿哥哥,既然二哥不同意就别搜了,那可是皇太后的令牌……”钟知夏靠近穆惊鸿,轻轻拽了下他的官袍。
“皇太后大还是江山社稷大!倘若他钟一山真是鹿牙,就算是皇太后亲临,也保不住他那颗丑人头!知夏妹妹你靠后,本指挥使今日定要搜他屋子!”穆惊鸿无比呵护将钟知夏拉到旁边,怒气冲冲走向房门。
惊鸿哥哥?知夏妹妹?
钟一山嗤之以鼻,穆惊鸿明明有婚约在身,却在这里郎情妾意。
倏然,一记刺拳扯裂空气般直击过来,拳速极快,惹的那些侍卫倒抽凉气!
穆惊鸿突然出拳,周遭侍卫惊愕不已,任谁接了他们指挥使这一拳,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旁侧,钟知夏眼底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今日钟一山若被穆惊鸿打死倒是好事,罪由穆惊鸿领,侯府里则少了一个眼中钉。
且等钟一山一死,她便将这屋子拆了也要找到《鱼玄经》,那可是二房,甚至整个镇北侯府未来的荣耀。
‘砰……’一声爆响打断钟知夏思绪,待她抬眸,心顿时凉了半截。
只见一黑衣人突然出现,以拳对拳,硬生接下穆惊鸿的拳头!
寒光闪过,钟一山左肩被暗器划出一道血口,穆惊鸿却接连倒退数步,勉强站稳时垂在官袍下的手臂,颤抖不休。
“卑鄙。”钟一山扫过地上飞镖,眼神不屑。
穆惊鸿没看钟一山,欲朝黑衣人发怒时院门处走进一人。
白衣如雪,墨发轻扬。
男子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眉峰淡若烟雨,明眸犹落星辰,鼻骨高挺,薄唇微微勾起时,如同含珠。
“多日不见,指挥使大人的武功真是越发高深,打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尤其打……”男子十分应景的看向钟一山,之后默默收回视线,“打这种这种弱不禁风的小公子,真是好威猛霸气,好臭不要脸。”
据传,但凡见过镇北侯府嫡出二公子真容的人,都会出乎意料甚至震撼。
温去病深以为然,的确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难看。
确实也很震撼,难看到震撼。
没见过这么病痨像的丑男人。
“温世子?”穆惊鸿见来者,目露不善,“不知温世子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穆惊鸿身侧,钟知夏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心仪之人,脸色羞红,“知夏叩见温世子。”
不想温去病连余光都没赏给她,浅步走到钟一山身前,朝对面的穆惊鸿微抬下颚。
“温世子莫不是想罩他?”穆惊鸿皱眉,颇为惊讶。
“正有此意。”温去病声音很好听,似春风化雨,又似雨打芭蕉。
多年后,钟一山都还记得温去病彼时眼中那份坚定,跟那张厚比城墙的脸皮……
罩他?
说好听点儿,阁下何不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说难听点儿,说你咋不上天呢!
中原征战十五载,天下七分,周国最强,韩国最弱。
三年前自己兵临汴都,与韩王结城下之盟。
结果就是,她把眼前这位温去病世子带回了周国。
韩王也不傻,质子外交选的自然是最不受宠的儿子。
而今被这个在韩国尚且不受待见的世子护在身前,钟一山有些脸红。
“温世子,下官劝你还是别趟这趟浑水!”
周国质子十二人,很少有人把他们放在眼里,尤其是眼前这位韩国世子,地位低的也是没谁了。
“毕运啊,本世子听说楚王好像封了姐姐为皇贵妃,真的吗?”温去病不理会穆惊鸿,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卫,刚刚那个黑衣人。
“回主人,是。”毕运恭敬拱手。
温去病恍然似的收回目光,朝穆惊鸿耸耸肩。
穆惊鸿面呈褐色,拳头在袖子里攥的咯咯响。
韩国最弱,但楚国在七国中排行第二,韩楚联盟的后果,可想而知。
“此人很有可能是奸妃余孽鹿牙,温世子如此袒护,是与那奸妃有干系?”穆惊鸿自然不会因为温去病三言两语便露怯。
何况他答应过钟知夏,定要把《鱼玄经》给她搜出来。
“奸妃是谁?”温去病皱眉,认真想了想,“哦,就是当初把本世子押来周国那个凶巴巴的穆挽风……本世子与她有没有干系还真难说,不过指挥使大人是她的亲弟弟吧?”
“呸!她也配!本指挥使没有她那个狂妄自大、水性杨花的姐姐!太子殿下对她恩宠有加,她却背着太子殿下与自己副将有染……”穆惊鸿突然闭嘴,来自对面的威压令他下意识后退,甚至胆寒。
让穆惊鸿不可思议的是,那股威压并非出自温去病,而是钟一山。
“太子妃与其副将鹿牙有染,那鹿牙必是身强体健的男人,我钟一山常年病卧床榻,有何雄风可言,以致于指挥使大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怀疑我是鹿牙!”钟一山推开温去病走过去,眼底赤红,左肩鲜血染透素白锦衣。
因为一张鹿牙面具,世上无人知晓鹿牙的庐山真面目。
直到昨日白衣殿,朱裴麒亲口说出,他已经找足‘证据’证明鹿牙是京城人士。
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光明正大铲除穆挽风的理由!
通|奸。
于是鹿牙成了她通奸的对象,腹中怀胎八月的亲生骨肉,成了他们通奸苟且的证据!
朱裴麒凉薄如锥的冷笑犹在耳畔。
他说穆挽风,别怪本太子狠心。
自古帝王皆无情,错就错在你不该动心。
你不该是那天下闻名的兵马大元帅,你光芒万丈掩盖了本该属于我的辉煌!
而今想起那番话,她打从心底透着寒凉。
人不死一次,真的不知道自己贱在哪里……
见钟一山如此,穆惊鸿愣了片刻,强撑气势,“那是因为……因为鹿牙也有可能是病弱的小白脸。”
“朱裴麒昭告天下,穆挽风与鹿牙有染,致其怀有身孕八个月,你现在跟我说鹿牙是病弱的小白脸?”钟一山眸含戾气,冷嗤低吼。
“本官只是怀疑,也没说……”穆惊鸿开始胡言乱语,他也不是怀疑,就是想找理由进去搜‘鱼玄经’,哪想到今日这病痨鬼就跟转性一样,这么敢摆架子,还这么咄咄逼人。
“给我滚!”钟一山突然厉吼,额头青筋几欲迸裂,尤其左半张脸上的紫色鱼尾胎迹,竟隐隐有浮动之意,犹如鬼面。
钟一山这声吼,使得整个铿锵院的气氛骤降。
莫名的,穆惊鸿竟像是被魇住一样不敢反驳,杵在那里极为尴尬。
“指挥使大人,知夏能担保二哥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时间紧迫,大人莫不如到别处搜搜。”钟知夏轻浅俯身,温婉之态恰到好处,惹人怜惜。
既知温去病立场,钟知夏便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在温去病面前留下任何不好印象。
“罢了,既是知夏妹妹这么说,我们走!”穆惊鸿回神之际梗起脖子冷哼,转身时见钟知夏看向温去病,心生不悦,“知夏妹妹,还不随本官离开这晦气地方!”
钟知夏美眸恋恋不舍移开,不得已转身与穆惊鸿一并离开锦苑。
院内,静谧无声。
钟一山仿若石雕凛立,眼前一片血海,十三具尸体被斩于千刀万刃之下,血肉模糊,肠穿肚烂,还有她的孩子……
“公子,你肩上出了好多血。”这时,黔尘小心翼翼走过去,轻声开口。
钟一山皓齿微松,收神转身,方才想起院中有人。
且待二人目光在空中胶着,温去病身姿潋滟行至近前,抬手抵唇轻咳一声,“二公子……”
“不送。”
擦肩而过,温去病那抹祸乱众生的笑容,瞬时定格在脸上,听到关门声后,片片龟裂。
钟一山果真没有送……
镇北侯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金丝楠木车身装裹着精致昂贵的丝绸,镶满翠玉的窗棂被一抹浅蓝色绉纱遮挡,内外景致模糊难辨。
马车复起,朝玄武街驶离。
车厢内,温去病端坐如松,手腕搭在膝上,拇指摩挲着手中扳指儿。
矮桌的香炉里燃着龙涎,雾气缭绕间那抹芳华绝艳的容颜清冷淡漠,眸覆寒霜,与刚刚在铿锵院时判若两人。
“只要钟一山活着,早晚能查出十三将里,谁是叛徒。”温去病启唇,眼神不可察觉一暗。
“钟一山既是鹿牙,他必能认出那三十具尸体里,哪一具是伪装。”毕运这样以为。
温去病沉默,许久后开口,“此世间没有了穆挽风,鹿牙的身份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钟一山此番从相国寺回来,当是为复仇而归。”
五年前兵临城下,温去病第一次看到那位闻名遐迩的周国兵马大元帅。
浑然天成的霸气与生俱带,睥睨天下的尊威震慑九州,穆挽风踏尘而来,于万军之中傲然挺立。
一怒诸侯惧,一笑万古春!
朱裴麒,你杀了她,我便……
灭了你。
见自家主子阖起眼眸,毕运不再开口。
铿锵院,内室。
钟一山让黔尘去找件长袍,自己则坐在书案前,缓缓打开中间的抽屉,一张银制的鹿牙面具映入眼帘。
鹿牙身死,自己方能借尸还魂。
可她不明白鹿牙怎么会死?
又为何会把这张代表身份的银制面具,带回镇北侯府?
太多疑惑浮现在脑海里,任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到所以然。
钟一山伸手,掌心落在银面上。
‘咔……’银粉腾起,绽放出璀璨莹光。
鹿牙,你贵为镇北侯府嫡二公子,又是当朝皇太后至亲,却把自己活的卑微如尘,在侯府里受尽折辱,最后死在这荒凉铿锵院,无人知晓。
我三岁识字,五岁习武,七岁通读古今兵书,十五岁父将战亡替兄投军,败北虞,战南厥,灭赵伐韩累立战功,最后却被枕边人逼至绝境,死不瞑目。
枉你我空抓着一手好牌,却生生给糟蹋的什么都没剩下。
此朝重生,你且再陪本帅携手一战!
“公子快把衣服褪了,奴才给你包扎。”这时,黔尘抱着换洗的袍子过来,手里握着药跟白纱。
“不必,跟我走。”钟一山推回抽屉,起身时扯过长袍,走向厅门。
“公子你肩头伤口还在流血,而且外面冷,公子有事吩咐奴才就好……”见钟一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黔尘追过去,“公子你想去哪儿?”
“入宫。”钟一山的眼神平静而清冷,身后黔尘愣住了。
他自幼在侯府里长大,自然知道有关二公子的身世。
镇北侯府钟老侯爷病逝后,由长子钟勉继承爵位,钟一山是钟勉幺子,上面还有一位兄长钟无寒,常年镇守边关。
钟一山母亲甄珞是当朝太后的女儿,却不是与先帝所生。
甄珞以郡主之尊,下嫁到镇北侯府时怀有身孕,钟勉却甘愿娶她,更对当年诞下的钟无寒视如己出。
后来甄珞生下钟一山后失踪,钟勉终心灰意冷,将钟无寒调去边关眼不见为净,却苦了钟一山自小不受待见,加上容貌有紫色鱼尾胎记,看起来奇丑无比,身体羸弱,活的卑微如尘。
“公子……公子当真要入宫吗?”黔尘缓过神追出去,却见钟一山立在院中,正抬头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薄雪飘落,衬的那抹背影难以名状的萧索。
风雪之中,车轮滚滚。
清冷的玄武街不时有官兵经过,手握钢刀,面色凝重,仿佛奸妃余孽随时都会冲出来要他们脑袋。
巷子里传来凄惨的哀嚎声,那是间打铁铺子,又如何制得出精致鹿牙鬼面。
朱裴麒这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因为有那块象牙牌,钟一山入宫并没有受到阻扰。
熟悉的皇宫被白雪覆盖,却掩不住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儿。
那场杀戮足足持续一天一夜,十三将的将主护着她一路从重华宫到白衣殿,所到之处堆尸成山,血流成河。
而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公子,到了。”乌色楠木的匾额上,延禧殿三个描红金字在风雪中看的有些不真切。
钟一山缓缓跪在殿前,“一山给皇祖母请罪!”
前世因为鹿牙的关系,她经常会到延禧殿看望里面这位皇太后,很慈祥的老人,年轻时曾与先帝一起上过战场。
黔尘被自家公子的举动吓到了,当即过去搀扶,“公子,你肩上还有伤!”
“退下。”钟一山匍匐在地,额头沾着浮雪贴在冰凉的理石上,恭敬跪在殿前。
风渐冷,白雪似扯碎的棉絮般凌乱狂舞,打在脸上,刺骨的凉。
钟一山单薄的身体在风雪中更显萧索,黔尘则默默站在旁侧。
殿内,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急匆走进内堂,见主子倚在炕榻一角小憩,不免踌躇。
“什么事?”甄太后动了动眼皮,看向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孙嬷嬷,“在延禧宫呆了大半辈子,还不了解哀家的脾气,有话就快说。”
“回太后,是镇北侯府嫡二公子,您的孙儿钟一山跪在外面,说是要给您请罪。”因为激动,性子一向温和的孙嬷嬷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她没记错,这位二公子上次来延禧殿,应该是在五年前。
鉴于甄珞郡主随母姓,所以她的孩子自然称皇太后为祖母。
甄太后怔了怔,深沉的眸子陡然一亮,“是一山?外面下雪了吧,快……快把他叫进来!”
孙嬷嬷正欲转身,却见甄太后拽出捂在紫貂暖手笼里的手,搥着炕榻下来,“你说他跪着?这孩子……无端跪在外面做什么,扶哀家出去。”
孙嬷嬷知道,如今这大周能让老主子上心的,就只有钟家这位嫡二公子,可是因为一些陈年旧账,那孩子过于疏远太后了。
殿门吱呦响起,满头银白的甄太后被孙嬷嬷扶着走出来,抬眼便见漫天雪舞,一抹羸弱身影在风雪中单薄的像是一叶浮萍,无依无靠。
五年未见,这孩子像是长高了。
“来人,你们都瞎了不成,还不快扶一山起来!”苍老的声音不怒自威,甄太后音落时,守在外殿的宫女太监当下过去。
“皇祖母……”钟一山越发卑微的匍匐在地,“一山不孝!求皇祖母断决与一山的关系,从此以后皇祖母再也没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孙儿,一山也再不敢给皇祖母丢脸!”
旁侧,黔尘闻声急的跪爬过去,“公子,你这是说什么呢!”
孙嬷嬷脸色一变,转尔看向自家老主子,“太后……”
甄太后摆手,沉凝片刻走过去停在钟一山身前,眼中悲凉,“你顶着大雪来延禧殿,就是为了跟我这老太婆断绝关系?”
“是一山不孝,这些年在外面丢尽了皇祖母颜面,原想深居简出到相国寺为皇祖母祈福了此残生,没想到……还是连累了皇祖母跟整个镇北侯府!”钟一山病色恹恹,好生凄凉。
“你受伤了?”甄太后注意到钟一山左肩锦袍染上血渍,猛抬手掀起,黑目顿时寒凛如潭,“黔尘,怎么回事!”
见甄太后看向自己,黔尘扑通跪到地上,“回皇太后,是殿前司指挥使诬陷公子是奸妃余党鹿牙,说他与穆挽风有染,更出手打伤公子,势要把公子就地正法……”
“孙儿知道穆挽风是谁,眼下满皇城的官兵都在缉拿奸妃乱党,孙儿若真被诬陷是鹿牙,必定是灭九族的大罪,孙儿死不足惜,却不能让皇祖母受到牵连,一山求皇祖母断了与一山的关系……”
钟一山神情无比伤心,凝噎着肝肠寸断,身体在这簌簌的飘雪中瑟瑟发抖。
“殿前司指挥使?”甄太后皱紧眉头。
身侧孙嬷嬷凑过来,“穆惊鸿。”
“宣他到延禧殿!”甄太后冷声开口,转眸心疼扶起自己孙儿,“你这傻孩子,被人冤枉了自然要讨回来。”
“皇祖母……”钟一山抬起头,病气如斯。
钟一山能感受到甄太后眼中的慈祥跟疼爱,上一世她经常会到这里,虽然甄太后没说,但她知道这位老太后心里惦记自己的孙儿。
天愈冷,白雪如絮。
内屋,孙嬷嬷跟黔尘一起将钟一山左肩伤口包扎好,甄太后更让孙嬷嬷把自己的紫貂暖手笼给他套上。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殿前司指挥使到了。
殿内,甄太后于主位正襟危坐,旁边站着孙嬷嬷,钟一山则在黔尘的搀扶下,坐到左边梨花木精雕的椅子上。
“微臣叩见皇太后。”穆惊鸿入殿看到钟一山时,暗道不妙。
果然,在他跪下之后甄太后并未让他起身,直接问话,“哀家听说太子让你负责查抄奸妃余孽,如何了?”
“回太后,一切进展顺利。”即便猜到钟一山过来告状,穆惊鸿亦未心生紧张,毕竟眼前这个老太婆并无实权,在宫里也就是个摆设,还能拿他怎样。
“那鹿牙呢,可找到了?”甄太后漠声开口,神色凛然。
“还没有,但微臣已经全城封锁……”
‘啪……’茶杯碎裂一地,滚烫茶水溅到穆惊鸿手背上,痛的他往后一缩。
“你自己没本事找到鹿牙,便诬陷哀家孙儿是乱党,诬陷也就罢了,竟还要就地正法,谁给你的权利!来人,传太子!”镇太后寒声怒吼,凛然生威。
直到这一刻,这殿中所有人方才记起,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和慈祥的皇太后,也曾上过战场,也曾叱咤风云立战功无数。
穆惊鸿不敢抬头,侧眸狠狠瞪向钟一山。
巧在钟一山也在看他,唇角微不可辨的动了动,似在嘲讽。
殿内气氛压抑的如同上坟,直至朱裴麒出现。
‘我若归来,尔等命毙!朱裴麒,你我不死不休……’
滔天之恨于肺腑翻滚如浪,身体里每处血液都在咆哮,钟一山悠缓起身,朝朱裴麒恭敬施礼,“臣钟一山拜见太子殿下。”
朱裴麒没理会钟一山,朝座上拱手,“孙儿叩见皇太后。”
剑眉星目,容颜俊朗,朱裴麒一袭赤黄色蟒袍加身,肌肤略白,五官如铸,墨发以玉冠束起,腰间系着暖玉,凭添几分雅气。
“一山你坐下。”甄太后音落时,转尔看向朱裴麒,眸色凛然,“太子养的一条好狗,竟怀疑一山是鹿牙,你倒是说说,一山哪里像鹿牙!”
朱裴麒微皱眉,温雅眸子看向跪在旁边的穆惊鸿,“怎么回事?”
“回太子殿下,微臣恪尽职守搜查镇北侯府,钟一山非但不配合,更挡在房门外死活不让微臣入内,微臣这才怀疑他屋里,必是藏匿着了不得的东西……”
“指挥使所指了不得的东西是什么,鹿牙?”钟一山起身掠过北冥朱裴麒,行至穆惊鸿面前时眸色无波,“你该庆幸本公子屋里没有鹿牙,如若有,必定是你所藏。”
“你……你胡说!”穆惊鸿厌恶瞪向钟一山那张丑脸,目光含着戾气。
“胡说?大周皇城谁人不知我钟一山是谁?母弃父厌!整个镇北侯府以我为耻!十八年,我胆怯活着,卑微的向你们所有人低头,我终日在相国寺焚香祈祷,恨不得上苍快些度了我!”
钟一山步步逼近穆惊鸿,眼底赤红,“我若真是那威风凛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鹿牙,定当敲锣打鼓昭告世人,我钟一山不是丑废物,不是病痨鬼!我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我若有它,我藏它做什么!”
“鹿牙是奸妃余孽。”一侧,朱裴麒略有些吃惊钟一山的表现,出言提醒。
“那是昨日才有的事!”钟一山突然转眸,握拳的双手骨节泛白。
片刻后,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渐渐变得平静且冷,“那是昨日才有的事,不是吗?太子殿下。”
空气降至冰点,朱裴麒竟被刚刚那抹戾气震的失神。
主位旁边,孙嬷嬷想要开口却见甄太后朝她摇头。
“你想说什么?”朱裴麒暗讽,他怎会觉得自钟一山身上散出的戾气,与穆挽风有几分相似,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她高傲如云端雄鹰,他卑微如墙角烂泥。
“一山想说太子殿下养的这条狗,假公济私,顶着搜查鹿牙之名到我房里搜查《鱼玄经》,那是母亲的嫁妆,不是谁都能觊觎之物。”
“没有……太子殿下明鉴,微臣真是……”穆惊鸿惊慌上前,却被一张丑脸挡住。
“指挥使还是认了这罪比较好,否则你明知本公子是皇祖母的孙儿,却硬朝我头上叩大逆的帽子欲杀之后快,你这么做莫不是想挑拨太子殿下与皇祖母之间的关系?”钟一山淡淡一语,穆惊鸿脸色瞬时惨白。
“居心叵测!来人,把穆惊鸿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朱裴麒没给钟一山再说下去的机会,怒声喝斥。
“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穆惊鸿被侍卫拉出去时,满目震惊。
钟一山知道,穆惊鸿应该没想到朱裴麒连一句好话都没替他说,就命人把他拖了出去。
这就是朱裴麒,在利益跟旧情面前他从未犹豫过。
“这次是孙儿疏忽,再无下次。”朱裴麒拱手看向座上之人。
“退吧。”甄太后抬手,朱裴麒恭敬施礼,离开时看了钟一山一眼,其间之意晦暗不明。
朱裴麒走出延禧殿后,外面传来穆惊鸿杀猪般的惨叫声,委实丢了他堂堂殿前司指挥使的颜面。
“好歹也是穆挽风的弟弟,连她半点英气都比不上,一山……”甄太后轻唤之时。
钟一山突然跪地,“一山向皇祖母请罪!”
许是因为动作过大牵扯了伤口,钟一山肩头复染血渍。
“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下跪,快起来!”甄太后由着孙嬷嬷搀扶走下主位,抬手欲扶时却被钟一山拒绝。
“这十八年,一山无视皇祖母疼爱,自怨自艾浑浑噩噩活着,以为被全天下人抛弃,却是自己抛弃自己!”钟一山眼眶微红,他很想解释您的孙儿从来没有放弃过,可是不能。
“一山……”甄太后落泪。
“孙儿不能跟皇祖母保证,他朝会如何风光,却再也不会灰心丧气躲在相国寺里自生自灭,一山跟皇祖母发誓,自此以后必会活的精彩,不辱皇祖母圣名。”情愫深处,钟一山连磕三个响头。
“好……好孩子!我的一山……”甄太后猛将钟一山抱在怀里,老泪纵横,“这些年委屈你了,是皇祖母不好……”
甄太后与先帝在一起之后,并未诞下一儿半女,她这辈子只有甄珞一个女儿,甄珞一走,她剩在身边的亲人,就只有钟一山。
殿内祖孙相聊多久,殿外穆惊鸿的惨叫声便嚎了多久。
待钟一山跟甄太后辞别离开延禧殿时,刚好看到穆惊鸿被侍卫拖拽着路过,背后拉出的猩红血痕,被白雪映衬的异常醒目。
“钟一山!”
不过是一条狗,钟一山没想在他身上多花心思,此刻见穆惊鸿恶狠狠瞪自己,钟一山并未止步,连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不会放过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穆惊鸿吐着血沫子,整个后背血肉模糊 。
钟一山已经走出去很远,却突然停下来,“黔尘,我们出来时,二妹可是寻着温世子的马车去了?”
“嗯,二小姐绣了一条鸳鸯锦帕,奴才瞧着可漂亮了!”黔尘心领神会一般狠狠点头。
钟一山笑了,落雪拂面模糊了那半张脸的胎记,竟让黔尘觉得惊艳。
如果不是脸上有紫色鱼尾胎记,黔尘相信他家二公子,定是整个大周皇城最俊美的男人,没有之一。
穆惊鸿听到钟一山跟黔尘对话,一时气涌,喷了口血。
他挨打受罚,还不是想替钟知夏搜到《鱼玄经》,结果钟知夏却拿着锦帕跑到温去病那儿献殷勤,叫他如何不生气!
离开皇宫,黔尘正想吩咐车夫回镇北侯府,却听钟一山指了方向,抚仙顶。
自抚仙顶出来,黔尘跟着马车先行回去,钟一山则换一身装束,混在人群里。
雪还在下,犹如鹅毛的雪花漫天卷地落下来,一片银装素裹。
皇城东南有一条古朴厚重的建筑群,青石街道横竖交错,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此乃大周皇城四市之首,幽市。
幽市自有法治,不受大周朝规的限制。
在这里,你能买到任何你想买的东西,不仅限于大周,中原七国乃至四海之外的商货,都可以在这里交易,也只能在这里交易。
街道上,路人们裹着厚厚的缎袄,缩着身子行色匆匆。
钟一山一袭素白长袍行走在风雪之中,斗笠上的明璃纱随风鼓荡,飘逸若仙。
待他止步,面前‘一品堂’三个字赫然呈现,苍遒有力,颜筋柳骨。
药堂里十分冷清,店小二刚送走两个抓药的客官,回来便注意到了钟一山,“这位客官是抓药还是问诊?”
“问诊。”钟一山迈进药堂,扫了眼堂中掌柜,一个穿着褐色貂袄的中年男人,国字脸,个头儿不高,这会儿正在柜台后面低头称药。
“好咧!客官内堂请,齐大夫……”
“不是齐大夫,本公子要找的人是‘阎王手’,鬼医伍庸。”钟一山开口之际,店小二猛朝柜台后面的中年男子看过去。
男子叫屈靳,是这药堂的掌柜。
此时屈靳撂下秤杆,抬头时一脸善意,“这位公子怕是找错地方了,我们堂里没有姓伍的大夫。”
“三年前,鬼医伍庸在韩国犯下命案,毒死韩成王满门七十七口被判五马分尸,行刑当日,有人买通狱卒偷梁换柱,至此,伍庸隐于幽市已三年。”钟一山音落之际,店小二陡然射出暗器!
一枚淬抹剧毒的枣钉破风而至,被钟一山接住后反手回旋,店小二躲闪不及中招。
“住手!”掌柜冷眼扫退店小二,看向钟一山,“公子意欲何为?”
“当年之事,韩成王并非主谋。”钟一山只说了这一句。
男子面色陡凝,“公子稍等。”
片刻后,钟一山在中年掌柜的引领下,走进左手边的堂屋,屋内有暗门,通过长长的密道,男子停下脚步,指了指眼前石室。
“先生在里面等你。”掌柜离开后,钟一山推开石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扑面而至。
石室四角悬有夜明珠,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背坐在正东位置,手里滚着铁药碾,在他身前,摆着一张偌大翡翠玉案台。
“当年之事,谁是主谋 ?”伍庸没有抬头,淡声问道。
一袭黑衣,满头银发,世人道伍庸一夜白头,果然不假。
“周太子,朱裴麒。”钟一山浅步走过来,坐下时将手臂平搁在案台上,“鬼医若能解我体内之毒,我倒不在乎多说些有关当年周韩泗水之战的趣事。”
“除了泗水之战……”伍庸松开药碾,手指按动机关,座下木椅随他一并转过来,“公子不妨再说一个能让伍某出手的理由,说不出来,公子便不要离开了。”
伍庸身上盖着一条褐色绒毯,直到这一刻,钟一山方才发现他竟没有双腿,而且左脸有很大一块烫疤,使得原本英俊的脸平添几分煞气。
“你救我,朱裴麒在这世上便多了一个敌人。”钟视线并没有在伍庸腿上停留,云淡风轻道。
如果与那些侍卫动手时,钟一山还不确定,那在躲避穆惊鸿暗器的一刻,他感觉到这具身体出了问题。
伍庸不言,抬手替钟一山把脉,片刻后眉头微皱,“你中毒了,确切说应该是你的母亲中了毒,在胎里将毒素传给你……你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钟一山暗惊,甄珞郡主中毒,那鹿牙死于铿锵院,是因为体内剧毒发作?
“稍后我配副药给你,至此你每日来一品堂领药,半月后体内毒素自会清除。”伍庸收手,按动机关时木制轮椅转了回去,继续碾药。
“多谢。”钟一山没有惊讶伍庸的大方,他知道伍庸的大方缘于血海深仇,亦明白自己好好活下去,对伍庸来说便是最大的回馈。
钟一山离开后,石室另一扇暗门轰然响起,温去病身姿潋滟的走出来,抬腿直接坐到案台上,“他真中毒了?”
“他真是鹿牙?”伍庸没有回头,冷冷开口。
“除了他是鹿牙,你如何解释镇北侯府的嫡二公子,大周第一丑男病痨鬼钟一山会跟朱裴麒结仇?”温去病随手拿起案台上一个紫色瓷瓶,“智者千虑,必有一疏,只是朱裴麒的这个疏忽,太过致命。”
“朱狗算什么智者,小人一个。”伍庸双手陡停,眼底溢出寒冽。
“小人自有长处,不然死的为什么不是他。”温去病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儿飘出来,惹的他皱眉,“堂堂鬼医配出这么难吃的药,你不惭愧啊!”
“好吃的那是厨子!”伍庸冷哼。
“走了。”温去病飞身落地,动作行云流水,白衣翩跹,风华绝艳。
待温去病行至石门,伍庸突然开口,“你与钟一山倒是很像,都被人下毒到母体,自娘胎里便带毒。”
温去病止步,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一片冰寒……
钟一山离开密室,让店小二抓了两副暖身泡脚的汤药,顺便又在幽市逛了一圈,方才去抚仙顶换装,之后回了镇北侯府。
此时侯府里已经乱了套。
新津院内,黔尘被老夫人身边的桂嬷嬷打了好几鞭子,唇角流血,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
“还不说?”座上,穿着锦缎的老妇人冷眼扫过黔尘,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泛起怒意。
“回老夫人,奴才当真不知公子去了哪里,求老夫人饶命!”黔尘匍匐叩首,低声哽咽。
“罢了,身为奴才连自家公子都看不住,要你何用。”老夫人厉目闪过,桂嬷嬷立时心领神会,叫下人将黔尘拖拽出去,乱棍打死。
旁侧,钟知夏忧心上前,“祖母若处置了这奴才,二哥肯定会不高兴的。”
老夫人一听这话,脸色愈发难看,“怎么,我想处置个奴才还要看那病痨鬼的脸色?”
钟知夏对面,一直没有吭声的钟勉抬头,“母亲……”
“你闭嘴,当初我好说歹说,不让你娶甄珞那个破烂货你偏不听,这下倒好,生了个又丑又废的病痨鬼扔给咱们不说,还净闯祸!殿前司指挥使那是依着太子的命令搜府,他凭什么不让!”
老夫人越说越气,瞪了眼黔尘,“还不把他拖出去!”
就在这时,钟一山自外面走进来,止步行礼,“一山拜见祖母,拜见父亲。”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拽着黔尘的下人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钟一山一脸无害看过去,“你们干什么?”
两个下人见钟一山那张丑脸犹如鬼面,吓的浑身一哆嗦。
黔尘忍着痛,立时挣脱跑过来,干瘦脸颊惨白如纸,“公子……”
座上,老夫人满脸嫌弃,正眼都没给钟一山一个,转身瞥向自己儿子。
“一山,知夏说你不让侍卫搜铿锵院,还打伤了穆大人?”钟勉是武将,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因为常年在校场练兵的缘故肌肤呈古铜色,更显其硬朗。
“因为他不配。”钟一山将黔尘拉到身后,抬起头。
他能感觉到来自钟勉眼中的冷淡,这些年若非这位父亲默不作声,老夫人乃至整个镇北侯府的人何至如此猖狂。
他替鹿牙不平,却不会过分苛责钟勉,毕竟事出有因,而且钟勉是朝中为数不多没被朱裴麒收买的武将。
鹿牙在乎的,他替鹿牙在乎,但前提是值不值得。
“不可胡言!”钟勉愠怒。
“是啊,搜城是太子殿下的授意,二哥万不能胡说。”一侧的钟知夏看似好心提醒。
钟一山冷笑,“那便是太子丝毫不把二叔当回事,皇城四大镇国侯,穆惊鸿绕过定都、平南、尚武三侯府邸,偏偏把咱们镇北侯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难为二叔还在太子手里当差。”
“太子殿下是重用父亲的!”钟知夏微愕,极力反驳。
“或许吧……”钟一山懒理钟知夏,转身面向钟勉,接着往下说,
“儿子不叫侍卫搜铿锵院,是想护着我镇北侯府的尊威,至于打伤穆大人,那是因为他才入铿锵院便怀疑儿子是鹿牙,如此大逆之名叩在儿子头上,我若不据理力争定要连累父亲,镇国侯的爵位丢也就丢了,要是太子看重二叔,定不会叫爵位落到别家,儿子主要是担心父亲安危。”
屋里都是聪明人,倘若太子真重用二房,那借此机会助攻二房当上镇北侯,也不是没有可能。
否则谁能解释,为何穆惊鸿会怀疑钟一山是鹿牙?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钟知夏脸色红紫,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让这病痨鬼堵的哑口无言,这会儿说太子重用父亲,难免会让大伯心里起疑,说不重用又自己打脸。
“好了好了!说到底你打伤穆大人就是不对,还嘴硬!”老夫人在这个时候开口,明显就是给自己二孙女找台阶下。
镇北侯府老夫人偏袒二儿子那是出了名的,连带着对二房几个孩子也跟眼珠儿一样疼着。
“祖母放心,若二哥能认错,孙女愿意到穆大人面前给二哥说情,尽量不把事情捅到太子殿下那儿。”钟知夏端起旁桌上的茶杯,特别孝顺递过去,“祖母喝茶,消消气。”
消气?他到底做错什么了!钟一山不以为然。
“那就这么办,还是知夏懂事,病……那个谁,你明日便去给穆大人赔礼道歉……”
明明同为镇北侯府子孙,老夫人却连名字都懒得叫!
这样的亲情鹿牙竟还死死护着,当真不值。
一旁的钟勉正想开口,却见老夫人眼睛瞪过来,只得缄言。
不是害怕,是孝道。
钟勉这一生除了娶甄珞这件事,余下所有事从未忤逆过府上这位老夫人。
“道歉就不必了,孙儿刚从宫里回来,皇祖母听说这件事后,把太子跟穆惊鸿都找了去,太子知是穆惊鸿疏忽,已罚他五十大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钟一山对钟勉颇为失望,转向老夫人时,淡漠开口。
“你去皇宫找……找了太后?”老夫人惊讶不已,身边的钟知夏亦觉不可思议,连钟勉都跟着看过来。
钟一山理所当然抬头,“一山许久未见皇祖母,如今从相国寺回来,自然要到宫里给皇祖母请安,有何不妥?”
这句‘有何不妥’问的一屋子人哑口无言,钟一山与皇太后乃至亲,自无不妥。
可这小子过往从不会拿这件事炫耀,莫说他母亲的身份在大周已经十分尴尬,就钟一山这副长相,也真真是辱没了皇族颜面,就连眼前的老夫人都以有这样的孙儿为耻。
“一山知祖母冬日惧寒,刚才特意到幽市抓了两副暖脚的草药回来,已经交给外堂的嬷嬷了,还有一副护膝是给父亲的,冬至将近,父亲练兵或许用得着。”
钟勉闻声微怔,却未开口。
“若没有别的事,一山告退。”钟一山欲转身时像是想起什么,“黔尘是当年皇祖母差人送过来的小厮,算是我铿锵院的人,以后他若犯了什么错,不必劳烦各位教导。”
“二哥时常去相国寺,铿锵院里也没个主子……”
钟一山转眸,看向钟知夏的眸子静若平湖,却似带着威凛寒意,“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离开铿锵院。”
难以言喻的煞气,连老夫人都没敢插言。
许是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待钟一山走出去,老夫人冷哼一声,“什么破方子,老身才不稀罕!”
“母亲,一山也是一片孝心……”到底是自己骨血,钟勉忍不住辩了两句。
“呸!他不净天惹事我就烧高香了!”老夫人明知钟一山还没走出院子,刻意抬高声音,“提起孝道你赶快再娶一房,看看你二弟,一妻两妾膝下三个孩子,你倒好,连个送终的也没有!”
院外,钟一山拉着黔尘站住。
钟勉续弦这件事他不能不管,因为鹿牙曾说相信母亲一定会回来,他必要守住镇北侯夫人的位置,留给甄珞。
至于老夫人,为了刺激他连自己儿子都诅咒,这老太婆是没救了。
“母亲,儿子膝下还有无寒跟一山……”钟勉有些不悦。
“别提那个野种!就连钟一山是不是我们钟家的孩子我都怀疑!”老夫人瞄到窗棂外那抹身影,重声开口。
“母亲!”
见钟勉动怒,老夫人轻咳两声,“罢了罢了,我已经替你物色了几家姑娘,哪日你……”
“母亲,儿子还有军务需要处理,告退。”钟勉没等老夫人说完,起身离开。
此生他钟勉唯爱一人,纵甄珞不爱他,他亦不会再娶。
待钟勉走出厅门,院落里已空无一人。
到底是他与甄珞的孩子……
入铿锵院后,钟一山让黔尘下去休息,顺便把从一品堂带回来的药交给他,晚膳时熬好送过来就行。
重新回到屋子,钟一山凭记忆走到东墙处,叩动机关,暗门开启,一卷精致画轴呈现眼前。
整个镇北侯府的人只道鱼玄经是稀罕物,因为当年甄珞下嫁时,甄太后给她的陪嫁就只有这本鱼玄经,但他们却没见过。
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渴望得到,所以钟知夏才会蛊惑穆惊鸿帮她搜找鱼玄经。
此刻钟一山已将鱼玄经握在手里,回坐到桌边。
画轴铺展,一幅泼墨山水映入眼帘。
深深浅浅的山峰层峦叠嶂,远处烟岚云霭,近处飞瀑奔流,最近处农舍相望,西窗月斜。
鹿牙曾说这是一套天下至奇的武功秘籍,求她帮着参详一二,当时她拒绝了。
这是属于鹿牙未来的荣耀,她不想染指。
但现在,想要斗过几乎得到满朝文武支持的朱裴麒,她必须强大。
强大到让每个大周人只要提到钟一山的名字,就会胆战心惊,顶礼膜拜。
她要走到权力中心,成为左右朝堂的关键人物,成为朱裴麒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鱼玄经,便是这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