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范鄞将整件事原原本本重复一遍,突然出现极有可能是鹿牙的杀手,还有内力深不可测的鬼面人无一疏漏。
可不管他怎样解释,朱裴麒只认准一点。
他失败了。
朱裴麒甚至没说一句话,便让范鄞退出去。
他虽退,却不敢走。
直至钟宏自宫外赶过来,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
离宫的马车上,钟宏看向一脸愁容的范鄞,“说句难听的,亏得范兄今晚失败,楚瑞王那边来了消息,楚王突然发威,逼的楚瑞王不得不放弃刺杀花无忌的计划。”
换句话说,花无忌若真在周国有个三长两短,楚瑞王很有可能会被连根拔起。
这看似安慰的话,却让范鄞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计划取消是一回事,他没完成任务则是另外一件事……
自范鄞被贬,范涟漪在武院受新生几句嘲讽后,已经有五日没再过去修习。
钟知夏来时,范涟漪正在房间擦拭她的赤锁刀。
要说范鄞对自己女儿还是寄予厚望的,单从给她准备的兵器就能看出来。
诚然赤锁刀不如‘狼唳’‘拜月’那样出名,但在兵器谱上也是列居四十九的上品兵器。
“听外面丫鬟说你在,我还觉得奇怪,这个时辰你不该在武院吗?”钟知夏走进来时,颇为惊讶。
范涟漪就算再不开心,也不会在钟知夏面前表现出来。
她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想朋友替她担心半分。
“武院哪比得上你重要!”范涟漪吩咐外面丫鬟端些糕点,之后拉着钟知夏坐到桌边。
钟知夏今晨出来时,偶从父亲口中得知范鄞似乎犯了大错,一时很难翻身。
原本她还想着要不要浪费时间过来,这会儿看到范涟漪,她觉得自己来对了。
范鄞再不济,也还是兵部侍郎。
而以范涟漪对自己的信任,只要她稍稍摆些好脸色,这傻丫头就会成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瞧瞧我的赤锁刀,厉害不?”范涟漪强颜欢笑,手握刀柄随便耍了几下。
钟知夏很认真的看过之后,目光落在范涟漪身上,声音虽轻却说的异常沉重,“伯父的事,我听说了。”
只这一句话,便似撕裂掉范涟漪所有伪装,令她脸色臊|红。
“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
话音未落,范涟漪的手突被钟知夏握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吗?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就不会被马予曦记恨上……我之前不来是不敢见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是我对不起你……”
眼见钟知夏哭的梨花带雨,范涟漪激荡在骨子里的热血瞬间飙升,“不关你事,是马予曦那个小人阴险卑鄙!知夏你别哭,我没事!早晚有一日,我会让她把今日欠我的全都还回来!”
钟知夏抹泪,鼓励一样点头,“我信你!”
为了让范涟漪重新振作,钟知夏开始洗|脑,想要斗得过马予曦,首先就要在武院有突出表现。
只要能通过武院两项考核,自然会被朝廷重用,而马予曦不过是倚仗定都侯才敢嚣张。
他朝定都侯驾鹤西去之后,她马予曦还剩下什么呢。
后来的某人一日,当范涟漪回忆到彼时这一刻的时候,感慨万端。
就算钟知夏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她还是会为了这一刻,心存感激……
镇北侯府,钟一山算准了下朝时辰正要赶往皇宫,却在府门处遇到了钟长明。
“站住,你是谁?”台阶上,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钟长明直接挡在对面,挑眉问道。
比起二房那一大家子,钟一山觉得眼前这位弟弟至少从相貌上看,还能入眼。
“二公子,这是我家公子!”身后,黔尘抢先开口。
钟长明听罢,一双眼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迅速放大,要不是眼眶够深眼珠子都能掉下去。
“黔尘,你什么时候换的主子?”钟长明虽然有两三年没回来,但对自己二哥的相貌却记忆犹深。
别人不敢保证,钟一山他绝对不会认错。
“有段日子不见,二弟倒是会说笑了。”钟一山走近几步,眸色静若平湖看不出喜怒。
距离拉近,钟长明忽想到他从海棠那儿听说过,镇北侯府这一届太学院入学考试,考进去两位新生,可谓风光无限。
自己妹妹是文府第三名,钟一山则文武皆首。
这件事他已经在妹妹那里得到证实,但没人告诉他除了考进太学院,大房二哥还变俊美了。
“没想到二哥也有脱胎换骨的一日,虽然晚,长明还是要道一句恭喜。”钟长明眼中那份真诚让钟一山颇感意外。
莫名的,他竟觉得有些可惜。
“多谢。”钟一山急于入宫,便未与钟长明多作寒暄。
如钟一山所料,朱裴麒的确在下朝之后去了延禧殿,却未在宫里找到花无忌。
正厅内,甄太后在主位上不急不徐品着清茶。
座下,朱裴麒恭敬坐在侧位,身后站着潘泉贵。
“你是说昨晚花无忌到鼓楼偷了拜月|枪,还伙同鹿牙杀了不少人?”甄太后将茶杯递给孙嬷嬷,抬眼瞅过去。
朱裴麒转身,“据范鄞称,的确如此。”
老太后皱眉想了半晌,“花无忌与穆挽风是死对头,她偷拜月|枪|这件事若硬要解释,勉强还能解释,可说她伙同鹿牙……哀家就不太能理解了。”
如果只是拜月|枪|被盗,朱裴麒根本不会再提昨夜的事。
但关系到鹿牙,他必须问个究竟。
“孙儿也不太理解,所以才想找花将军求证。”
如果花无忌与鹿牙真有勾结,那不管楚瑞王什么态度,他都不会让花无忌活着离开大周。
任何与穆挽风有关的人和事,他都要灭的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潘泉贵下意识凑到朱裴麒旁边,朝殿门处指了指。
只见花无忌一身大红袍子走进来,背后背着一个用灰色布条缠着的东西,具体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
“太子殿下在?那就太好了!”
还没等朱裴麒开口,花无忌就率先把昨晚的事和盘托出。
据她所述,昨晚她一时心情沉闷,便想着去外面散散心,这一散心不要紧,刚好看到有一贼匪扛着拜月|枪|朝她奔过来。
拜月|枪|她认识啊!
而且她听说朱裴麒已经决定将此|枪|熔毁。
不用想,眼前之人一定是奸妃余孽,一定是舍不得拜月|枪|被熔!
这就不能忍了,花无忌自诉她与那贼匪大战三百回合,终于经历万险把拜月|枪|给夺了回来。
花无忌边说边将背后背的玩意解下来,当着甄太后跟朱裴麒的面把灰布条子拆开,露出拜月|枪。
作为最后陈词,花无忌无比郑重看向朱裴麒,“太子殿下不用谢我。”
朱裴麒没想谢花无忌,他就想问花无忌一句话。
你在说什么!
从头到尾,朱裴麒连一个字儿都没信!
大半夜心情不好是什么鬼?散心散到皇城野郊又是什么鬼?
但让朱裴麒不得不放弃,怀疑花无忌没有与鹿牙勾结的原因,是她带回了拜月|枪。
如果真是鹿牙,此人断不会让拜月|枪重新回到这座皇宫……
半个时辰,花无忌连说带演把整件事重现之后,整个殿内安静了。
甄太后觉得喝茶已经掩饰不住那份尴尬,索性仰头眨眼望天,话说她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延禧殿顶梁柱上,竟雕着一幅飞鸾戏凤图。
孙嬷嬷顺着甄太后的视线看过去,心想着外殿那些奴才们也没好好干活儿,顶梁柱上都落灰了。
潘泉贵恭敬站在朱裴麒背后。
他不明白,就花无忌这种智商,说个谎话驴唇不对马嘴,是怎么当上楚国将军?
楚国有这样的将军,又是怎么跃居七国第二的!
朱裴麒也不想说话,他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如果不是太子之尊,朱裴麒真想谢谢她,不止谢花无忌,还要把花无忌祖宗十八代挨个请出来谢一遍!
“太子殿下不用感激成这样,举手之劳而已。”见朱裴麒眼眶都跟着发红,花无忌甚是宽慰,“当然,如果太子殿下想要意思意思,本将军勉强接受。”
朱裴麒都给气笑了,“花将军想让本太子怎么意思?”
“要不……把拜月|枪送给我?”眼见朱裴麒脸色一瞬间丰富,花无忌干笑两声,“我要它也没什么用……”
就在花无忌犹豫之际,钟一山自外而入。
“如果太子殿下应允,本将军想把我舍命夺回来的拜月|枪,送给钟一山。”一语毕,满室哗然。
主位,甄太后握在扶椅上的手猛一收紧,眼底微暗。
“好|枪!”未及甄太后开口,钟一山已然走到花无忌身边,抬手握起拜月|枪举至半空,“这就是兵器谱上排名第六的拜月枪?”
见钟一山一脸惊讶跟赞叹的看过来,花无忌自认演不过他。
“正是。”朱裴麒不知道花无忌为何要将拜月|枪送给钟一山,但这件事于他而言,或许是个机会。
钟一山拥有拜月枪,理所当然会受到奸妃余孽的威胁,而钟勉为了保护自己儿子,便会与奸妃余孽为敌。
他不求钟勉能归到自己麾下,只要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就好。
“将军真舍得送给我吗?”钟一山忽略朱裴麒,虔诚看向花无忌。
“送!只要你敢收。”花无忌也没管朱裴麒点没点头,直言道。
钟一山一副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收岂不怂的表情,将拜月|枪|收起来,“多谢将军。”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甄太后最先开口,看向花无忌时面露不善,“孙嬷嬷,去把战局摆上,哀家要与花将军大战三百回合。”
花无忌想哭,可以直接认输吗?
钟一山则拜别了甄太后,拿着拜月|枪|离开延禧殿。
朱裴麒随后跟了出来。
“一山表弟留步!”
熟悉的声音,贯穿了她的前世今生。
钟一山握着拜月|枪的手微不可辨的抖了抖,枪|身低鸣,须臾而逝。
“太子殿下。”钟一山侧身施礼。
“这里没有外人,你莫拘谨。”朱裴麒落目,“你喜欢这枪?”
该怎么回答呢?
如命。
“臣对拜月|枪|一直都有向往,有幸得之,乃我之福。”钟一山举起拜月|枪|在朱裴麒面前晃了晃,“单是它在兵器谱上的排名,没办法让我不喜欢。”
朱裴麒知道钟一山欲离宫,便朝东门方向迈步,“那你知道它的前主人是谁吗?”
“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吧。”钟一山跟在后面,淡声回应。
朱裴麒侧眸,“你不在乎?”
“在乎谁?它现在是我的了。”钟一山浅淡抿唇,“太子殿下在乎?”
一句反问,令朱裴麒身体微僵。
在乎?
时至今日,他再也不用在乎那个女人。
她的想法,她的做派,她所有的一切,都再也不能影响到他。
那个女人,死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你能收收这杆|枪|的戾气,也是好的。”朱裴麒敛去眼底幽寒,抿了抿唇。
钟一山不语,心里却道让你失望了。
曾经握在穆挽风手里的那杆拜月枪,何来的戾气?
现如今握在他手里的这一杆,才真真正正充满杀机……
白衣殿内,秋盈将打听到的消息据实禀报,换来穆如玉一通狠砸。
旁侧,穆惊鸿特别有记性的退到角落里,生怕哪个碎瓷迸起来误伤到他。
‘砰……’
一个碎纹骨瓷花瓶在穆惊鸿脚底下炸开花儿,“你不是说花无忌活不过昨晚吗?现在怎么解释!”
穆惊鸿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也是听曹啸说的,许是失败了呗。”
“失败?一句失败就完了?本宫盼了一夜,结果把花无忌活活盼回来了,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要想到那日花无忌在白衣殿外杀鸡,穆如玉就恨的牙痒。
“关我什么事,太子殿下又没把这件事交给我!”穆惊鸿幽声抱怨。
穆如玉冷笑,“你还知道太子殿下没把这件事交给你?如果是以前,这种事根本轮不到范鄞!”
“以前那是穆挽风活着,太子殿下给穆挽风面子,你到底还是不如穆挽风……”穆惊鸿恍然想到什么,不再开口。
殿内,一片沉寂。
秋盈见自家主子身体微晃,赶忙过去扶稳,“指挥使大人,您这话说重了。”
穆惊鸿也知道自己失言,“妹妹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重要,朱裴麒是那个意思就行了。”穆如玉被秋盈扶到贵妃椅上,眸色渐凉,“本宫有时候在想,或许……穆挽风死的并不是时候。”
“娘娘……”秋盈心疼唤道。
“穆府里没有倚仗的人,本宫在朱裴麒那儿越发不受待见,眼下又多了一个钟一山……”穆如玉颓坐在贵妃椅上,力不从心轻叹,“至少穆挽风活着,朱裴麒不会犹如脱缰野马,暴露劣性。”
穆惊鸿想了想,笃定摇头,“太子殿下不会喜欢钟一山,否则也不能把拜月|枪|给他,要知道鹿牙还活着呢!”
半天下来,穆如玉终是听了句顺耳的话,可心里却没有好受半分。
就这样认命下去?
决不……
马车滚滚,不时颠簸。
车厢里,钟一山将拜月|枪|横在自己膝上,轻触时脑海里浮现出昨晚场景。
她看到那一刻了!
被范鄞射过来的穿云箭,突然横亘在半空,鼓楼对面的屋顶上,站着一人。
会是他吗?
钟一山握着拜月|枪的手下意识收紧,有那样的本事又出现的那么及时,除了天地商盟盟主颜回,他猜不到还有谁。
如果是,自己是否该当面感谢?
就在钟一山决意改变路线去抚仙顶时,马车突然停下来,还没等他开口,温去病就进来了。
马车复起。
四目相视,钟一山莫名有火,“谁让你进来的?”
“能换个问题吗?”
“不能!”
“那我问,这杆拜月|枪|为何会在你这儿?”温去病自入车厢一刻,眼睛便落在钟一山膝盖上没有移开。
“花无忌当着朱裴麒的面硬塞给我了。”钟一山启唇之际,暗暗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被温去病给套路了。
温去病愣住,花无忌必是猜到钟一山身份,才舍得把拜月|枪|交出来,所以昨晚那个人,是钟一山?
呵,他在想什么!
白衣殿堆尸成山,穆挽风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见温去病呆呆的样子,钟一山欲开口却刚好从侧帘缝隙看到筱阳跪在定都侯府外面,没穿大氅冻的瑟瑟发抖。
之前他听黔尘说过,筱阳第二日的确去过定都侯府,但被撵了出来。
从那日起开始算,筱阳这是三顾茅庐,也不知道马予曦这会儿怎么在里面闹腾呢。
“你想干什么?”钟一山回眸之际,分明看到温去病的手正落在拜月枪上。
空气一凝。
温去病无比羞涩又尴尬的抬起头,“我想看看它是不是赝品……”
“别逼我打你。”钟一山将拜月枪|朝自己身边挪了挪,冷冷开口。
温去病恹恹抽回手指,“送我回太学院。”
“我劝温世子还是早点儿下车,这是通往□□营的路。”钟一山声色无情道。
想到□□营,温去病自然而然想到了之前那次很不好的经历。
他没有办法不下马车,却在临下马车之前,不甘心问了钟一山一句,“是不是因为我坐在马车里,所以你才要去□□营。”
“是。”人要这么聪明干什么呢,钟一山感慨不已……
定都侯府,后宅。
马予曦跟映雪已经被马晋反锁在房间里三日三夜。
除了固定送饭的时辰,她们根本没机会与外面接触。
就在刚刚,马予曦从送饭管家那里听说了外面的情况。
筱阳接连三日到定都侯府提亲,皆被定都侯把聘礼掷到外面,且警告他不许再来。
今日依旧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筱阳被定都侯撵出府之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跪在外面差不多小半日的时间,直到现在还没离开。
管家走后,马予曦悲愤落泪,情急之下跟映雪一起把房子给点着了……
且等马晋闻讯赶过来的时候,火随风起,马予曦的屋子已被包围在烈火跟浓烟之中。
原本恬静优雅的院落瞬时喧嚣,巨大火团冲天而起。
火势太猛,根本没办法阻止它蔓延。
“水!快把水拿过来!”马晋怒吼之时,抢过身边一个丫鬟的水盆猛朝自己身上浇,说话间就要冲进去。
儿子在边陲镇守多年,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陪在身边。
若马予曦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活?又要如何跟儿子交代!
管家见老侯爷欲冲进火里,吓的立时让下人们死死拽住,“侯爷万万使不得!里面太危险,您这一进去只怕……”
就在管家苦苦劝说之时,一抹身影‘咻’的从身边经过!
“那是谁……”因为罩着湿布,马晋没看清脸。
管家也没认出来,倒是后面跑过来的家丁大喊,他们才知道刚刚跑进去的,是筱阳。
马晋一时百感交集,这样的火势连他都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你们放手,都给我滚开!”马晋只愣片刻便要再冲进去,管家却让下人们死活拉住。
烈焰如巨蟒吐出的火芯子,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马晋红了眼眶,他有些绝望了。
“再不松手你们都要死!予曦!吾孙女啊……”
就在这一刻,大火里突然冲出一人。
是筱阳!
只见筱阳背着映雪又将马予曦抱在怀里,从火中狼狈跑出来,身上的袍子还带着火星。
下人们见状登时围上前将火扑灭,又把映雪抬了过去。
“孙女!”马晋猛推开下人冲到筱阳面前,伸手欲将马予曦抱到自己怀里时,却见孙女的手紧揪着筱阳的衣服。
“不要离开我……”马予曦只盯着筱阳,眼泪无声滚落,在那张被浓烟熏黑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清流。
“不会……”筱阳揽着马予曦,他应该松手,可他做不到。
没有人知道他们刚刚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也就没有人明白他们这一刻的眼泪,代表什么……
马晋伸过去的手停滞在半空,慢慢收回。
他起身,默默凝视此刻拥在一起的两个孩子。
莫名的,他竟在这时想到了穆挽风。
那个他一直都心存不善的太子妃!
现实残酷,他最讨厌的人,却是整个定都侯府的救命恩人。
虽然他至今都不明白,穆挽风为什么会替他隐瞒,但他心里,有感激。
“你这穷小子若想娶本侯孙女,必须要答应本侯一个条件。”马晋沉默半晌,幽幽开口。
筱阳跟马予曦闻声皆愣,惊讶看向马晋。
“对她好。”马晋瞪向筱阳,“你敢委屈她半分,本侯扒你皮抽你筋,烧你家房子!”
马晋转身之际,筱阳深深叩首,“谢定都侯成全!”
“谢祖父成全!”
筱阳怀中,马予曦失声恸哭……
翌日,钟一山在太学院的酒室与昔日恩师重逢。
可惜的是,我知道你是谁,而你却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
上辈子她在文府受过教,所以文府里许多教习她都认得,而与上一世不同的是,除了酒室之外,她上辈子并没有报琴棋两室。
之所以再选酒室,因为她舍不得这位恩师。
换句话,她舍不得酒。
此时酒室内,新生皆已到齐,共十人。
让钟一山没有想到的是,沈蓝嫣竟然报了酒室。
这位沈姑娘看起来可不像是与酒有缘的人。
钟声响,自钟一山走进来,便在前面紫藤椅上小憩的姚曲,终于睁开眼睛,缓慢起身。
一袭白色宽袖教服,玉簪绾发,鸾带束腰。
姚曲眉峰很淡,双眼亮烁如星,单从表面上看眼前男子清心寡欲,可谁能想到,自他手里配出来的酒,浓烈时如秋火燎原,恬淡时如寒月独星。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现在各位面前有三坛酒,五盏杯,我给大家一个课业的时间,随意配出五种酒,之后能喝下去且能走出酒室而不倒的人,下堂课业才有资格再来。”姚曲声音很淡,却能听出沧桑。
钟一山深知姚曲套路,能配酒的前提,必须能喝酒。
“这么大的杯,谁喝完不会醉啊?”有一新生惊呼开口。
姚曲身前同样有三坛酒,此刻他正提起最中间的酒坛,“没说不让醉,只是不让倒。”
待将酒坛撂下,姚曲抬头,“至于会不会醉,因人而异,本教习曾有一位门生,当年新生第一堂课业,她喝的并不是五盏,而是整三坛。”
钟一山握着酒坛的手微顿,说她呢。
当年气盛,只因姚曲说了她一句,她便将三坛酒全喝了。
至于说什么,她忘了。
“谁啊!谁那么好的酒量?”堂下有新生惊呼,好奇问道。
“穆挽风。”姚曲音落时,室内鸦雀无声。
而今这大周皇城,穆挽风三个字是禁忌,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须远离‘穆挽风’,即便只是个名字。
“前兵马大元帅的气魄,岂是常人可比。”钟一山提起酒坛,朝酒盏里各倒一些。
旁侧,沈蓝嫣温声浅笑,“穆挽风善饮众所周知,那会儿许是酒瘾犯了。”
新生里传来一阵窃笑,钟一山不以为意。
当日加考,沈蓝嫣已然表达了对穆挽风的看法,或许在别人眼里,她是因为自己仍在仕途的父亲才说的那样刻薄。
可钟一山听得出来,沈蓝嫣是真鄙视。
“本教习今日教你们一件事,一喝即醉的人喝酒叫酒瘾,千杯不醉的人喝酒叫酒量。”姚曲并没有看谁,只专注于眸下杯盏,“而穆挽风,是本教习自入文府以来最得意的门生,没有之一。”
沈蓝嫣未料想姚曲会这样说,抬眸看过去时微微欠身,“学生失言。”
姚曲没有回应。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姚曲能在自己身死道消之后如此维护,钟一山感激莫名。
就在这时,酒室闯进一位不速之客。
至少钟一山这样觉得。
“温教习!”有新生惊喜过望,生怕温去病瞎似的站起来拼命摇手。
面对某人突临,钟一山本能低下头狠狠降低存在感,心中怨念横生,这厮要阴魂不散到几时!
不想下一瞬,温去病走了。
是的,什么都没说,甚至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在温去病面前,钟一山第一次尝到自作多情的滋味儿!
透过回纹窗棂,那抹身影行色匆匆。
与来时比,手里只多了两坛酒……
钟声复响,十位新生如姚曲要求那般,饮下自己配制的五盏酒,除了钟一山跟沈蓝嫣悉数饮尽之外,醉了六人,倒了两人。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课业,酒室只剩八人……
走出酒室之后,沈蓝嫣跟上钟一山,“你对穆挽风很欣赏?”
“在没成为奸妃之前,大周有谁不欣赏她吗?”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沈蓝嫣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看出钟一山急于离开,沈蓝嫣微微浅笑,作了个请的姿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张扬的后果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沈蓝嫣佩服钟一山有这样的胆魄,可她却一点儿都不羡慕。
因为她不看好钟一山,就跟她当初从未欣赏过穆挽风一样……
骄兵必败,不分男女。
离开太学院,钟一山直接去了皇宫。
因为他答应要带花无忌去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相国寺。
皇城距离相国寺其实很近,紧些赶不过两个时辰的路。
为了不惊动相国寺的师太们,钟一山直接让车夫把车赶到寺庙后面的山路上。
马车止,钟一山先行跳下马车,目落之处是一座矮峰。
“这里对穆挽风来说,特别吗?”身后,自车厢里跳下来的花无忌走过来,狐疑问道。
很特别。
当年她就是在这里,把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给鹿牙,她是第一个告诉鹿牙的,那时连朱裴麒都还不知道。
她对鹿牙说,我将前半生无怨无悔献给了大周,后半生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活。
可惜,朱裴麒没给她这个机会……
“特别就好。”花无忌命亮|枪把她事先准备好的物件,拿出来走向矮峰,钟一山敛尽思绪跟了上去。
峰顶处,当花无忌将那些用冥纸折叠的兵将摆出来之后,某人后脑滴汗。
“这些玩意太子妃应该用不着了吧?”钟一山其实想说,你丫就不能来点儿实惠的吗!
花无忌不以为然,“你没打过仗你不懂,临阵缺兵对一个元帅来说多么残酷。”
钟一山表示真不懂,因为她从来没干过那种蠢事。
见花无忌燃起火折子,钟一山不再打断她。
“穆挽风!没想到本将军会来看你吧!”花无忌单膝跪地,抓起身侧一把冥兵扔进铜盆里,“其实本将军羡慕你啊,你看,你死了还有本将军替你送兵送将下去,保你在下面继续耀武扬威,若哪日本将军下去之后,也不知道哪个龟孙能想的这么周到……”
钟一山默默听着,嘴角不时在抽。
“本将军早就跟你说过,做人还是不要太绝,低调点儿没啥不好,你看本将军多低调,跟你对战七次我一次都没赢,所以我现在活的好好的,你去见阎王了!”
花无忌长声叹息,“不过看在本将军给你送兵送将的情份,你跟阎王好好说说,让我再活个百八十年,没事儿,我不嫌自己老……”
大冷天,钟一山在旁边听的汗流浃背。
如果能说真话,她真想告诉花无忌,阎王爷说我阳寿未到,让我上来把你叫下去。
“至于你的仇,有人报本将军就看着,没人报我便替你报。”花无忌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但因为前面说的太过拉垮,钟一山一时感动不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冒起一缕青烟。
钟一山跟花无忌几乎同时注意到,相视一眼。
“我去看看。”钟一山低声开口,转身朝青烟方向而去。
待其走远,花无忌继续往铜盆里扔了一大把冥纸兵将,“你带出来的人,我信。”
林深处,温去病一身雪色大氅,独自坐在空地上,身前燃着一簇篝火,火里烤着蛇肉。
看到温去病的刹那,钟一山虎躯一震。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钟一山想扭头,遇到一个根本不想说话的人,装作没看见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他忽然停下来,或许……
“钟二公子?好巧!”
是好巧,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钟一山自嘲,他竟以为温去病跟花无忌会是一样的初衷。
莫说上辈子她与温去病不过是点头之交,严格来说,他们根本没有交情。
所以温去病怎么都不可能是来祭奠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既然不能选择无视,钟一山索性走过来,狐疑开口。
“吃烤肉,赏风景。”温去病将架在篝火上面的蛇肉递过去一串,“生活太过艰难,有时候真的需要放松一下。”
艰难?
他是听错了什么?
“像你这样坐吃等死的人,也有资格说生活艰难?”钟一山一时激动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温去病无比镇定看向钟一山,心已然撞墙,“钟二公子不觉得有的时候,你对我太刻薄吗?”
“不觉得。”说都说了,钟一山根本没想挽回。
见温去病身边有酒,钟一山干脆坐过去,提起酒坛,“伪君子比真小人可恨。”
凭空冒出的这一句,并没有让温去病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这里对鹿牙的意义。
该怎么说,当初穆挽风跟鹿牙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他也在。
彼时听到穆挽风说自己怀有身孕,他的世界坍塌的一塌糊涂,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黑白。
“我不是伪君子,也不是真小人。”温去病无比郑重道。
“我相信。”
温去病正倍感欣慰时,钟一山又补了一句让他吐血成云的话,“天资不够。”
钟一山我打死你……
就在温去病撸起袖子想要跟钟一山大干一场的时候,花无忌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跟钟一山的‘这里’相比,花无忌咬重的词明显是‘你’。
换句话说,钟一山针对的是地点,而花无忌显然是针对人。
跟花无忌凶神恶煞的表情相比,温去病顿时觉得钟一山是个好人。
“吃烤肉,赏风景,生活太艰难,有时候真需要放松一下……”温去病没感情的背着台词,因为他知道花无忌根本就不信。
麻痹,他说自己是男的花无忌都不会信!
在花无忌眼里,他就是个被谎言贯穿一生的无耻败类!
花无忌没说话,直接冲上来抢他手里串肉,踢灭他身前篝火,又在他脸上留下一记挥洒自如的直勾拳,打的他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小星星。
一侧,钟一山想要上前劝阻,却在听到花无忌咆哮之后犹豫。
“就算你姐来,本将军也照打你!”
钟一山想了想,他姐都不管,自己也别瞎掺和比较好。
自相国寺回皇城的一段路,钟一山特别好意邀请温去病坐自己的马车。
温去病拒绝,却被花无忌一把拉进车厢。
整整一路,花无忌就跟舌头上长了青苔似的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钟一山都不知道花无忌骂功这么好,简直能骂退百万雄师的节奏。
而温去病则用余光瞄了钟一山一路,眼珠子都有些转不回去了,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只有四个字,欺师灭祖。
第二日晨,花无忌走了,回了楚国。
拿温去病话说,她快走吧,她要不走我就离死不远了。
就在花无忌离开后没两日,皇城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
定都侯的孙女马予曦嫁给了新任兵部尚书筱阳,大婚办的急促却不失奢华,整个皇城官员去了大半数,钟一山亦在邀请之列。
至于为何这么仓促,主要是马予曦的房子被烧个精光,一时没地方住。
晚膳十分,黔尘将自映雪手里拿到的密件交给钟一山。
某人感慨,马予曦当真重义,洞房花烛夜还不忘给自己送消息。
密信上大概内容是钟宏接触过筱阳,希望兵部能出文书将钟长明调到□□营,但筱阳坚决没同意。
现在没同意,以后更不会同意。
“公子,奴才刚刚看到侯爷从外面回来,直接去了新津院。”黔尘将膳食摆到桌上,恭敬道。
钟一山执密件于烛焰,看着它化作灰飞,“镇北侯府的家宴,怎么可以没有我这个嫡出二公子。”
有些事不用脑子想也能猜到,筱阳那边走不通,二房必定会对老夫人施压,老夫人也必定会在自己大儿子身上使劲儿。
加上钟勉又是孝子,保不齐哪句触动人心的话,就会让钟一山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如其所料,新津院内正在上演一场温情戏码。
老夫人特别让厨房做了几道钟勉喜欢吃的菜,还让整个二房过来相陪。
“算起来,咱们这一大家子好些时候没聚在一起吃饭了,我老了,只怕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老夫人连开场白还没说完,眼泪就跟着跳出来配戏。
钟勉坐在老夫人身边,见母亲如此不免劝慰,“不会越来越少,儿子以后尽量抽空回来多陪您。”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众人抬头之际钟一山已经走进正厅,“好热闹!”
“一山你过来,为父正想让人过去叫你。”钟勉见是自己儿子,刚毅冷峻的容颜顿时露出浅淡笑意,但这已经是钟勉最罕见的表情。
这一刻,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一件事。
待钟一山落座,老夫人瞅都没瞅他一眼,继续道,“你离的近,说回来就能回来,可长明不一样,他这才刚回来,也不知道哪日就被调走……”
老夫人话没说完,就见钟一山拿起银筷,夹了条茴香牛柳放到嘴里。
“咳!”老夫人暗怒,这个家里她若不说可以,谁敢先动筷!
钟勉明白老夫人的意思,却也没有责怪自己儿子的意思,“母亲,饭都凉了。”
若在平时,老夫人定要斥责钟勉,但现在有事相求便忍了忍,“都吃吧。”
对面,钟宏与陈凝秀相视一眼,钟知夏没说话,倒是钟长明十分喜欢自己这位二哥的脾气,“二哥好福气,来的最晚,吃的最早。”
同样的话若从二房别人嘴里说出来,必有深意,可在钟长明嘴里却只是玩笑而已。
钟一山并不在意。
“老大,除了叫你回来吃顿团圆饭,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老夫人看了眼自己的孙儿,“长明这次回来,我是想就不让他再出去了吧,你且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到□□营跟在你身边,你是他大伯,总比跟在别人身边强。”
“这件事……”钟勉犹豫。
“这件事我早就跟你提过,你也答应会想办法,现在怎么?”老夫人刚要拿起银筷的手撂下来,沉声开口。
“咳咳咳……”钟勉为难之时,钟一山急促咳嗽两声,歉意抬头,“不好意思,呛到了……对了,刚刚祖母说什么?让明弟到父亲的□□营?好事啊!”
原本老夫人正要发怒,却在听到钟一山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缓了颜色,“你也觉得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自家人嘛,只要兵部下来文书,父亲就算再难也能把这件事促成,对吧父亲?”钟一山看向钟勉,样子很像是在替钟长明说话,“好在二叔跟兵部的人熟,想让兵部出个文书也不难,是吧二叔?”
老夫人终于在钟一山生下之后的今日,看他有那么一丁点儿顺眼。
钟宏脸色骤变,一时不知如何应声。
“二哥不会不知道与父亲相熟的范大人已经被贬为侍郎,现在的兵部尚书是筱阳,筱阳才刚刚娶了马予曦。”钟知夏的意思是你救过马予曦,这事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钟一山怔了怔,之后很惋惜的摇摇头,“当初穆惊鸿没把马予曦推进水里就好了。”
一句话,钟知夏傻了。
钟宏很少与老夫人说官场之事,这场饭局只是他诱着老夫人给钟勉摆的鸿门宴。
谁能想到钟一山只是几句话,就把火从大房烧了过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夫人不明所以,冷冷问道。
钟宏欲解释,却被钟一山抢了先,
“祖母可还记得当初被孙儿从碧湖里救出来的马予曦?她现在是兵部尚书筱阳的妻子,为了明弟,我倒可以去求求她,但她能不能原谅妹妹跟指挥使大人那档子事儿,我就不好说了。”
“钟一山,你故意的!”钟知夏再沉稳也还是个女儿家。
“知夏!”钟宏愠声开口。
老夫人听出来了,敢情现在是因为钟知夏的烂账,才连累她孙子没办法去□□营?
“怎么这般巧,知夏你看看自己干的好事!”老夫人偏爱钟知夏,但要看跟谁比。
钟知夏委屈落泪,心里倒也认清祖母本性,这老东西就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自己。
“哎呀,多大点儿事儿,不就是不能去□□营了嘛,没关系,我去哪里都一样。”钟长明根本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唇枪舌剑,只道大家是为了他的事闹的不开心。
钟一山没再说话,只夹了道菜到钟勉碗里。
父子间意味深长的对视,让钟勉了然一笑,亦让对面二房吃了哑巴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