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殿内,秋盈午时之后便开始准备晚膳,那会儿潘公公差人传话,说是太子殿下晚上会来。
不想秋盈准备的差不多,潘公公却亲自传话说太子殿下政务繁忙,今晚就不过来了。
非但如此,潘公公临走时,还特别传了句太子殿下的话给穆如玉。
莫要自作聪明。
“娘娘,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秋盈不解。
主位上,穆如玉眸色寒凉,“还能是什么意思,他这是猜到宫里谣言,是我放出去的。”
秋盈惊慌不已,“那可怎么办?”
“他既猜到便早该猜到,置之不理由着谣言疯传至今,还不是想借着谣言试探钟一山跟甄太后的态度!”穆如玉暗咬皓齿,“刚刚你不是说,朱裴麒在御花园见到钟一山了?”
秋盈点头,她亲眼看到的。
“想必是钟一山拒绝他,他才迁怒到本宫头上。”穆如玉愤怒低吼,“他分明利用了本宫,还反过来怪本宫自作聪明!”
“娘娘……”秋盈忧心不已。
“本宫这肚子也忒不争气,都两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眼见穆如玉握紧拳头砸向自己腰腹,秋盈急忙阻止,“娘娘!这种事急不得。”
穆如玉何尝不明白这种事急不得,可她若再不加把劲儿,只怕会落于人后。
不是太子妃又没生出皇长孙,她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来,吴永卫虽与温去病关系很近,但彼此府邸却很远。
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此刻,被吴永卫打从早上就揪到府里的温去病,实在坐不住了。
丝竹绵绵,钟知夏先歌后舞大半天,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倒是吴永卫心疼人,叫来府上舞姬助兴,钟知夏这才走过来,坐到吴永卫与温去病中间。
“钟二姑娘累了吧,吃些水果……”吴永卫殷勤将果盘端到钟知夏身边,“没想到钟二姑娘除了文采出众,舞姿也是绝美。”
“哪有……”钟知夏脸颊娇红,眸子几乎毫不掩饰的瞄向温去病。
温去病只得陪笑,“绝美,绝美。”
“温世子谬赞,知夏怎么担当得起呢。”钟知夏难得有机会与温去病同坐,身子自然而然靠过去,惹的温去病很不自在。
如果不是吴永卫眼瞎,她这样很容易让自己竖敌啊!
吴永卫为了赞美钟知夏,真是什么都敢说。
“放心,温去病绝对不是谬赞,之前我们曾在皇宫里看到过宜荣公主的舞姿,半点不及你,温去病说那是他看过的最丑陋的舞姿。”
这厢温去病表情异常丰富,如果眼神能杀人,吴永卫已经被戳的千疮百孔。
说好的秘密呢,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没有……没有的事。”温去病尴尬反驳。
“什么没有,敢说不敢承认啊你!”吴永卫一副就看不起你这点的样子‘切’了一声,“钟二姑娘不知道,之前温去病与本世子在一起时,时常夸赞你温柔恬静,美貌动人。”
温去病哭了,他娘的,不然我还能怎么说!
“两位先聊,我肚子疼。”温去病不是肚子疼,是气得肝儿疼。
钟知夏从未想过,温去病竟在私下里这样夸自己,娇艳容颜越发光彩夺目,看的吴永卫心神荡漾。
温去病则在吴世子府的茅房外面,直接遁走了。
夜,暗黑。
定都侯府内,马晋静默坐在紫檀雕琢的翡翠玉桌旁边,阖目养神。
倏然,一抹黑影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房间。
香熏暗浮,烛光明灭。
男子恭敬立在马晋面前,缓慢解下斗篷,“戚燃拜见定都侯。”
一袭冰蓝色的锦缎长袍,腰间束着月牙白的丝带,男子身形修长,风度翩翩。
乌黑浓密的头发,十分写意的披散下来,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带着悠然自若的清逸跟不羁。
“贤侄快坐。”马晋等到来者,使了眼色让管家退出去。
茶已备好,马晋亲手倒了杯茶,“贤侄一路辛苦。”
“晚辈不辛苦,倒是侯爷能冒险收留,戚燃感激不尽。”清冽的声音如泉水击石,稳重又不失空灵,很好听的声音,与他身上的气质异常相符。
纵日夜赶路,戚燃却不染纤尘,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你这是哪里话,凭老夫与你父亲的关系,只要你开口老夫必竭尽所能。”马晋示意之下,戚燃再次施礼,恭敬落座。
“如此,晚辈在这里先行谢过。”戚燃的五官有棱有角,外表看起来放荡不拘,但自其眼里流露出来的精光却让人不能小觑。
他是戚燃,故他有让人不能小觑的资本。
“此番你能来,老夫甚感意外,不知贤侄此行?”严格说,马晋与已逝戚罡的关系不过几面之缘,往深了说曾在一起喝过酒。
二人能一拍即合的原因,彼此心里都有数。
“不瞒侯爷,晚辈此行只为一事。”戚燃谦谨抬手,看向马晋。
马晋从戚燃眼中读懂了答案,“中州之战?”
“不错,中州之战,钟勉与我韩国戚家结下深仇,十万大军死在瘴气林,吾兄长亦不能幸免,钟勉逼吾父在瘴气林前自刎,此仇不服,我戚燃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老夫知你报仇心切,只是今非昔比,加之你又在大周地界,这件事……”马晋颇为无奈的摇摇头。
“只要老将军能安排晚辈在□□营呆上十日,这事就不难。”戚燃信誓旦旦,神情中没有表现出一丝彷徨跟不确定。
“你想在□□营动手?”马晋皱眉。
戚燃浅笑,“晚辈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做这种毫无把握之事。”
马晋微微颌首,“老夫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足够。”戚燃再度起身,朝马晋深施一礼。
马晋并没有多问,他相信戚燃既敢来,自是计划周全。
待其离开,一直隐匿在暗处的刀九倏然现身,“主人,马晋可信?”
“至少在本将军杀死钟勉之前,他是可信的。”戚燃转身走向床榻,“你走一趟镇北侯府,让钟宏按照计划行事。”
“是。”刀九领命,遁离。
独自坐在床榻上,戚燃眸色渐凉,脑海里韩王的承诺音犹在耳。
‘周皇昏迷不醒,朱裴麒代理朝政已久,时间膨胀|欲|-望,不出所料朱裴麒会在半年之内谋划登基,而作为守皇一派的钟勉必然极力阻止,这对你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不是太明显,朱裴麒断然不会计较你对钟勉做了什么,但韩|军|中百万将士都在看你。
戚卿,朕等你回来,镇国侯的位子,朕给你留着。’
那一刻戚燃才明白。
韩最弱,弱不在韩王。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韩王这番话,他曾想过谋反。
除了这些,韩王似乎还说了什么。
什么呢?
哦,是温去病……
夜已深。
自吴世子府悄悄溜出来的温去病,正坐在天地商盟的二楼,静默凝视夜空。
原本从吴永卫那里出来,他想再去镇北侯府。
但毕运告诉他,梦禄有行动了。
午时之后,梦禄便离开衡水门,在皇城里转来转去,行踪十分可疑。
温去病了然,梦禄这是怕被人跟踪,早前他到酒塘巷里发任务的时候,就在皇城里绕了整三圈儿,也不嫌累。
这时,毕运现身。
“主人,梦禄去了酒塘巷。”
温去病带着金色面具,毕运看不到自家主子的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很生气。
“主……”
“别跟着!”温去病突兀起身,跃窗而去。
绛紫色身影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惊鸿的弧度,毕运望着那抹瞬间消失的身影,长叹口气。
就他目测,梦禄可能要倒霉了……
酒塘巷里的鬼市,看上去好似每夜都这般热闹。
听说来了一位大人物,更为精准的描述,就是来了一个憨|批。
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要。
就因为这个憨|批,鬼市里半年没开张的疆老五,终于把自己养出来的臭屁蛊给卖出去了,高兴的泪流满面。
不想到最后,故事并没有喜剧收场。
当那个憨|批报出名号的时候,所有鬼市中人都把还没捂热乎的钱,给乖乖送回到那人手里,自己卖出去的东西,却没敢要回来。
因为那人报出的名号是,鬼窟罗刹……
酒塘巷尾,废弃旧宅。
钟一山一袭雪色白袍,飘然落在老槐树前,面罩在夜风中微微泛着幽冷。
谍路以三日为一限,下面若有消息会逢三、六、九,这样的日子将消息送过来。
钟一山虽然不觉得下面那些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什么,但规矩就是规矩,他还是要过来看。
此刻站在老槐树前,钟一山正欲伸手,眸色骤然一暗。
有人……
鱼玄经最大的好处,就是赋予了钟一山与其内力并不相符的感知力。
听到声音的一刻,钟一山倏然闪身跃到宅院攒尖屋顶的背面,悄然匍匐。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觉得来者是冲老槐树而来。
没人知道老槐树的秘密,除了前世的她跟惊蛰。
寒夜的天幕,弓一样的上弦月凄冷悬在枯鸦枝头。
空气中弥漫着萧索的气息,低沉的让人压抑。
来者越来越近,钟一山暗伏在屋脊,静谧等待。
终于,一抹黑色身影出现在钟一山视线之内。
斗笠下,那抹身影显得娇小纤柔,当是女子。
钟一山以为这人应该是路过,赶去鬼市什么的都有可能。
然而这样的猜测,在那抹身影落在宅院里的一刻被打破。
看着那抹身影走向老槐树,钟一山眸色骤敛,伏在冰凉瓦片上的手,因为紧张慢慢攥成了拳头。
不……
不会,不应该……
终于,那抹黑影在老槐树下停住脚步。
钟一山的心也跟着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人!
老槐树下,那人缓缓摘下叩在头上的斗篷。
清冷月光落在那人脸上,惊的钟一山无以复加。
半黑半白,是梦禄!
她怎么会……
钟一山百思不解之际,更大的震惊突然来袭。
看到梦禄伸出手精准撕下树皮的一刻,钟一山只觉浑身血液都似在这一刻凝固,心脏不再跳动,时间都跟着静止了一样。
他眼眶骤红,血丝满布,额头青筋几欲迸裂!
无数震惊跟质疑,在钟一山脑海里横冲直撞,无数个为什么仿佛细密的罗网,将钟一山紧箍在里面,越收越紧,任他挣扎叫嚣拼命反抗都无济于事。
梦禄怎么会知道谍路所在?
惊蛰?
惊蛰不会背叛她。
十三将将主惨死白衣殿的情景犹在眼前,那里面有惊蛰!
钟一山满眼血红,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他要问清楚,他要问个明白!
然而下一瞬,钟一山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几乎同时,一抹绛紫色的身影,悄然暗匐在他身边,金色面具在月光的映衬下,散着淡淡的光晕。
是颜回。
钟一山狠狠瞪向颜回,勃然煞气自那双眼中迸射而出。
他第一次在颜回面前失态。
他愤怒恼恨,充满杀机的看向颜回,却没有得到颜回一丝回应。
钟一山含恨转眸,眼睁睁看着梦禄从暗格里拿出密件。
梦禄没有走,而是将一张银票搁到暗格上方,再将老槐树的树皮叩紧。
借着月光,梦禄展开密件,看过之后用惯常的手法指尖一划,幽幽冥火下密件灰飞烟灭。
钟一山只觉胸口一窒。
看过即毁是谍路的规矩,这种指尖洒些火磷的方法,还是她教给惊蛰的!
梦禄怎么会!
钟一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她死之后朱裴麒又把惊蛰救活,用各种残忍的手段逼得他将这一切都供出来?
如果是,那惊蛰临死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惨痛非人的折磨!
梦禄走了。
温去病这方转身,解开钟一山身上穴道。
‘噗……’
殷红鲜血好似开在末路的曼珠沙华,自钟一山喉咙狂涌出来,落满冰凉瓦片。
他踉跄着站起身想要追上梦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倒下去。
温去病扶他,却被他一手挡开。
“你最好别去找梦禄。”温去病不明白钟一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此刻显然不是细问的时候。
但有一点,钟一山应该知道谍路,而刚刚那一幕似乎已经很好的诠释了,梦禄也知道谍路的事实。
钟一山未理眼前男子,飞身跃起时重心失衡,整个人跌下屋顶。
温去病倏然闪身,落地一刻将钟一山横揽在怀中,“你别冲动。”
“我为何不能冲动!”钟一山猛推开温去病,眸间赤红,眼泪被他强逼在眼眶里。
他指着老槐树,“梦禄为什么知道这里?这里除了穆挽风跟惊蛰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知道!”
钟一山歇斯底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你又为什么知道。”温去病得到的消息也是一样,除了穆挽风跟惊蛰,没人知道这里。
“你怀疑我?你现在该怀疑的是梦禄!”钟一山悲恸低吼,“她知道所有谍路的秘密,他们到底将惊蛰逼到何种境地!”
只要想到惊蛰可能经历过更惨痛的折磨,钟一山的心就像数万只蚂蚁疯狂啃噬,心血蜿蜒。
温去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以到现在,钟一山都没想到另一种可能。
惊蛰还活着。
钟一山不再看向温去病,大步冲向宅门。
他已经没了理智,可温去病有!
温去病纵身拉住钟一山,“你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
“放开!”
“梦禄就是惊蛰!”
钟一山几欲癫狂般狠狠甩开温去病,却在温去病开口的一刻,整个人立在原地。
温去病大步走到钟一山面前,“你就没想过,如果梦禄是惊蛰这一切都能解释,你就没想过……惊蛰背叛了穆挽风吗?”
时间又一次静止。
钟一山仿佛一座石雕像般静止不动,连呼吸都似停下来。
“据我所知,朱裴麒行事之前,曾让十三将里一位将主谎借穆挽风的名义,将余下十二位将主叫到皇宫,我不知道的是,那位将主到底是谁。”
这样的打击一次已经足够,温去病干脆将所有事说出来。
痛,便也只痛这一次吧。
“鬼面佛出现在皇城,梦禄修的是霸影诀,加上今晚……除了梦禄就是惊蛰,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温去病肃凝看向钟一山,“朱裴麒知道梦禄是谁,但他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现在去质问梦禄,到时候只怕没人不知道你是谁了。”
该说的话尽数道出,温去病突然沉寂下来,默默看着钟一山。
是这样啊!
钟一山不语,赤红血眸渐渐失了焦距。
他怎么没想到呢。
十三将将主只听命于她,除了她跟将里的人,朱裴麒就算想把人找全都难,又如何能将他们全数聚齐到皇宫。
‘噗……’
一口血箭狂喷而出,钟一山身体摇晃着倒仰过去,眼前尽是十三将将主拼死护她的场景,血染长空,
“钟一山!”温去病纵身过去,惊声唤道。
钟一山听不到了,他只是痛,痛到身体里每寸经脉都似被千金坠狠狠碾压。
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人间至悲,不过是被最亲的人出卖……
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钟一山,温去病神情渐凉。
惊蛰,你说你有多该死。
夜色愈浓,温去病将钟一山悄然送回到镇北侯府铿锵院,默默守到天明才归。
逍遥王府出事了。
温去病才从铿锵院回来,就被毕运告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待其赶到,逍遥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
温去病心中惦记朱三友,二话不说冲进主卧,没一刻就狂奔出来了。
“为何这么臭!”温去病用广袖捂住鼻息,五官扭曲的不成样子。
他自认也是个能屈能伸能忍的人。
可里面那种臭,真的好|-销|-魂!
“温去病救命啊!”
就在温去病跑出来的下一瞬,院落中的参天古树上面,朱三友趴的十狼狈。
在他之下,几十条色彩鲜艳的小蛇,各自吐着芯子,五颜六色的小脑袋齐齐对准朱三友,随时都要冲过去。
要说大周这位逍遥王平日里没别的,就怕蛇。
普普通通的小青蛇就能把他吓个半死,更遑论眼前这些堆起来,就跟彩虹一样颜色的小家伙们。
‘哧、哧、哧!’温去病立时甩袖,十几枚银针如光闪飞射,小蛇们噼里啪啦的朝下掉。
这时温去病抬头,“你这是得罪谁了?”
朱三友面红耳赤,磨牙利齿,“你好意思问我?你还好意思来问我!”
温去病了然。
鬼窟罗刹。
真缺德,真阴险,真是满肚子坏水。
温去病看着满院子的鸡飞狗跳,又抬头看了眼趴在树上的朱三友,“那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如果可以的话,王爷就当我没来过。”
朱三友哪能放他走,倏然跳下来挡住温去病,“你不能走!”
“诶,王爷不能不讲道理,而且我刚刚才救了你……”温去病一副你不能如此无耻的表情看向朱三友。
在读懂温去病脸上那副表情,代表什么意思的时候,朱三友呵呵了。
“鬼窟罗刹你听好了,百夜叉并非本王所杀,是……唔唔……”朱三友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去病一把捂住鼻嘴,差点儿没给憋死。
起初朱三友还挣扎,但不知怎的,他忽然就不动了。
温去病下意识抬头,便见朱三友视线落向对面屋顶。
顺着朱三友的视线看过去,温去病震住。
一袭红衣,逶迤三尺有余,在风中鼓荡成一面艳红的旗帜。
一头墨发,随红衣飘飞,流转出绚丽的光华。
那张脸,惊为天人。
肌肤如雪,五官如琼花碎玉,狭长凤眼邪魅含波,又似浮烟笼雾,闪烁间灼灼其华。
“他是谁?”温去病动了动下颚。
“不知道。”朱三友发誓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静谧片刻,二人相视,异口同声。
鬼窟罗刹!
且等二人再看过去的时候,房顶上空空如也。
院子里,温去病跟朱三友呆立在原地半晌,终于缓过神儿来,各自抖抖身子。
“长成他这样,也好意思叫鬼窟罗刹?”朱三友得出了结论。
温去病侧目,这是重点?
重点是人家找上门了!
就在这时,毕运出现。
说实在的,温去病开始不怎么喜欢毕运主动现身了。
只要他出来,准没好事儿。
果然,钟一山去了鱼市……
其实温去病走后没多久,钟一山就醒了。
他没有动,就那么直挺挺躺在床榻上。
整整两个时辰,他把前世今生有关惊蛰的所有事都想了一遍。
就算亲眼所见,钟一山都不相信惊蛰会背叛她!
就可算背叛她,那又为何要拉着所有将主一起死?
那里面还有霜降!
当黔尘端着温水走进房间的时候,床榻上早已冰凉。
钟一山来了鱼市。
素白长袍,容覆面罩。
清晨来逛鱼市的人也不少,这个季节想吃新鲜的鱼很不容易,来晚了没货买。
钟一山漠然走在鱼市的青石砖板上,周身溢出的煞气,将周遭空气都变得异常寒凉,惹的旁侧行人下意识避闪退让。
忽的,钟一山止步在禄锡坊,缓慢抬起头。
如果梦禄是惊蛰。
那他想知道答案!
这个时辰禄锡坊才刚开门,店小二见有人来,立时扬起笑脸儿迎出去。
却下一瞬,被坐阵在这里的衡水门打手给拦住。
那打手认出钟一山是食岛馆的人,脸一黑,“滚开!”
‘砰……’
打手话音未落,整个身子霎时如断线风筝,倒飞狠狠撞向门板,禄锡坊半开半掩的两扇门,就这么被拍在地上,溅起一层灰。
店小二心知不妙,登时溜到后堂差人去请梦禄,自己吓的不敢出屋。
而此时,钟一山身侧围了一群衡水门的人。
“叫梦禄出来见我。”
周遭空气再度腾起一股莫名寒意。
眼见钟一山走进禄锡坊,围在外面的小喽啰也都不是特别傻,几乎没人敢冲过去送死。
禄锡坊内,钟一山倏然抬手,一把紫檀木椅飞落至正中。
待其落座,整个禄锡坊一片沉寂,落发可闻。
时间一滴一答过去,那些手持利器围在外面的小喽啰,不时噎着喉咙,背后被冷汗挞湿。
单单是从钟一山身上溢出的冷冽气息,已经让他们畏惧到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骚动。
梦禄在衡水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行至禄锡坊。
“食岛馆未免欺人……”梦禄每每出现,那身半黑半白的装束都会让人觉得惊悚,尤其那张脸,连红娘初见时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每每,他总会在别人脸上看到惊恐。
而此刻,他竟惊恐。
在与钟一山对视的一瞬,梦禄想要迈进禄锡坊的脚,本能停滞在半空,身体僵硬着不敢向前。
他无法形容那双眼,如墨色穹宇下波涛暗涌的深海,旋转出两轮深不可测的漩涡,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席卷而至。
梦禄却步,一抹森寒凉意自脚底攀升,直击肺腑。
他不是第一次见钟一山,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是!
死亡!
座椅上,钟一山的面容,带着平静的杀意。
不仅仅是梦禄,外面那些小喽啰的打手,也都感觉到了压抑跟死亡的气息。
他们所感受的程度比梦禄更甚,脸上的恐惧也就越浓,有些竟开始不由自主后退。
就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人会是惊蛰?
这对钟一山来说本身就是侮辱!
“你来做什么?”梦禄到底老练,勉强克服那份恐惧,迈步走进禄锡坊。
钟一山直视梦禄,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一字一顿,“砸场子。”
“你!”梦禄没想到钟一山竟然可以把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当日就算是他,也没敢直接闯进红锡坊。
钟一山站起身,浑身煞气随着他的步伐,欺近梦禄。
“你可以求我。”
“什么?”
“你肯磕头,我便放你。”钟一山声音极冷,面色依旧静若平湖,见不到一丝波动。
“岂有此理!”梦禄怒极,黑白脸迸出恐怖神情,重拳直击,奔钟一山咽喉狂暴而去。
拳风袭面一刻,钟一山身体倏然低匐,自梦禄腋下穿过,左臂横掠,狠狠砸在梦禄胸口!
“呃……”梦禄惊讶于钟一山的速度,竟比自己还快。
没有时间考虑,梦禄左肘猛朝后格挡!
钟一山只觉后心寒凉,倏然背转,身体倒仰的瞬间,梦禄左肘自面门擦过。
高手对决的速度,让周围人望尘莫及又叹为观止,他们根本看不清坊中二人的招数,更遑论判断出谁占上风。
可梦禄知道,钟一山更知道!
如果运用前世今生所学,十个梦禄他钟一山也不放在眼里。
但此刻,想要与梦禄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的确很难。
钟一山虽愤怒憎恶,却不能因一时之失暴露身份。
钟一山感谢颜回在他昨夜最癫狂时醍醐灌顶。
此时此刻,他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梦禄右拳微颤,一股磅礴内力自体内涌出,撑的他衣袖鼓动生风。
钟一山的眼神趋于绝对的平静跟肃杀。
就是这一刻!
梦禄拼尽全力,掌力破风好似撕裂空气般击向钟一山胸口。
面对暴戾的掌风,钟一山深吸口气,一瞬间调动起体内所有真气于掌心,狠狠拍向梦禄。
强横般两败俱伤的打法,惊呆了所有人。
咚的一声闷响!
地面数十块青砖霎时崩裂,尘土漫起,梦禄拍掌过去的瞬间,胸口陡痛。
猩咸血液涌至喉咙,梦禄终究没有忍住,一口血狂喷出来,落在地面。
“门主!”衡水门一众打手惊惧冲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梦禄阻止。
他看向钟一山,却见钟一山竟一步未退,眼中是说不出的悍勇!
就在这时,林书凡带着手下兄弟闻讯赶到。
“给我砸。”钟一山淡漠抿唇,林书凡也不管到底发生什么事,立时撸起袖子开始干。
许是刚刚的场面太过震撼,衡水门那些打手们,都还没有从梦禄惨败的惊惶中回神。
这下可让林书凡钻了空子,打砸的十分过瘾。
钟一山在与梦禄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别忘了我们的赌局,你赌的是命。”
梦禄猛然抬头,眼中怒意鼎沸,“我不会放过你!”
“我等你。”
钟一山走出禄锡坊,阳光落在面罩上,愈显苍白。
他听不到周围打砸的声音,听不到喧嚣的吵闹,他只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每跳动一下那只手就越紧一分。
心,很痛。
离开禄锡坊的钟一山,并没有直接离开鱼市,而是去了食岛馆。
在食岛馆里,他将一份折叠规整的宣纸交给林飞鹰。
林飞鹰在看过宣纸上的内容之后,整个人震惊的无以复加。
“真要这么做?”即便钟一山态度明确,林飞鹰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事关紧要,儿戏不得。
钟一山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随后离开。
回程的马车里,钟一山无比缓慢扯开肩头锦袍,连带着内衫一起滑落。
他垂眸,紧紧盯着胸前异常清晰的掌印,握着心脏的那只手好似突然用力,他猝不及防,噗的一声,鲜血从他口中狂涌出来。
钟一山的身体承受不住的靠在车厢上,他攥紧拳,眼睛狠狠瞪着,拼了命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可不管他多用力,晶莹如琉璃般的泪珠子,噼里啪啦的砸在他雪色长袍,湿濡的润开……
因为刘恺的事,镇北、定都两侯府的关系异常紧张。
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紧张的状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爆发。
然而事实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就在今晨,马晋带着龙魂营里五十士卒亲赴□□营,欲与钟勉交换同等数量的士卒,十日为期。
这种作法在军中十分常见,同为大周武官,互通有无,更胜闭门造车。
对于马晋主动示好,钟勉没有拒绝的理由,便也选了五十人让其带走。
毋庸置疑,马晋留下的五十兵将里,就有易容后混进来的戚燃。
当晚,老夫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钟勉诓回到了府里……
新津院内,长形梨花木的桌面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细数下来二十几道菜。
这会儿有伺候的丫鬟,将桌上酒杯斟满,老夫人瞧了眼自己的大儿子,“我这老身子骨倒是没什么大碍,主要是你二弟,见你整日在军中吃不好睡不香,特意让后厨多做了几道菜,想与你喝上两盅。”
钟勉明知老夫人故意诓他,却未放在心上,“母亲身体无恙就好。”
“大哥,你我兄弟有段日子没坐在一起喝酒了。”钟宏说话时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我敬大哥!”
钟勉自小便知道母亲偏向二弟,要命的是他觉得这很正常。
毕竟钟宏与他跟三弟不同,自幼读书从未习武,身子不如他们结实,多宠一些也没什么。
即便他偶尔觉得母亲宠的有些过了,却从未想过这是二弟的问题。
对钟宏,他一直都有作为哥哥的态度。
“多谢二弟。”钟勉亦起身,举杯先饮。
待钟勉坐下,下意识看向站在后面的丫鬟,“一山呢?”
“回侯爷,二公子说身子不舒服,先歇下了。”丫鬟据实禀报。
主位上,老夫人满眼嫌弃,“一连有半个月没到我这里请安就算了,这会儿连家宴也不露个面儿,他这二公子当的真够自在!”
“母亲别这么说,一山若说不舒服便是真的不舒服,你们可有请大夫?”钟勉转眸看向桂嬷嬷。
桂嬷嬷被问的突然,脸色一白。
“请了请了,一山的事儿,我这个做婶娘的一直放在心上呢。”钟宏旁边,陈凝秀当即接过话茬儿,殷勤开口。
“就是,自从二哥回来,母亲对他可比对我还好呢。”钟知夏娇嗔着呶嘴。
钟勉只道这种事府上的人还不致怠慢,便未细问。
倒是坐在钟知夏旁边的钟长明,一脸惊讶,“你们俩个说话时,没咬到舌头吧?”
钟知夏闻声踢了脚钟长明。
钟长明耸肩,低头只顾吃饭。
桌上的气氛十分和谐,钟宏一杯接着一杯的敬钟勉,不时夹菜过去。
直至看到钟勉将自己夹过去的芙蓉鱼骨吃进嘴里,方才暗自舒了口气。
那芙蓉鱼骨里的芙蓉没什么,鱼骨却是用灯芯草浸泡过。
彼时钟宏查过,灯芯草泡鱼骨并非毒物,吃完之后对身体亦无害处。
所以他并不知道,戚燃为何要让他这么做。
但也因为此,他才敢与戚燃合作,若戚燃真要他给钟勉下毒,他还未必答应。
并非舍不得,只是怕事后不好收场。
一顿饭下来,钟宏佯装醉酒,由着陈凝秀扶回西院,钟知夏跟钟长明吃罢之后,依着规矩行礼退了出去。
钟勉则留下来陪老夫人聊了一会儿,内容总逃不过娶妻纳妾,聊到激动处老夫人还不时拍两下桌子。
别的事,钟勉都可以考虑,唯独这件事,他从未在老夫人面前松口。
钟勉这一拒绝,老夫人立时变脸,对甄珞跟钟一山破口大骂,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离开新津院后,钟勉有去铿锵院,但见屋内没有灯光便未进去……
只不过这年头,不识相的人总是特别多。
钟勉是没进去,但是某人就进去了。
灯已熄,内室一片漆黑。
婴狐从窗户跳进去之后,直接奔床而去,伸出手。
他正摸着,忽觉背后阴风飕飕,就像被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肆意窥探,惹的他全身汗毛都开始律动起来。
待婴狐猛一回身,全身汗毛都飞了!
只见钟一山正静静坐在桌边,目光如死水一般盯着他,无波无澜。
“钟一山你干嘛!”婴狐吓哭了……
鱼市尽头那间铺子的屋顶上,钟一山坐在那里,无声望着眼下的护城河,一言不发。
夜风寒凉,打在身上惹的婴狐一阵哆嗦。
婴狐好后悔,原本是想借钟一山被窝取取暖,没想到被他拽来赏月。
浩渺的水面在月光的映衬下一片银白,风起时水面荡起层层水浪,摇摇涟漪,波光粼粼。
婴狐实在太冷了,刚从绿沉小筑后面的冰窟里逃出来,他就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要不咱们回去吧?”婴狐朝钟一山身边凑了凑,几欲哀求道。
“今晚月色真美。”钟一山凝视倒映在水面上的皎月,终于说话了。
婴狐好无助,“明晚的月色一样美,我明晚再陪你过来好不好?”
说真的,婴狐完全可以抛下钟一山,但他总觉得今晚的钟一山有点儿不对劲儿,别他一走某人再想不开。
那他得多后悔!
“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心如止水,忘情绝|欲?”钟一山任寒风刮过脸颊,神色淡漠如潭。
“死人。”婴狐脱口而出的下一刻就后悔了。
直到水面上溅起一人高的水花,他才惊惧起身,脑子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踩踏而过。
钟一山竟然跳河了?
大哥你坑我!
婴狐才从周生良给他凿的冰窟里跳出来,心都冻碎了,这会儿但凡换个人跳河,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扭头就走。
可换成钟一山,他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瞬时就跟着跳了下去。
结果就是婴狐跳下去的刹那,呛了一口水昏在护城河里,钟一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河里救出来。
故事的结尾,总是这么的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