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世子府。
之前被戚燃打到怀疑人生的温去病推开门时,分明看到屋内主仆二人齐刷刷抬起头,目露不善。
温去病注意到,二人身前桌案搁着一张宣纸,纸上写着许许多多的名字。
“主人……”刀九请示。
“毕运!”温去病没等戚燃开口,立时唤出毕运。
刀九知道毕运,暗卫排行榜第五,他第十。
“找本将军有事?”戚燃无视温去病脸上淤青,挥手退下刀九。
温去病抬腿进门时,让毕运也跟着遁离,“没事啊,就是过来看看,关心一下你。”
戚燃轻蔑抿唇,“这会儿大周皇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温世子把自己关在府里不出门,是怕受到牵连吧?”
所以说有些人只要开口,就能暴露出招人烦的本质。
见温去病坐在对面不说话,戚燃笑意愈深,“你素来与吴永卫交好……不,应该说,你自打入周便选中吴永卫那棵大树,紧紧抱了这么多年不松手,眼下吴永卫遭横祸死的不明不白,作为一个被他庇佑了这么多年的你,竟然没有替他鸣冤,人品可见一斑。”
“本世子替他鸣得着冤吗!现在镇北侯府,尚武侯府还有穆府都掺和在这件案子里,我一个外来的质子替他鸣冤?搞不好到最后那三家合起伙儿来,再把本世子恁死在里面,到时候谁替我鸣冤?”
“五年时间,你奸诈了不少。”戚燃冷笑。
温去病则不以为然,“我教你,这不叫奸诈,这叫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生存之道。”
一句话,触动戚燃心弦。
见戚燃不再说话,温去病瞄了眼桌上宣纸,上面皆为韩臣,“用这种方法排除陷害你的人?”
戚燃一瞬间变脸,冷冷看向温去病。
“钟一山说的,你去杀钟勉,那些黑衣人以为你杀死了钟勉,便都跳出来杀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现在想用这种方法揪出黄雀?”
“钟一山怎么能把这件事跟你说?”戚燃皱眉。
温去病欲哭无泪,请收起你那副看谁都像白痴的表情好吗!
“首先,想你死的人的确是韩臣,大周朝廷里的官员要么希望你死,要么希望钟勉死,若都死了没人背罪。”温去病鞭辟入里道。
但在戚燃看来,温去病现在说的话和他即将要说的话,都该是钟一山的分析。
所以戚燃没有打断。
“韩臣分文武,相比之下,文臣嫌疑要小。”温去病知道戚燃怎么想的,他根本不在乎,“武将里谁有嫌疑,那就要看你死之后谁能受益。”
温去病音落时,发现宣纸上仅有的三个韩文臣的名字早已被戚燃划掉,说明他也是一样想法。
“武将里……”戚燃重新提笔,冷漠蹙眉。
温去病下意识瞄了一眼,“方副将多大年岁了?再不上位就老了吧……”
“他不可能。”戚燃落笔,最先划去‘方逵’二字。
“韩将里能与你够得着的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你这里只写了七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方逵,你说他不可能,那你写他干嘛!”温去病耸肩。
“与你无关。”因为母亲敬重方逵,戚燃才认其为义父,但在他心里对方逵却总有一种莫名排斥。
说不清,道不明。
此番他将方逵的名字写在宣纸上,的确因为方逵是他死之后有可能受益的武将。
另外,他就是想写。
哪怕写完之后再划去,他也想以此提醒自己,这个人在他心里的特殊性。
“如果本世子没记错,当年中州一役,若不是方逵援军未到,戚老将军也未必会入瘴气林。”温去病状似无意提醒。
“这是钟一山跟你说的?”戚燃握着朱笔的手,猛的一紧。
“钟一山跟本世子说的并不多,我自己也是有分析能力的好吧!”
温去病梗起脖梗,“即便所有事实都能证明,援军未到是遭受极其恶劣的天气影响,但他之前报给戚老将军的期限的确是十日,如果不是‘十日’期限有误,戚老将军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钟勉困住。”
“天气原因也要赖到人为身上?”戚燃从未怀疑过方逵,便是因为此。
温去病长叹了一口气,“中州一带天气虽然复杂多变,但很有规律,如果你翻看那里过往对于天气的记载就能发现,每年那段时间,中州都会有暴风雨急降,所以当年那场阻路的暴风雨,并非不能预料。”
温去病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戚燃此番来周的融冰之旅发生任何意外,是以不管戚燃还是钟勉,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问题。
但若想彻底化解矛盾,根源在当年。
戚燃摇头,“方逵不会背叛父亲。”
“方副将并不是地地道道的韩国人,他是当年戚老将军在行军途中救下来的。”除了天气,这是天地商盟所能查到的,唯一可疑之处。
“因为救命之恩,他对父亲誓死效忠解释不通吗?”戚燃看似反驳,实则曾在心底搭建起来的堡垒,却渐渐松动。
“换种思维方式,方逵既然不是韩国人,那他是哪里人?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或许刚好就是中州人……”见戚燃欲反驳,温去病紧接着往下说,“能被你写在纸上的人都有问题,我们自然要放大他们身上的嫌疑,才能甄别出谁最有动机。”
“方逵若想害我,并不一定非要等到今日!”
“如果连这个都能解释,那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是吧。”温去病也仅仅只是猜测。
戚燃神色收敛,落目时指向另一个名字,“你以为他如何?”
温去病顺着戚燃的视线看过去,半晌后摇头。
“没有嫌疑?”
“不是。”
“那你为什么摇头?”
“因为我不认识……”
然后温去病就滚了,因为剩下六个人里,他一个都不认识。
或者说,天地商盟并没有查出那些人的问题。
他们中间亦没有一个人像方逵那样,来了大周……
这厢,钟一山辞别婴狐之后直接入宫。
他以为自天牢离开的尚武侯会去找甄太后,毕竟当年顿孟泽曾在甄太后麾下当过副将。
只要甄太后肯卖他一个面子,在朱裴麒面前说几句话,结果必定不一样。
若真如此,甄太后就算是有求于朱裴麒了,之后朱裴麒登基她便很难提出异议。
然而,并没有。
直到甄太后说顿孟泽是个很不错的人之后,钟一山方才恍然。
顿孟泽没来,正是担心将甄太后卷进漩涡,生怕甄太后掣肘于朱裴麒,他朝很难涉身事外。
从延禧殿出来,钟一山得出一个结论。
看似事事迎合朱裴麒的顿孟泽,其实并不算朱裴麒的人。
之前钟一山会有那样的误解,全因顿无羡。
毕竟顿无羡对朱裴麒的忠诚,从‘奸妃’一案中已经有了相当明确的答案。
此刻御花园内,钟一山迎面遇到两个人。
一个是朱裴麒,另一个是顿无羡。
“臣拜见太子殿下。”钟一山淡漠垂首,坦然道。
朱裴麒疾步而行,顿无羡紧随其后,两个人自钟一山身边忽闪而过,余光都不曾看过来。
风起风落,钟一山青丝拂动间,眼底闪过一抹冰寒。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站住。”就在钟一山准备离开时,朱裴麒突然止步。
旁侧,顿无羡闻声微震。
殿前正停着鹿牙跟孟禄的尸体有待确认,太子却因钟一山停下脚步,足见这个人在太子心里,并不一般。
“来宫里探望太后?”朱裴麒刻意压制住心底那份急躁,薄唇浅抿。
钟一山迟疑片刻,扑通跪地,“臣求太子殿下明察,顿星云并没有杀人,他是冤枉的!”
未及朱裴麒开口,顿无羡慢步过来,“冤枉与否自有刑部断案定夺,钟二公子未免求错地方了。”
钟一山依旧匍匐,心里却是‘咯噔’一下,顿无羡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出乎他想象的冷漠。
朱裴麒见钟一山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深吁口气,“陶尚书一向秉公断案,本太子相信他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一山唐突。”钟一山并不是真的想求朱裴麒,他真正要试探的人是顿无羡。
身为顿星云兄长,又是朱裴麒身边的红人,他的态度十分重要。
“此事……”
“一山告退。”朱裴麒再欲解释的时候,钟一山已然拱手,退出数丈后转身离去。
站在朱裴麒身侧,顿无羡故意没有开口。
他只默默观察朱裴麒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
最终,他的目光顺着朱裴麒的视线,落在了钟一山的背影上……
皇宫东门,钟一山顺着车凳走上马车,进入车厢没一息便折转出来,瞪眼看向哑叔。
哑叔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回望钟一山,手里车凳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钟一山无语,转身撂下车帘。
帘内,温去病端的一派玉树兰芝。
“你知道昨日发生什么事了吗?”钟一山无奈坐到温去病对面,开口问道。
温去病点头,他其实知道的更多。
不得不说,钟一山真是操劳命,梦禄才死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儿又要替顿星云鸣冤,好辛苦。
“那你现在便不该在我的马车里。”钟一山冷冷道。
温去病挑眉,“那本世子该在哪里?”
“吴永卫棺柩前。”钟一山身体微倾,靠近温去病,“以你跟吴永卫的关系,他死之后你若不连哭带嚎给他磕三个响头,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温去病深以为然,所以他在来找钟一山之前先去了吴世子府,这会儿嗓子还有点儿哑。
吴永卫这件事,他在行动上必须低调,但在情感上必须高调。
说白了,替他嚎丧还可以,替他鸣冤绝对不行。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凶手不可能是穆惊鸿跟钟知夏。”温去病言归正传。
钟一山颇为意外,随后欣然点头,“钟知夏的本事就那么丁点儿,她不会武功,就算吴永卫没防她,隐匿在屋顶上的暗卫也不瞎,穆惊鸿亦是如此,凭他的武功就算能胜吴永卫,也不可能做到一剑封喉。”
“我的意思是……”
“就算,吴永卫事先被制服,以穆惊鸿的秉性,他干不出一剑封喉的利索事儿。”
“嗯……我想说的是……”
“当然,我坚信顿星云不是凶手,他是君子。”
“呵呵……我是想说……”
“这件案子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赃顿星云。”钟一山视线凝望,像是看着温去病,其实他已经陷入思绪,“皇城里敢惹尚武侯府的人并不多,但凡出手必是高手……”
“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温去病想打断钟一山自说自话,可显然没成功。
“这件事如果深究起来应该会很麻烦,当务之急便是在已有三个人里选一个人坐实谋杀。”钟一山视线平行绕过温去病,落向别处,“穆惊鸿跟钟知夏……”
因为信任,他从不曾在颜回面前设防,而他亦从未认真正视过自己在温去病面前,其实也会不经意间卸下防备跟伪装。
“穆惊鸿跟钟知夏昨晚亥时,在我世子府外面吵了整整一个时辰!”温去病终于得空儿把话抢过来。
“穆惊鸿有穆如玉保着,钟知夏又有钟宏作证……”钟一山正思量该从谁下手的时候,眼睛平行移回到温去病脸上,突然噤声。
四目相视,温去病噎了噎喉咙,仰头望天。
“你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钟一山听的不是太清,凝声问道。
温去病仰着脖颈,看向车厢棚顶位置,“我可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
某人话音未落,便见一抹黑影居高临下笼罩过来。
待他定睛,钟一山那张白璧无瑕的倾城容颜,已然与他近在咫尺。
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至,温去病甚至能数清钟一山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不行!
温去病确定再这么对视下去,他心脏受不了,当下扭头。
“我问你话呢!”钟一山根本没注意到温去病脸上表现出来的小扭捏,抬手扣住温去病弧度完美的下颚,迫使他扭回头,“你刚刚说了什么?”
画面好唯美,温去病想哭。
一副恶霸少爷□□良家公子的场景完美呈现。
“说啊!”钟一山稍稍用力抬手,以便温去病可以正视自己。
气息愈渐浓烈,温去病风华容颜已经红成柿子,说就说,“我不愿意……”
钟一山皱眉,“你不愿意什么?”
“就……就就就你这种态度,本世子什么都不愿意!”
意识到自己过于强横,钟一山收手坐回来,面容略缓,“现在愿意了?”
“咳……”温去病低头拽两下并不褶皱的衣角,用以掩饰自己胡言乱语的尴尬,之后抬头,“穆惊鸿跟钟知夏昨晚亥时,在我世子府外面整整吵了一个时辰,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凶手。”
温去病来,就是想告诉钟一山这一句话。
钟一山闻声愣住,好半晌。
直到温去病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十来下,他方才缓过神。
然后就笑了,笑的毛骨悚然。
“那什么 ……停车……停车我要下去!”车厢里气氛诡异,温去病一刻都不想多呆。
只不过在温去病离开之前,钟一山揪住他衣领问了三遍,刚刚说的话是否真。
直到温去病发下毒誓,钟一山才松手……
皇宫,前殿。
殿门开启,朱裴麒与顿无羡先后而入,殿门闭合。
此时,密闭的大殿中央正停放着两具尸体,尸体皆以白布覆身。
潘泉贵见主子进来,登时迎过去,“老奴叩见太子殿下,这左边的是梦禄,右边的……”
“把白布掀开。”朱裴麒行至左侧尸体前,冷冷开口。
潘泉贵下意识瞄了眼跟在朱裴麒身后的顿无羡,见其点头,方才走过去掀起覆在梦禄尸体上的白布。
半黑半白的阴阳脸,霎时呈现眼前。
“微臣找人验过,梦禄身上除了右腕处一道剑痕并无别的伤口,剑上有毒,梦禄乃中毒而死。”旁侧,顿无羡上前两步,解释道。
“确定是梦禄无疑?”朱裴麒微挑剑眉,幽声问道。
顿无羡拱手,“确认无疑。”
他私以为对于梦禄的身份鉴别,其实特别简单,梦禄身上每一块皮肉,都是鬼面佛一块一块换上去的,诚然从外面看不出什么,但只要割开一小块,真假立现。
“把他抬出去,剁成肉泥再做成包子蒸熟了,喂狗。”如果不是拜梦禄所赐,朱裴麒也不会尽失衡水门,这笔仇,他可一直记着呢。
潘泉贵得令,登时传来外面守门的小太监把梦禄抬出去,自己便也跟着一起退到殿外。
大殿里,就只剩下朱裴麒跟顿无羡,还有一具尸体。
气氛,静的诡异。
顿无羡默不作声立在原地,由着朱裴麒走向那具尸体,慢慢蹲下身。
白布掀起一刻,露在朱裴麒眼前的是一张银色鹿牙面具。
朱裴麒神情一怔,恍如隔世一般。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鹿牙,十三将将主,还有穆挽风。
那是一个女将星朝代的象征,而那个朝代已经在他手里终止。
朱裴麒咬着牙,伸出手。
曾几何时,他不止一次在穆挽风面前提出,想见一见鹿牙真身,穆挽风只是笑笑,说什么时机未到。
时机?
他一直不明白鹿牙到底是何方神圣,见一面而已还需要时机!
因为神秘,所以畏惧。
如果不是鹿牙存在,他至少会早半年会对穆挽风下手。
如果不是惊蛰跟他保证鹿牙一定会来,他又不会对穆挽风那么早下手。
鹿牙,是他无法掌控的未知。
这一刻,朱裴麒的手触到了那张银色鹿牙面具。
他好奇,连带身后的顿无羡,都稍稍朝前凑了凑。
随着面具被揭开,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张脸很丑,脸上的伤疤密密麻麻,几乎掩盖了他的五官,看着让人作呕。
“这就是鹿牙?”顿无羡失声质疑。
朱裴麒搁下面具,猛扯开他身上衣服露出胸膛。
三处洞穿的伤口,两处剑痕,还有一处烫伤!
“他是鹿牙。”朱裴麒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释然跟畅快。
因为丑陋,穆挽风从不让鹿牙摘下面具,因为丑陋,穆挽风又怎么会跟这种男人,有任何暧昧的关系!
既然得朱裴麒亲自确认,顿无羡暗自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顿无羡分明看到朱裴麒手里多了一柄短剑。
锋利剑尖直抵在鹿牙胸口,慢慢刺入。
注意到朱裴麒侧脸上的表情,一股寒意自顿无羡脚底窜起,直入四肢百骸。
人死尚且不能解朱裴麒心头之恨,足见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对鹿牙的憎恶。
亦或者,他是有多恨穆挽风。
锋刃入骨,有断裂的声音沉闷响起,回荡在殿中,让人心神皆颤……
夜已深,皇城定都侯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卧房内,马晋冷视眼前男子,仔细打量后方才有了印象。
“你是戚罡的副将?”
“方某拜见定都侯。”方逵鬓角花白,一身褐色长袍,发以木簪别起,恭敬立于桌边。
见来者没有否认,马晋皱眉,“韩使随行名单里并没有你的名字,你若以韩将之名私入大周,未免不妥。”
“侯爷莫要误会,方某此番来对大周绝无半点不轨之心,我来,冲的是钟勉。”方逵直言道。
马晋挑眉,“戚燃让你来的?”
“非也,除了钟勉,方某求的还有戚燃的人头。”马晋不了解方逵,所以戒备,但方逵了解马晋,所以胆大直言,开门见山。
马晋果然被方逵的话惊住了,半晌后冷笑,“奴才做久了想要弑主?”
“话糙理不糙。”方逵没有反驳。
提起戚燃,马晋欣赏那小子,能以始冠之年封侯拜相,放眼中原六国不过十人。
可惜的是,他生在韩国,敌国出了这种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天才,又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
马晋心里,非周者皆为敌。
“你想戚燃死本侯能助你,但钟勉不能死。”马晋走到桌边,落座。
方逵不解,“据方某所知,侯爷一向不喜钟勉。”
“所以他必须活着,戚燃之死大周总要给韩一个说法。”马晋当然不喜欢钟勉,当年钟勉力挺穆挽风长治久安之道,他便看那小子不顺眼了。
方逵点头,薄唇勾起浅淡弧度,“侯爷留着钟勉只怕不是为给韩一个说法,而是引起两国争端,毕竟以钟勉身份跟在周的地位,周太子总不会拿钟勉去给戚燃偿命。”
马晋抬头,心里一惊。
方逵失笑,“七国韩最弱,侯爷想要以此激怒韩王出兵恐怕很难,但这么做绝对会让韩|军对大周之恨更深一层……他朝六国战,韩断然不会与大周同盟,侯爷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有多不屑于韩|国。”
马晋的震惊,显露在了脸上,“你知我?”
方逵笑意愈浓,“可惜方某只在乎眼前,能让戚燃死,能让钟勉臭一臭也就知足了。”
他当然知马晋,大周老一辈的将军里,他每一个人都知道的非常清楚。
他敢来定都侯府,自然是有十成把握马晋不会拒绝。
接下来,在探讨如何让戚燃死的计划里,方逵自告奋勇为饵。
周详的计划跟绝密刺杀,戚燃的命已经握在了方逵手里……
同样的夜,星光璀璨,夜色迷人。
不同的是心境,方逵满怀希望离开定都侯府,而尚武侯顿孟泽,却在城西一座别苑外等到绝望。
钟一山没想到的是,顿孟泽没去找朱裴麒,没去找甄太后,却是来找他的儿子。
偏偏,最应该见他,最应该在这件事上用心的人,没有出现。
别苑后宅,主卧。
有下人过来禀报,说尚武侯已经离开,不过尚武侯才走,别苑外就又来了一辆马车,此刻马车的主人正在外面候着。
顿无羡听到名字之后,想了许久,终是点头。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宫里那位穆侧妃的贴身丫鬟,秋盈。
城西的这座别苑,是顿无羡成为太子伴读时,周皇赐给他的,装潢虽比不上侯府相院,却也精致优雅,与别苑主人的气质十分相配。
月光下,一抹纤柔身影在仆人的引领下进了顿无羡的卧房。
“你们退下。”顿无羡挥手,仆人心领神会退出去且将房门带紧。
此刻站在顿无羡面前的女子,一身淡粉狐裘头戴斗笠,默声不语。
“你家主子叫你过来,所为何事?”顿无羡缓身坐到桌边,浅声开口。
这时,女子摘下斗笠,顿无羡猛然起身,满目震惊。
“微臣拜见……”
顿无羡刚要俯身时,穆如玉突然走过去,莹白柔荑紧紧握住他手腕,“我是来求你的。”
曾几何时,这样的肌肤相触,在他们之间早已习惯。
如果不是顿无羡守礼,该发生的事,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娘娘言重。”顿无羡倏然后退,与穆如玉保持距离。
指尖落空,穆如玉难以言喻的尴尬。
她抬起头,目光凄楚看向眼前男子,“无羡,我哥哥根本没杀吴永卫,他是冤枉的……”
顿无羡微微皱眉,身形依旧保持恭谦,“此事微臣听说了,娘娘放心,陶大人素有‘神判’之称,断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呵,陶戊戌手底下冤死的人还少吗。”穆如玉凄楚冷笑,“你若不想帮便直说,也对,同被抓进天牢的还有你亲弟弟,想要替你弟弟脱罪势必要找个替死鬼……”
顿无羡沉默,无意辩解。
“被我说中了?”穆如玉走过去,伸手时却见顿无羡再退一步,“你就这么讨厌我?”
“微臣不敢。”顿无羡垂首,声音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冷淡疏离。
“不敢?那你站着别动!”穆如玉呵斥瞬间,整个人扑过去紧紧抱住顿无羡。
桌边灯光忽明忽暗,香壶里袅袅青烟在上空盘旋。
房间里一时静默,旖旎气流催生出难以启齿的暧昧,顿无羡不敢妄动,亦刻意不去感受。
他冷漠的像是一尊雕像,相拥时心脏不曾多跳动出半个节拍。
“无羡,我好后悔……”穆如玉将头埋在顿无羡胸口,眼泪肆意滑落,“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爱上朱裴麒,不该放弃你!”
“娘娘别这么说。”顿无羡垂眸,眼底深沉宁静,犹如死水无澜。
“对不起……对不起无羡!我以为我喜欢的是太子,可直到你回来,我才发现原来在我心底还有你……只有你!”穆如玉哭的梨花带雨,娇蕊乱颤。
顿无羡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跟后悔,却知这份痛苦跟后悔,与她当年的选择无关。
当年的她,那样决绝。
“娘娘……”顿无羡收敛起眼底那份冷漠,轻声唤道。
“别叫我娘娘,我不想当这个娘娘!无羡……”穆如玉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看向当年曾为她痴迷的男子,她想重新俘获这个男人的心。
看着穆如玉仰起下颚,樱唇想要触过来,顿无羡抬手拭过那双含泪的双眸,“不管你现在是谁,我都还是当年的顿无羡。”
“无羡……”穆如玉眼泪肆意,心微动,也痛。
穆如玉忽然在想,如果当年她选择顿无羡,不去招惹朱裴麒,如今便也不会落得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下场。
是的,她知道了。
原来朱裴麒如此歹毒,他竟如此歹毒的早早断了自己后路。
相当严重的麝香沉淀?
这意味着什么?穆如玉比任何人都清楚!
难怪这么长时间,她想尽办法算准日子与朱裴麒夜夜缠绵,结果肚子比死水还静。
原来,她根本就不能生。
还有那个她送过厚礼的御医崔平,那混账收了钱却在自己面前搪塞敷衍,这皇宫里可还有她能信任的人!
彻底绝望之后,穆如玉彻底清醒。
她再不能对朱裴麒有任何幻想,她要做的,就是找靠山,一个定都侯显然不够。
庆幸的是,顿无羡回来了。
穆如玉想保穆惊鸿,但她更想借此事,试探顿无羡到底能替自己付出多少,这座靠山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靠。
“娘娘放心,吴永卫一案微臣虽插不上手,但我会尽力向太子殿下进言,我亦相信凶手定然不是指挥使大人。”顿无羡说话时,将穆如玉扶出自己怀里,眸色深邃无波,清冽绝尘。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穆如玉突然拉住顿无羡握在自己雪肩上的手,硬拽着抚过自己脸颊。
眼见穆如玉有将手下移到胸襟的举动,顿无羡心里一阵厌恶,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无论如何,微臣都希望娘娘能好。”
穆如玉心底荡起涟漪,因为与之有过一段情,她知道顿无羡素来守礼,便也没再进一步。
现如今的她,贞节毫不重要,只要能得顿无羡相助,她什么都能豁出去。
守着贞节,给谁!
时间有限,穆如玉并没有在别苑逗留太久。
此刻看着那抹戴着斗笠的窈窕身影,渐渐没入夜色,顿无羡面容渐失温和,冰冷如霜。
这就是他当初险些爱上的女人,简直丑陋不堪。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钟一山坐在厅内用膳。
他握着银汤匙,缓慢且有节奏搅动瓷碗里的参粥,脑子便也像这汤匙般有条不紊梳理着吴永卫一案。
此案中被怀疑的对象绝非三人,而陶戊戌只将这三人收监,说明他并不想将此案扩大。
原因钟一山能想到,吴永卫毕竟是吴国世子,太过深入调查会让这起案件变得复杂,随之复杂的便是大周与吴国的邦交。
而周、吴之间的关系变化,又给七国带来怎样不可预的格局,谁也不能保证。
钟一山甚至可以断定,如果顿星云不是有绝对在场的证据,陶戊戌很有可能会将此案定性为情杀。
这样才会将影响降到最低。
钟一山大胆猜测,在陶戊戌心里,最理想的凶手只有穆惊鸿。
而他,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顿星云就会没事。
当然,钟知夏既然陷入其中,他便不会轻易让二房虚惊一场。
毕竟在三草一莲的事情里,二房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就在这时,黔尘从外面急匆走进来,“公子,外面递进来的字条!”
钟一山撂下汤匙,接过字条打开,不由皱眉……
字条是马予曦亲笔写的,约他到醉仙楼。
提到马予曦,钟一山自然而然想起,在戚燃到□□营约战之前,马晋曾以换兵为由,送了二十几个兵卒到□□营。
三草不提,那一莲若不是马晋找人动的手脚又会是谁。
想到马晋,钟一山头就疼。
黄土都他娘的快埋到脖子了,还不知道消停,作死的人她前世见过不少,像马晋这种用生命作死还乐此不疲的真不多。
钟一山处理掉字条之后,直接去了幽市醉仙楼。
在与马予曦坐了半柱香之后,又直接去了一品堂……
天牢,候监牢房。
范涟漪得知钟知夏被抓进去的消息,托了很多关系走了很多弯路,这才算打点好狱卒进了天牢。
只是没想到,她进去的时候,唐瑟瑟也在。
“知夏,这是我给你带的饭菜,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此刻站在牢房外,范涟漪提着食盒走过来,与唐瑟瑟打了声招呼,便将食盒递进去,“你放心,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会把你……”
“谢谢。”钟知夏面容憔悴接过食盒,随意搁到地上,没等范涟漪把话说完便又看向唐瑟瑟,“瑟瑟,我知道唐大学士跟陶尚书私交甚好,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我会。”唐瑟瑟握住钟知夏双手,“我相信人不是你杀的,这件事我会跟父亲提,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太好了!谢谢你瑟瑟,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三生有幸!”钟知夏激动开口,眼泪夺眶。
看着钟知夏与唐瑟瑟紧握在一起的手,范涟漪尴尬站在旁侧。
就在刚刚,她也有伸手。
探监时间有限,狱卒过来叫唐瑟瑟离开。
范涟漪终于有机会开口,却被钟知夏抢了先,“这里晦气,你也走吧。”
“可是……”范涟漪很想说几句关心的话,发自肺腑的。
钟知夏却是转身。
无奈,范涟漪只得跟唐瑟瑟一起离开天牢。
她其实很想告诉钟知夏,她已经给远在边陲的叔父去信,叫叔父替钟知夏向太子殿下求情。
诚然她的叔父不在皇城任职,更因政见相左与父亲断绝关系多年,可她还是愿意为钟知夏去求自己的叔父。
她的叔父叫范炎,乃是驻守边陲的一位将军……
候监牢房安静下来,钟知夏突然抬起头,狠狠瞪向对面牢房,“丧门星!”
对面,一直沉默的穆惊鸿缓慢抬头,眼中透着绝望,“我丧?如果不是为了你,本指挥使何致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呸!如果你真为我好,那你认罪啊!你去告诉陶戊戌人是你杀的!”钟知夏真是恨极了穆惊鸿,恼恨低吼。
穆惊鸿也怒了,“我不知道人是谁杀的,但绝对不是我,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闭嘴!”钟知夏生怕穆惊鸿再说下去,惊恐之余怒声呵斥。
穆惊鸿也不傻,他何尝不知道陶戊戌把他跟钟知夏关这么近的伎俩是想套话,于是噤声。
“真是被你害死!”钟知夏虚惊之后,忍不住抱怨。
不管钟知夏还是穆惊鸿,他们都清楚对方不是凶手。
可在被抓一刻,他们都没有说实话,也根本不可能说实话。
现在刑部怀疑他们是杀吴永卫的嫌犯,如果他们彼此作证,当晚二人没去过别的地方,只在温去病府邸外整整厮缠一个时辰,谁会相信?
于是就有了之后的证词,钟知夏一直呆在镇北侯府,而秋盈刚好去穆府给穆惊鸿送补品……
太学院,十二个须弥座外。
钟一山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见温去病出来,哑叔立时敲两下车沿。
车厢里,钟一山端坐未动。
他在等,一般这个时候,温去病不过数息就能钻进来。
可是!
这一次钟一山等了数十息,结果掀起车帘的人并不是温去病。
顺着哑叔所指,钟一山分明看到某人已经绕过他的马车走出数百丈。
某人这是怎么了?
马车追赶过去,待哑叔拦住温去病之后,钟一山掀起侧帘,“进来。”
“不顺路。”某人也没怎么,就是长久以来被他隐藏很深的自尊心,一不小心浮出了水面。
人嘛,有时候也要活的尊严一点。
哑叔敲两下车沿的动作温去病看到了,所以钟一山是有多自信自己能钻进他马车里?
那一瞬间温去病领悟到长久以来,自己之所以被动的真谛。
上杆子不是买卖!
就好比他是颜回的时候,车里那位明显不是这个态度。
钟一山气笑了,“所以温世子之前每一次坐我马车,都是因为顺路?”
温去病忽然就有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脚,十分僵硬点了点头,“嗯。”
还‘嗯’?
“我数到三,你不上来,就永远也别上来!”钟一山真的很生气,矫情也不看看火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温去病挺直身姿,看似十分淡定,心里也在打鼓。
以钟一山的脾性和对自己的偏见,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他死都不会挡在这儿。
于是乎,温去病在心里给自己划出一条底线,至少坚持十息。
“三!”钟一山发誓他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怎么办!
然后温去病就傻了。
三?
一二被你吃了吗小蠢鹿!
钟一山也傻了,他本意是想给温去病两个台阶垫脚的。
推己及人,温去病要真就这么上来那得是多贱!
换作以往,钟一山也就走了。
但今日自己是真有特别要紧的事儿找温去病,非他不可。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霎时凝固。
钟一山眼睁睁看着温去病没有抬腿的意思,内心无比焦灼,要怎么补上一二?
“那什么,你是不是忘数一二了?”
后来的后来,钟一山回忆到这一刻时依旧觉得,放眼整个中原也就只有温去病一人,能在遇到这种尴尬到极致的场面时,可以从容冷静到没心没肺。
“嗯。”钟一山点头,不然他还能怎么答!
马车复起,地面已无人影。
车厢里,彼时那种尴尬的气氛仍有延续,钟一山刻意不去理会,自怀里取出两件物什摆在温去病面前。
第一件是个瓷瓶,温去病一眼认出来那是伍庸的。
第二件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当钟一山把盒子打开的时候,温去病只觉晴天霹雳,白日惊雷。
那是一张□□!
那眉那眼,那薄唇,是戚燃啊!
“几……几个意思?”温去病凌乱了。
于是乎,钟一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仔细认真的给温去病解释一遍。
马予曦的消息,昨晚方逵去了定都侯府,具体内容马予曦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样,方逵想杀戚燃,不惜以自己为饵。
方逵是戚燃义父这件事人尽皆知,还有就是,当年中州一役,戚罡能死的那么彻底,方逵不是没有功劳。
这说明什么?
方逵有问题,大有问题!
是以钟一山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便想到一条周密计划,将计就计!
方逵想以自己为饵,玩的必然是绑架劫持的套路,而钟一山的计划则是偷梁换柱,用毕运换戚燃。
之后让毕运按照他的计划走接下来的路。
想要完成这个计划,关键在于戚燃。
于是他去找伍庸,求了一瓶无色无味的蒙汗药。
温去病的作用是,让戚燃喝下蒙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