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钟一山去了武院。
自与戚燃擂台比武受伤之后,钟一山得朝徽特殊照顾,不必武练。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也被特殊照顾,便是婴狐。
原因是他每每从绿沉小筑爬出来之后,就只剩下半条命,基本也没什么体力武练。
这会儿婴狐凑到钟一山身边,一脸疑惑,“两日没见,你咋突然这么憔悴?”
钟一山不想解释,他想静静,方逵之死让他有些不能释怀。
“原来你看好的人是顿星云?我一直以为你欣赏温去病!”婴狐惊觉自己发现了不得的秘密,低声惊呼。
未及钟一山反应,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你看好顿星云?”
来者是沈蓝月,礼部尚书沈稣次女,沈蓝嫣的妹妹。
钟一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亦未解释。
沈蓝月也不觉得尴尬,转身坐到钟一山另一侧,“跟你说件事,吴国已经派二皇子吴永耽过来监审吴永卫被杀一案,还有四日吴永耽就要到了,听说那个人极为难缠,想救顿星云的话,最好快点儿。”
钟一山转眸,些许不解。
旁侧,婴狐把头探过来,“干嘛要跟我们说这些?”
沈蓝月咧嘴,笑的十分洒脱,“巧了,我也看好顿星云。”
面对沈蓝月的直爽,钟一山跟婴狐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可以说,眼前二人淡定的超乎想象。
最后还是婴狐开口,“我的意思是,这种话你应该跟沈蓝嫣说,她可是太子妃。”
钟一山十分欣慰,终于有一次自己与婴狐的关注点谜之相同。
提到沈蓝嫣,沈蓝月眼中明显一暗。
然后她就不用说了。
沈蓝嫣是朱裴麒的太子妃,顿无羡是朱裴麒心腹,而顿星云则是顿无羡不怎么待见的弟弟,沈蓝嫣但凡有脑子也不会替顿星云出头。
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换作谁都不会干。
沈蓝月单纯,应该不会想到这些。
武院课业结束后,钟一山起身走向文院。
婴狐想跟过去,奈何后山有人请。
钟一山惊讶于某人连一点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老老实实跟着朝徽去了后山。
也不知道周生良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一块顽石磨砺成这样。
其实周生良的手段很简单。
可以不服,打到你服!
入文院之后,钟一山方知今日棋室课业取消,温去病没来太学院。
不用想,他知道温去病去了哪里……
□□营,主营帐内。
钟勉知道戚燃会来,昨晚之事,他已经从钟一山送来的密信里得知一二。
营帐的炭炉里加了火,矮桌釜器中的乌龙茶刚好三沸,其内波滚浪涌,茶香四溢。
氤氲雾气腾空而起,袅袅生烟。
冯浩盖好炉盖,恭敬退离。
“方逵是大周人,他是你们派到韩|国的细作?”戚燃想了整夜,就只想出这一个理由。
钟勉不语,抬手提起沸壶斟满戚燃身前骨瓷茶杯。
釜器坐回薪火,重新沸腾。
薪火里不时传来的噼啪声,越发显出营帐的安静。
钟勉的记忆,缓慢开闸
“你之前问我那片乱葬岗里,我在祭奠谁……”
钟勉双手握着茶杯,拇指无意识抚过杯沿,一遍又一遍,“那是一位大逆,他的名字在大周至今无人敢提起。”
那位大逆的名字叫诸葛寓,少年时便与还不是周皇的朱元珩结拜,十五岁征战沙场,立战功无数,曾救定都侯马晋跟平南侯侯岑于危难。
封侯拜将之后,钟勉跟顿孟泽都曾在其麾下任过先锋。
最辉煌时,诸葛寓被封一字并肩王。
他功高盖世,细算起来比前太子妃穆挽风打的胜仗还多了三十几回。
然而大周好似陷入一个死循环,越是人杰就必然逃脱不了横死的下场。
诸葛寓被凌迟而死,满门抄斩。
那也是一个闻之令人心碎的故事。
“原来那片乱葬岗里,葬的竟是诸葛将军……”戚燃知道诸葛寓,那是一个神话,“可这跟方逵有什么关系?”
钟勉抬头,眼中那抹悲伤愈浓,“当年诸葛将军被诬陷投敌叛国,证据确凿,任谁都不能扭转乾坤,遂被凌迟,满门抄斩……刑场上他未替自己辩驳一句,那场面本侯至今想起都心痛如锥。”
戚燃不语。
钟勉继续道,“之后很久,本侯有幸抓到一个潜伏在我军营里的韩|国细作,我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诸葛寓从未背叛大周,他中了戚罡,也就是你父亲的反间计。”
戚燃皱眉,“不可能,父亲从未说过此事。”
“这种事何等机密,涉及之人又何等尊崇,莫说你父亲不敢说,此事经我细查,证据确凿之后禀报皇上,以皇上跟诸葛寓异性结拜的情份,都没敢贸然替诸葛将军翻案。”
钟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当日你说报仇,本侯一时意气便也与你说过,若真提到报仇,你我当有一战。”
“两国交战,兵不厌诈……”戚燃心虚辩驳。
“那本侯又何错之有?”钟勉紧紧盯着戚燃。
戚燃忽然语塞,他无力再辨。
“说回方逵。”钟勉收敛心境,“诸葛寓一生未娶,虽无子嗣却在战时捡过一个男婴,那男婴一直被他养在中州……”
如果不是钟一山昨日那封密件,钟勉几乎忘了这件事。
现在想起来,当年被人从中州押回皇城的必然不是诸葛寓义子,方逵才是……
营帐外,钟一山来的时候,温去病直接就钻进他车厢里,然后就把毕运叫出来数落。
被人调包这么大的事,为何就不能想办法告诉他一声呢?
毕运表示你还想叫我怎么想办法告诉!
戚燃有可能掉眼泪鼻涕横流?还是有可能咬人?
他已经用尽洪荒之力了好吗。
温去病无言以对便开始自找台阶,他也是很聪明的想到戚燃不会哭成那个狗样才心生怀疑。
说到哭,温去病就想问问毕运怎么做到的,好歹也是个男人。
毕运想法很简单,在无人能靠的情况下,他只能靠自己眼泪把□□冲掉。
钟一山在旁边听完整个过程后,就问了一句,“是谁把你迷晕的?”
然后车厢就安静了。
毕运退下去之后,温去病朝钟一山身边坐了坐,“你知道方逵是谁?”
“一个被仇恨,蒙蔽内心的人。”钟一山破天荒没嫌温去病多事,身子懒懒靠在车厢背板上。
彼时方逵说自己是中州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方逵是谁了。
钟一山只是没想到,方逵为了给诸葛寓报仇,竟然可以蛰伏在戚罡身边那么长时间。
而他宁愿死,也不想解开周、韩在那一战结下的仇怨,应该也是恨周皇当年没有力排众议保下诸葛寓吧。
他的恨,害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钟一山想到了自己的仇,这才是他真正不能释怀的地方。
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方逵,为复仇哪怕拉着全天下人一起死也在所不惜。
错不在大周,不在百姓,只在朱裴麒。
大周一定要强盛,百姓一定要安康,六国百年内不能再起战势。
上辈子她战,为的是四海升平,这辈子他就算复仇,也不能踩过底线!
钟一山这样警醒自己……
温去病此刻就坐在钟一山身边,他能感受到自其身上散出的那份悲凉,“被仇恨蒙蔽内心的人,多半是在复仇路上别无选择,长期压抑导致内心被阴暗吞噬,本世子倒觉得复仇真谛不外乎八个字,强大自己,玩死仇人。”
钟一山猛然扭头,眸间闪出异彩。
温去病被钟一山瞅的有些脸红,于是强装自傲抬起下颚,“是不是很有道理,是不是无力反驳?”
“是,温世子说的特别有道理,一山无力反驳。”就这八个字,让钟一山瞬间释怀。
强大自己,由他守护中原百年安宁有何不可!
反观温去病,钟一山如此毫不吝啬的赞美,把他给吓着了。
一般这种情况,钟一山只会问他脸皮那么厚从哪儿买的,今日不正常。
这时,对面马车的车夫走过来,说是戚燃出来了。
温去病直接摆手,“告诉戚燃,本世子坐钟二公子马车回去。”
“可我不回去。”钟一山好意提醒。
温去病倾世俊颜霎时僵硬如蜡,“钟一山,你才刚夸过我!”
所以呢?
钟一山完全不明白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是什么,果断将温去病‘请’了出去。
营帐内,钟勉独自坐在主位,开闸后的记忆就像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从诸葛寓,想到了穆挽风。
一代天骄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属不该!
‘奸妃’一案所影射出来的,正是当今太子的伪善。
也不知皇上何时能醒,大周的将来又会落到谁的头上……
“父亲在想什么?”钟一山进来时看到钟勉失神,轻唤道。
“你怎么来了……”钟勉敛眸,“对了,昨日凶险,你没受伤吧?”
钟一山摇头,“没有,谢父亲关心。”
“没想到方逵竟是诸葛将军的义子,有子如此,夫复何求。”钟勉刻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沉重,“方逵的尸体……”
“儿子葬了,葬在十里亭。”钟一山浅声回应。
“这也算是落叶归根……好在你来,为父正想问问知夏的事,说你妹妹杀了吴永卫我是不信的,一会儿为父跟你一同回去,与你二叔商量一下如何把知夏救出来。”
钟勉是钟府长子,素来都担着长子如父的责任,上至老夫人下到两个弟弟,他从来没有疏忽过。
钟一山之所以没走,就是想试探钟勉对吴永卫一案的态度,“妹妹的事,父亲还是不要插手。”
“为什么?”钟勉不解。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二叔在朝为官,又是太子亲信,这件事太子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为难妹妹,若父亲插手,反倒复杂。”
钟勉了然,便放弃了本来打算回府的念头……
且说钟一山自□□营回城之后,直接去了鱼市。
自打食岛馆接手衡水门的生意,明里暗里账面上的数字翻着翻儿的往上涨。
钱财既然有了稳定来源,下一步便是重建谍路。
梦禄死后,钟一山毁了酒塘巷废弃旧宅里的那棵老槐树,他断不会给朱裴麒跟顿无羡顺藤摸瓜的机会 。
如此,他便要重建一条全新的消息网。
被他看中的地方,是四海楼。
而四海楼的老鸨,刚好是碧碧堂的堂主靳绮罗,钟一山此番来鱼市就是想嘱咐林飞鹰,明里暗里照顾些碧碧堂。
至于靳绮罗的底跟碧碧堂在朝中的靠山,他会想办法查清楚。
离开鱼市后,钟一山到抚仙顶换装时独自坐了很久,出来后直接去了天牢……
夜幕苍穹,满天星斗。
戚燃房外,温去病拎着一壶好酒正在那儿敲门。
三声之后,刀九从里面把门打开,却没让他进,“我家主人不想见你。”
“可我想见他。”温去病退后之时毕运闪身,霎那间跟刀九打到院子里。
温去病则十分从容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叩紧。
内室,戚燃着一身玄色长袍,眉目清冷坐在桌边,身前摆着两坛酒,手中握着紫玉杯。
地上,倒着一个空坛。
“喝酒也不叫上我。”温去病知道戚燃心情不好,是以主动过来安慰。
再有就是,他知道戚燃要走了。
此刻坐在戚燃对面,温去病分明从那张清俊冷逸的脸上看出‘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的深意。
好在他不在乎,一副‘没关系,你不说可以听我说’的表情深情回应。
温去病不疾不徐提起自带的那壶酒,借了戚燃一个酒杯,倒满后端起来,“我……”
‘哗……’
某人化石,脸上酒水滴答滴答往下滑。
“扯平了。”
是的,戚燃泼倒了温去病一脸酒,还彼时他泼倒自己一脸蒙汗药。
房间里一时静谧,温去病拼命顺气才勉强抑制住冲过去挠死戚燃的冲动。
“你刚死了义父我不怪你。”温去病自认十分大度的搁下酒杯,“本世子知道方逵是谁了。”
戚燃不语,倒满酒杯仰头饮尽。
见戚燃明显不喜欢这个话题,温去病想换另一个话题,却在欲开口时噤声。
想必另外一个话题他也不会喜欢。
“本将军明日回韩,有什么想让我捎给师妃的就拿出来。”戚燃撩下酒杯,沉声说道。
温去病默默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的认真想了想戚燃这句话的真实性,以及自己若真拿出来之后戚燃的反应。
“本将军数三声……”
听到戚燃开口,温去病倏地自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袋子搁到桌面,用实际行动表示戚燃可以不用数了。
他没多久之前就栽在这三个数上,所以现在不太想听。
“什么?”戚燃好奇。
温去病随后打开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把彩石,共七颗。
“母妃最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彩石,这些年本世子在大周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提到师妃,温去病眼中流露出鲜少见的温情。
“呵!”戚燃看着那些彩石,失声笑道,“你可知道师妃为何会喜欢这种彩石?”
温去病摇头,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因为你说过喜欢……”
戚燃怔怔看着那些彩石,思绪飘飞,“那一年本将军偶在御花园碰到师妃,看到师妃正在挖堆砌在碧水池旁边的一颗彩石,裙摆浸湿亦不自知,我好奇便过去问,师妃说你喜欢,她想把那颗彩石送给你,作为你第一日进太学院的礼物。”
那一年他七岁,那一日也是他进太学院的第一日。
父亲在校场练兵,母亲则在府里陪大哥练武,他一个人去的太学院。
所以他走丢了,是师妃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太学院。
师妃的手,那么温暖。
那时他在想,如果母亲能这样拉着他的手,也该是很温暖的吧?
他不知道,因为母亲好像从来都没有拉过他的手……
温去病沉默,原来是这样。
房间里又十分尴尬的安静下来,温去病思念师妃,但现在显然比他更急需安慰的是戚燃。
“咳,那什么……其实你不用太介怀戚将军跟将军夫人对你的态度,因为你很有可能是捡来的,如果是这样就完全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温去病话还没说完,就被戚燃跳桌子过来给按到地上了。
墨色苍穹,月光拂照。
良辰美景奈何天,痛叫哀嚎谁家院。
这一夜,温去病被打到怀疑人生……
同样不安静的,还有镇北侯府。
钟一山支走黔尘后,很久都没睡。
因为他料定今晚会有人过来找他。
这个人,便是钟宏。
屋内灯火亮着,钟宏进来时连门都没敲。
即便他脸上一如既往的镇定,可垂在两侧,微微握紧的手却暴露了他隐藏的那份紧张。
“黔尘真是越发疏忽,门都没插。”钟一山懒散搁下手里书卷,抬头时眸色略惊,“二叔?这么晚了二叔来我铿锵院有事?”
钟宏黑目清冷,眼含戾气,“是黔尘忘了插门,还是你故意叫他留门,想必你心里比二叔清楚。”
见钟宏直接坐到对面,钟一山薄唇启笑,“二叔说的话,一山不是很明白。”
“钟一山,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钝,竟然拿那种借口威胁知夏,你若真能说服温去病作证,便是解除知夏的嫌疑,老夫倒是谢谢你!”钟宏并无遮掩,直截了当。
钟一山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彼时他入天牢去见钟知夏,就只告诉她,自己知道吴永卫死的那晚她在哪里。
之后他回府,刚好碰到陈凝秀离开。
这会儿钟宏过来找他,定是陈凝秀从天牢里带了话出来。
“都是自家人,一山这么做是应该的。”钟一山十分谦逊道。
钟宏怔了片刻,脸色如覆铅云,渐渐冷厉。
“二叔怕温去病不答应?”
见钟宏不语,钟一山笑的越发真诚,“二叔放心,温去病因为皇祖母的关系,一直对一山言听计从,否则他也不会把那晚的事告诉我,这会儿只要一山一句话,温去病必定会到刑部公堂替妹妹鸣冤,他绝对会把那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半个字都不会漏掉。”
“钟一山,你真是这样打算的?”钟宏声音愈沉,额头隐隐浮出青筋。
钟一山笑了,“是啊,我总不好让二叔白说一句谢谢吧。”
“钟一山!”钟宏岂会不知,自己这个侄子从头到尾都在戏弄他。
见钟宏变脸,钟一山神色骤凉,“怎么?二叔演不下去了?”
自对面射过来的凌厉目光犹如眼刀,钟宏只觉凉意自脚底攀升,窜至后颈。
“让温去病作证,证明什么?证明钟知夏在案发时有不在场的证据,还是证明我那个水性杨花的妹妹,前一刻还在吴永卫府上莺歌燕舞,扭头就跟穆惊鸿在马车里缠绵整整一个时辰?”
“钟一山,你说话要注意措辞!”
“我已经很注意了,苟且偷人这种字眼我都没用!”钟一山冷笑,“二叔是聪明人,与穆惊鸿偷情这件事一旦坐实,妹妹的确不用给吴永卫偿命,但下场未必比死好。”
钟宏没有主动权,他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大周民风开放,但对男女苟且的容忍度还是很低,妹妹接下来的人生就只剩下嫁给穆惊鸿这一条路走,穆惊鸿是谁?说好听点儿他是穆如玉的哥哥,说白了他是穆挽风的弟弟!”
钟宏脸色越发难看,因为徘徊在他心里的顾虑,此刻正从钟一山的嘴里,一点一点剖析出来。
“朱裴麒有多憎恶穆挽风,整个大周没人不知道,所以二叔觉得与穆挽风有血缘关系的穆如玉跟穆惊鸿能走多远?”钟一山看得出,钟宏此刻的紧张已经显露在脸上,“那作为穆惊鸿的岳丈,二叔就算不受牵连,又是否真能得到朱裴麒重用?”
钟宏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儿,咬牙切齿。
“二叔还是好好权衡一下,到底要不要让温世子去刑部证明妹妹有不在场的证据,好给
我一个准话。”钟一山说的口渴,自顾倒了杯茶。
看着对面徐徐品茶的钟一山,钟宏渐渐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
钟一山搁下茶杯,重新抬头,“让妹妹在陶戊戌面前承认,因为她的挑唆,当晚吴永卫的确有夜袭我的想法,并付诸行动。”
一语闭,钟宏皱眉。
“你想替顿星云开脱?”
“很明显。”钟一山点头。
钟宏一时火大,“钟一山,知夏平日里再不对,二叔再不待见你,可我们始终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现在不思救知夏出来,竟还想着威胁我去救一个外人?”
“一家人?”钟一山嘲讽抬眸,“没想到这三个字会从二叔嘴里说出来。”
“你什么意思?”钟宏一副道貌岸然之态,冷声质疑。
“没什么。”钟一山重新端起落在旁边的书卷,“忽然想起来,今晚后厨做的那几道新菜,我不是很喜欢。”
所谓做贼心虚,就像钟宏现在这般。
不管钟一山这句话是不是说给他听,他都认为钟一山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拿话敲打他。
可他又不确定钟一山知道多少,最悲催的是无从问起,也无从解释。
怎么问?
我请你爹回来吃饭这件事,你是不是发现问题了?
发现了你说出来,我可以解释!
钟宏最终默许了钟一山的提议,转身离开。
房间里灯火摇曳,钟一山翻开书卷的下一页,一张宣纸映入眼帘。
上面有三个人的名字,是他闲来无事时写的。
花无忌,戚燃,吴永耽……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钟一山用罢早膳还没决定去哪儿,便听黔尘禀报说温去病在外面等他。
钟一山立时想到戚燃。
果然,戚燃要走了。
很突然,礼部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手忙脚乱。
而温去病来找钟一山的原因,是戚燃想在临走之前见他一面。
为此,二人乘坐马车早早出城去了十里亭。
按照规矩,使节离城礼部会有一个相对于身份的欢送仪式,鉴于戚燃提出的时间太过仓促,沈稣只能尽其所能安排。
辰时三刻,自皇城出来的韩使车队浩浩荡荡经过十里亭。
戚燃命刀九他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待车队走远,一直隐在暗处的钟一山走向凉亭。
温去病很识相的没有跟过去。
凉亭内,戚燃再见钟一山,冷俊容颜溢出一抹释然,“明明有很多话,忽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不打不成交。”钟一山浅笑,只用五个字便将他与戚燃的关系诠释的非常到位。
戚燃亦笑,而后言归正传,“伍庸是什么样的角色我知道,你能接触到他说明你在这大周皇城里,必然有着让人不能小觑的地位。”
“我只是……”
“你不需要否认,戚某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他朝这大周皇城风云变幻之时,你能对温世子多些照顾。”戚燃没给钟一山反驳的机会,恳求道。
钟一山一时无声,他万没料到戚燃离开时挂念的人,竟是温去病。
明明戚燃昨晚才把那厮打的连爹娘都不认识,这会儿脸上还五颜六色!
“我以为……”
“我是讨厌他,混吃等死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还能理直气壮,可他有一位好母亲,如果他有事……”戚燃抬头,看了眼温去病站定的方向,“师妃会很难过。”
钟一山一瞬间感动,他忽然明白戚燃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
因为缺失才愈显弥足珍贵,他这是把师妃曾对他的好,都烙印在了心里。
戚燃走了,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颗人头。
临走时,他告诉钟一山游傅仍在大周皇城,意在伍庸。
钟一山了然,之后目送戚燃离开十里亭。
至于他会不会将方逵之事昭告天下,回去之后又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则不是钟一山该关心的问题。
钟一山当下最该关心的问题是,吴永卫。
“我跟你说话你能不能看着我啊,戚燃都说什么了,他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回城马车里,温去病一脸急切问道。
钟一山则由着温去病可劲儿问,也没回答他。
因为戚燃不想让温去病知道,主要是怕他非但不相信还得绞尽脑汁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坑害他的大阴谋。
最后在温去病锲而不舍的追问下,钟一山只语重心长的跟他说了一句。
好好活着吧……
马车回城之后,钟一山本想将温去病送回世子府,自己走一趟天地商盟。
不想中途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吴国二皇子已经到了皇城,此刻正在吴世子府祭拜吴永卫。
于是乎,钟一山便硬拉温去病一道赶过去瞧瞧热闹。
马车到时,吴世子府外挂满招魂幡。
风起,白幡鼓荡,声如泣鸣。
钟一山注意到这些招魂幡的规格样式与大周很不相同,摆在外面的冥圈层层叠叠,挽联挂在冥圈上,内容多为‘扶桑此日骑鲸去,华表何年化鹤来’的字样。
看到落款时,钟一山悟了。
这些招魂幡跟冥圈挽联皆是从吴国运来的。
“一会儿本世子进去,要不要哭?”
其实吴永卫死温去病挺伤心的,毕竟在这棵‘大树’底下乘了好多年的凉。
可他之前已经撕心裂肺哭过一次,这会儿有点儿力不从心。
“见机行事。”钟一山故意让温去病走在前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温去病带着他来的。
直到二人走进吴世子府,方才发现事情不对。
正院除了管家旧仆之外,礼部官员包括沈稣,钟宏都在。
这会儿,温去病拉着钟一山走到站在外围的一小撮世子堆里。
“怎么了?”温去病低声打听。
“你怎么才来,刚才吴永耽还过来找你呢。”说话的是燕国世子,一身青色衣服披着雪色狐裘,看起来十分雅气。
“找我干嘛?”
“入殓抬棺下葬啊!”
钟一山听的糊涂,“葬在哪里?”
“大周,吴永耽的意思是想尽快让他皇兄入土为安,这也是吴王的意思。”燕国世子小声道。
钟一山恍然,难怪惊动整个礼部。
只是素来看中吴永卫的吴王,怎么就舍得把儿子葬在异国他乡?
就在钟一山思忖之际,听到灵前礼官高喊一声,
‘起……’
随着装殓吴永卫的水晶棺被人抬起来,院中人影攒动,钟一山跟温去病被挤到最后面。
刚好在一个缺口处,钟一山瞄到了站在中间的男子。
水晶棺柩前,吴永耽一身素白缟服,单手端着乌漆描金的灵牌。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吴永耽身材略显纤细羸弱,但却给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
长相并没有多英俊但十分儒雅,长眉若柳,眼如银杏,脸色有些过于苍白,许是悲伤所致。
钟一山偶然发现吴永耽左手边的袖口略空,风起时那抹广袖随风微荡的过于飘逸。
断臂?
钟一山惊讶,她前世从没听说吴国有断臂的皇子。
即便之前沈蓝月跟他提起过这个人很难应付,奈何因为戚燃的事他还没来得及打听。
是以,钟一山对吴永耽,并不熟。
大半日的功夫,钟一山就这么默默跟着奔丧队伍,直到将吴永卫安葬在礼部临时在皇郊划出的一块风水宝地里,出殡仪式才算结束。
从皇郊回来,钟一山将温去病送回世子府,便再也没有心思去任何地方了。
吴永耽来到大周第一件事便是葬了吴永卫,说明什么?
吴永卫身上的伤口是杀人案中最直接的证据,吴永耽埋了这个证据,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杀人案的真相。
那他又因何提出,必要等他到周之后才可以开审此案的要求?
钟一山想了一夜,参详不透……
夜已深。
皇城东城区一座府邸的灯火还亮着。
透过主卧井字棂花的窗棂,可见一抹身影于灯火前手执书卷,仔细详读。
这位六部尚书里唯一的寒门,年未过四旬素有‘神判’之称的陶戊戌有些睡不着了。
吴永耽来,却在头一日便将吴永卫尸体入殓下葬,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有下人过来禀报,说是薛师爷到了。
薛师爷心宽体胖,小跑几步便气喘吁吁。
这会儿站在陶戊戌面前,气儿都还没喘匀,“大人,小的从头到尾跟着守丧队伍一整日,也没发现吴永耽有什么特别动作,连一点儿揭棺验尸的意思都没有!”
陶戊戌闻声搁下手中《狄公案》,烛火映衬下,脸上的轮廓愈显深邃,尤其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眶里溢出来的精光,越发锐利如鹰。
陶戊戌偏瘦,细长眉,颧骨突出,整个人看起来瘦骨伶仃,却时刻散发出一种威凛寒冽之气,让人很难靠近。
即便是朝中同僚,也很少有人愿意与他亲近。
相比之下薛师爷要圆滑的多,朝中官员之间的行走跟应酬,都是由薛师爷代陶戊戌出面。
“大人,这吴永耽什么意思啊?他把吴永卫埋了,岂不是把断案最直接的证据也给埋了,那这案子咱们要怎么断?”因为有过救命之恩,薛师爷虽圆滑,却对陶戊戌绝对忠心。
陶戊戌黑目微眯,“吴永耽今日之举,说明他很有可能并不在乎谁是真正的凶手……”
“不会吧?吴永卫可是吴王最看中的皇子,眼看着再过几年召回去就要立为太子,这会儿人死在大周,吴王没有不重视的道理啊?”薛师爷不解。
陶戊戌沉凝片刻,吁了口气,“先不管它,天牢里那三个人怎么样?”
“除了每日都有人探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穆惊鸿跟钟知夏时尔还能互相埋怨两句,顿星云则安静不少。”薛师爷据实回禀。
陶戊戌点头,“知道了……既然吴永耽已经入周,你明日准备准备,案子后日开审。”
“是。”薛师爷领命,恭敬退了下去。
房间里沉寂无声,陶戊戌重新握起《狄公案》,视线落在书卷心却游离在外。
皇上已经昏迷太久,再不醒过来大周恐要变天,他预料不到结果。
可至少,他希望那一日晚些到……
吴永耽入周的这一晚,大家都很忙。
穆如玉把秋盈留在白衣殿,自己却换了宫装悄然离开去往皇宫外的那处别苑。
与之前一样,她报上的名字是秋盈,直等管家把她带进顿无羡房间里,她才摘下遮面的轻纱。
吴永耽来周说明吴永卫的案子即将开审,顿无羡料到穆如玉会来找他。
但他,并没有半分欣喜。
过往情爱便如过眼云烟,他顿无羡并不是一个能被感情羁绊住的人。
“无羡,我听说吴永耽把吴永卫尸体下了葬,他什么意思?”
穆如玉待管家退出去之后直接冲过来,双手握住顿无羡臂肘,目露急切之色,“按道理把尸体留着才更容易找出真凶,这会儿葬了尸体连个物证都没有,案子怎么查?他们该不是商量好直接让本宫兄长顶罪吧?”
顿无羡拨开穆如玉玉白柔荑,拉她坐到桌边,“你且少安毋躁,事情还不明朗你莫先乱阵脚。”
“怎么不乱,穆府除了我就只剩下哥哥,若此番哥哥被他们冤枉,我以后又该指望谁……”
穆如玉哭的梨花带雨,柔弱娇躯不由靠向身侧男子。
顿无羡则似不经意转身提壶,倒了杯温水推到穆如玉面前,“若娘娘真想无羡插手此事,便告诉我一句真话,人是不是指挥使大人所杀。”
“不是!当然不是!”穆如玉坚定道。
顿无羡微舒口气,“那当晚指挥使大人是不是真在自己府邸,秋盈又是不是真的去过?”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穆如玉犹豫了。
“娘娘若不想说,无羡绝不强求……”
“当晚案发时兄长其实……其实是跟钟知夏在温去病府外吵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回的穆府,至于秋盈,自然是没去。”穆如玉道出实情。
顿无羡皱眉,“为何说谎?”
“刑部先抓的钟知夏,那钟知夏当场就说昨晚在镇北侯府没出去过,兄长若坚持自己跟她在一起,明显是有人说谎,那就没顿星云什么事儿了,毕竟跟他们两个比起来,顿星云更像是……”
穆如玉说到此处时噤声,面颊绯红看向顿无羡时,些许歉疚。
“无妨,人要真是顿星云杀的,他就该偿命。”顿无羡知道穆如玉的顾虑,淡漠抿唇。
穆如玉闻声,恍然想到当年与顿无羡在一起时,便觉着他与尚武侯府的人并不亲近,现在看只怕这几年更疏远了。
这倒是好事。
“秋盈没去穆府,那她有没有在那段时间见过别人?”顿无羡懒理穆如玉眼中一闪而逝的幸灾乐祸,低声问道。
穆如玉蹙眉想了想,“有见过御医院的崔平,可时间掐的没那么准。”
“崔平是娘娘的人?”顿无羡声音低沉,忧心问道。
关于崔平,穆如玉还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的人,朱裴麒亦或顾慎华。
见穆如玉犹豫,顿无羡直言,“问题在崔平身上,娘娘若能安抚住崔平,指挥使大人至少不会在人证方面出现披露。”
穆如玉虽然也想到这一层,但自案件伊始她还没接触过崔平。
她以为崔平不会说,这会儿被顿无羡提醒,她还真得把这件事记下来。
“无羡,幸好有你……”
穆如玉想献身,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的身材,她自信顿无羡尝过之后,便会越发死心塌地。
可惜,顿无羡真的不是很喜欢。
几番推诿之后,穆如玉带着些许遗憾离开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