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世子府。
原本只有两条长巷的距离,海棠却走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没有纪白吟,她便没有来世子府的理由,她想见温去病,想知道温去病的状况,想知道韩王对温去病的处罚,想看到温去病后悔的样子。
她太想温去病了。
此刻叩响府门上的铜环,海棠静静等待,不多时,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鲁管家。
鲁管家知道海棠,亦知道海棠已然不是天地商盟的人。
“海棠姑娘,这里是世子府。”鲁管家淡声开口,不卑不亢。
海棠浅笑,“我自然知道这里是世子府,管家不让我进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老奴要回禀一声,海棠姑娘稍等。”
就在鲁管家想要叩门的时候,院中传来声音,“鲁管家,是谁啊!”
“回纪相,是海棠姑娘。”鲁管家拱手,据实禀报。
同样听到声音的海棠下意识推开府门,入目所见便是一袭锦衣的纪白吟。
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那些尴尬甚至有些耻辱的过去,尤其是海棠,忘的更快,“没想到纪相也在。”
心,微颤。
比起海棠表现出来的自在,纪白吟反倒有些拘谨。
他脑海里顿时浮现那日场景,他最喜欢的女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好久不见。”
“也没有多久呢,三个月差不多。”海棠未经鲁管家允许,自顾迈入府门。
今日的海棠,刻意打扮一番,到底曾是四海楼的头牌,海棠无论长相还是身段都称得起妖娆妩媚,倾城之姿。
见鲁管家为难,纪白吟摆手,示意其退下。
“三个月么…”纪白吟哑然失笑,可为什么他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是啊。”
海棠身姿摇曳走到纪白吟面前,正要说话时却见纪白吟往后退了一步,她笑了,“纪相莫不是嫌弃海棠?”
“没有,海棠姑娘想多了。”纪白吟尴尬扯唇,“来找……”
“白吟哥哥!”就在纪白吟想要与海棠客套的时候,初云自弯月拱门跑出来,“白吟哥哥你在这里呀!”
初云的出现,成功吸引到海棠的目光。
她仔细端详此刻站在纪白吟身边的少女,大大的眼睛,粉红的脸蛋儿,樱唇长的很好看,不笑时唇角也会微微上扬,只是身子过于干瘪了些。
海棠忽然想到舒无虞说过,纪白吟的马车里,坐着一个少女,“她是?”
听到海棠发问,纪白吟下意识与初云拉开距离。
只是下意识的,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叫初云,是……本相的朋友。”
“朋友?”海棠挑眉,微笑着走过去,媚眼如丝,“纪相这位朋友面生的很,海棠怎的不认识?”
初云第一次见海棠,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女子,脱口而出,“姐姐好漂亮。”
海棠笑了,“小姑娘嘴很甜呢。”
看到海棠与初云站在一处,那简直是世上的两个极端,海棠妖娆到骨子里,初云却单纯的像一张白纸。
“你是纪相的朋友?”海棠凑近初云,美眸轻闪。
初云点头,“嗯。”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成了朋友?”
海棠好似与初云闲话家常,脸上的笑看起来那样灿烂,可落在纪白吟眼底,总觉得那笑里藏着阴谋。
“在云镇呀,白吟哥哥救了我,然后就把我带到相府。”
海棠问什么,初云就说什么。
“哦?把你带到相府做什么?”海棠逗趣一般看向初云,眼神里透着异样。
那神情,分明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
未及初云开口,纪白吟将其拉到身边,“你有事吗?”
海棠看出纪白吟维护,眸子越发盯着初云,“这小姑娘多大了?”
“我十四……”
“十六……”
纪白吟跟初云几乎异口同声,答案却是不同。
海棠掩唇,“十四岁,还没长开的花苞儿,纪相这是想带回府里养吗?”
毫无疑问,初云说的十四岁,是真的。
海棠之前漂浮不定的心思莫名稳下来,她知道,纪白吟与这小女娃儿之间定然没什么!
她就是有这样的自信,哪怕眼前这个男人之前弃她而去,可改变不了这个男人喜欢自己的事实。
纪白吟脸色微红,“你来是找我的,还是温去病?”
听到‘温去病’三字,海棠眼中笑意渐淡,继而转眸望向四处,“他在?”
“不在。”纪白吟淡声开口。
海棠略有失望,“温世子可是大忙人呢。”
“海棠姑娘若见到温去病怕是要改口,他已经不是世子了。”纪白吟好意提醒。
“哈!”
海棠听罢,大笑,“看到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现世报!他以为他在大周金銮殿上抢了亲,充了英雄就完了?这就是后果!他总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
看着海棠睚眦欲裂的神情,纪白吟终是叹息。
“皇上有旨,封温去病为凉王,赐封地潜陵……”
人们常说,乐极生悲,喜极而泣。
足见凡事不能太过。
纪白吟的话,就像是五雷轰顶般落在海棠头顶,使得其脸上那抹肆意妄为的笑还未退却便已凝固。
初云有些害怕海棠现在的样子,不自觉朝纪白吟身边靠了靠。
纪白吟则拍拍初云肩膀,“你先去后院忙。”
“哦。”
待初云离开,纪白吟转眸看向海棠,仍在震惊中没有回神的海棠目光渐凶狠,眼底现出数道血丝。
“你骗我。”海棠阴狠开口,眉目狰狞。
纪白吟如何妄想海棠会变呢。
“圣旨已下,这是绝无更改的事,温去病现在是韩国的凉王,钟一山是凉王妃……”
“你闭嘴!”
现实跟预想相差太过悬殊,海棠仿佛自己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温去病非但隐瞒自己天地商盟盟主的身份,还到大周金銮殿上抢亲,他借大周金銮殿跟抢来的钟一山拜堂成亲,你告诉我,这哪一件哪一桩是好事?皇上一向不喜温去病,否则也不会送他来大周当质子!现在温去病犯了滔天大罪,你告诉我皇上封温去病为凉王?”
看着海棠头头是道的分析,纪白吟眼底最后一丝期待悄然消逝,“事实如此,本相不想与你解释。”
眼见纪白吟转身,海棠突兀跑过去,双手扯住纪白吟手臂,“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皇上怎么可能封他为王!潜陵那么重要的地方,皇上怎么可以给他……”
海棠疯了一样拽住纪白吟,尖锐的声音让人觉得极度刺耳。
纪白吟想要挣脱海棠,却又不愿太用力,“海棠姑娘还是莫要在这里胡闹。”
“一定是你!”海棠猛然抬头,狰狞的五官第一次暴露在纪白吟面前,让人觉得丑陋,“一定是你假传圣旨!纪白吟,你不是讨厌温去病?为什么要帮他!”
面对海棠的无可救药,纪白吟终究叹息,“你既知本相讨厌温去病,便知这并非本相在帮他,而是圣旨如此。”
“不可能……没有道理……这没有道理啊!”
“父子情深,需要什么道理?”纪白吟重重拉开海棠扯在自己衣服上的手,“相识一场,本相劝你善良。”
这一次,纪白吟没有任何留恋,大步走向弯月拱门。
海棠没有追上去,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可她知道,这是真的。
温去病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错受到惩罚,竟然还被封王赐地。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海棠颓然跪坐在世子府前院,任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掉到最后,泪尽。
她发誓,不管付出怎样代价,她都要温去病跟钟一山不得好死……
海棠走了,温去病回来时已是酉时。
鲁管家将白天发生的事据实禀报,温去病点了点头,随后吩咐管家以后不要让海棠进门。
至于原因,大抵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主卧,房间亮着灯盏。
钟一山早于温去病回来,便在桌边搥腮小憩。
院中,温去病忽然停下来,望向半敞的窗棂,透过那窗棂看到自己的媳妇。
真美。
钟一山的美不在于五官有多雅俊,身段有多风情,在于他的魅力让人无法抵挡。
他总有那样一种力量,可以让人毫无保留付出,毫无条件臣服,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浩瀚夜空的明月,如春风,夏花,秋叶,冬雪。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温去病眼中最美的风景。
只要有钟一山在,温去病便觉得安心。
哪怕前路坎坷,哪怕有再大的风雨,他都无畏。
温去病抬脚,走进屋里时刻意放轻脚步。
他悄然走到窗边阖起窗棂,再回身时却见钟一山以臂搥桌,手指抵着脸颊朝他微笑。
“我把你吵醒了?”温去病走回到桌边,浅声问道。
“原也没想睡。”
钟一山抬手将桌上叩菜的托盘打开,“吃饭。”
温去病习惯性端起钟一山身边瓷碗,替他盛饭,后又夹了几道钟一山喜欢的菜到他碗里,“今日我见伍庸,他说当日龙乾宫外,周皇之所以想起舒伽并非偶然,乃是菩提斋季伯的手笔。”
一路经历太多磨难,也承受过太多震撼,现如今不管是温去病还是钟一山,都已经淡定到不会因为任何事惊讶。
“今日我去探望余儿,余儿告诉我,她之所以会落到顾清川手里,亦是有人暗中希望看到我与顾清川针锋相对。”钟一山端起瓷碗,“菩提斋、烈云宗还有顾清川,他们之间必有关联,我们现在还缺一个突破口。”
温去病微微点头,“天地商盟传来的消息,菩提斋于两个月前已然撤掉所有接头据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菩提斋主这是憋着坏呢。”
“说起来,烈云宗当初抓了韩留香,这个仇韩留香一直没忘,前两日竟在季家鱼铺找到一条密道 ,韩留香很肯定当初他就被关在那条密道里……那密道必然不是烈云宗所有,我怀疑是菩提斋。”
温去病听罢,略惊,“这就坐实菩提斋与烈云宗有勾结!”
“至于顾清川与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钟一山夹了口菜,“只怕问题出在第五位谋士身上。”
温去病深以为然点头,随后想到一件事,“楚轩辕走了。”
钟一山知道这件事,蜀了翁与他提起过。
对于温去病的选择,他甚欣慰。
他家男人,由始至终都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走了也好,想必顾清川很快就会有动作,他若动,就必死。”钟一山搁下瓷碗,起身至镜台前,“温去病,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战。”
媳妇不吃,温去病便也不饿。
待温去病走到钟一山背后,替他摘落头顶攒住青丝的玉冠,“我们不会输。”
就在温去病想要抱着自家媳妇,在床上具体操作一下‘游戏’过程的时候,他跟钟一山几乎同时看向房门。
“谁?”温去病轻喝。
不多时,一抹瘦弱的身影蹑手蹑脚走进房门。
是初云。
一身浅碧色装束,头上挽着两个百合髻,粉嫩桃腮,眼睛大且明亮。
钟一山初见就很喜欢初云,这会儿见初云怯怯站在那里,不免起身走过去。
“云儿姑娘这么晚过来,有事?”
看到钟一山脸上的笑,初云心绪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我有事想跟凉王殿下单独说。”
钟一山此刻已至初云身边,闻声不免扭头。
温去病一脸茫然,“与我说?”
“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初云狠狠点头,目光无比真诚。
不管在钟一山还是温去病眼里,初云都是一个特别单纯可爱的少女,如今这么可爱的少女提出要求,钟一山自然不会反对。
“正好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云儿姑娘不用着急,有事慢慢与他说。”钟一山识趣,尔后朝温去病使了眼色。
温去病明白,别吓着姑娘。
于是钟一山便离开房间,且反手将门带紧。
夜色如纱,星光璀璨。
钟一山闲来无事,漫步走到后院碧池旁边,低头时隐约可见有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背后传来脚步声,钟一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这么晚,纪相还没睡?”
纪白吟睡不着,自打海棠白天闹那一出,他这心便有些静不下来。
彼时初云到他房间外面敲门,他当下吹了蜡烛。
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便有些不想见到初云。
“凉王妃不也没睡?”纪白吟闹心归闹心,在外人面前却依旧是一副风流相爷的样子,端的一派气定神闲。
钟一山笑了,“本帅睡不着不正常么,大敌当前,总要保持警觉才是。”
“王妃大可宽心,现如今您已是韩国凉王妃,这个身份多少值得周皇顾忌些。”纪白吟行至钟一山身侧,视线同样看向池中锦鲤。
“韩王于此关键时刻封温去病为王,足见他对温去病之疼爱,爱屋及乌,韩王对师妃想来并非如世人传的那般无情。”钟一山感慨不已。
纪白吟也是通过这件事才有所领悟,“以师妃的性子,若凉王混入夺储之争只怕不能全身而退,吾皇用心良苦。”
钟一山点头,十分赞同纪白吟的说法。
气氛一时沉静,钟一山总觉得有些话终究是要敞开来说,“本帅记得纪相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替海棠求情,得饶人处且饶人,网开一面亦或饶她不死这样的话,纪相可还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
又是海棠。
纪白吟不禁转身,坐到池边用碎石堆砌的矮墩上,目光望向来时甬道。
月光落在甬道上,像是铺起一层细纱,朦胧且看不到尽头。
这条路就像是他的情路,越往前走,越深沉灰暗,直至漆黑无光。
钟一山侧目,“海棠杀了静儿,手段极为残忍,她在颖川隐匿半年时间,再回皇城便将舒无虞一并带回来,她威胁本帅,威胁温去病,她与顾清川串通一气行了多少不义之事,哪一桩哪一件,值得本帅原谅她?”
纪白吟一向言辞犀利,可面对钟一山质疑,他无言以对。
“纪相若还想对海棠姑娘负责,便不该一味把心思放在本帅与温去病身上,本末倒置了。”钟一山沉声开口,“倘若纪相还想…”
“我不想。”
纪白吟终是开口,苦涩抿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路不同,勉强共行只会伤人伤已。”
钟一山转身,颇为欣慰,“纪相能有这样的慧根,实属不易。”
“这哪里慧根,不过是被伤的极深罢了。”
纪白吟狠狠吁出一口气,挺起身形站立,“大周之事王爷与王妃尽管放手行事,至少本相可以保证韩国之安定,谁若想在凉王背后捅暗刀,本相应该不会让。”
钟一山眸色微亮,“那一山在此,谢过纪相。”
“王妃客气,本相不过是将押在别人身上的宝取回来,押在凉王身上。”纪白吟才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哪怕那么讨厌温去病,可谁若真想要温去病的命,不可以。
到底是同窗,这份情谊还是有的。
钟一山赞赏般点头,“本帅不会让纪相失望。”
既然话已说透,站在一处总觉别扭,纪白吟试探着开口,“王妃不回去休息?”
“初云在房里,且等她出来本帅自会回去。”钟一山想到彼时纪白吟在正厅时对初云的‘爱护’,多嘴提了一句。
果然,纪白吟那副前一刻才看淡红尘的脸瞬间转暗,“初云在……房里?”
钟一山点头,“跟温去病在一起,纪相放心。”
纪白吟能放心才怪!
不等钟一山再说话,纪白吟当即拱手,飞奔而去。
看着纪白吟癫狂起来的背影,钟一山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治愈一段情殇最快的方法,可能是开始另一段不期而遇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