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阴冷的地窖在沧澜殿地下三千米处,外围包裹了一层结界,就连神识都无法探察到。
巨大的血池正立其间,血池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女孩的心脏,女孩静静地躺在玻璃橱柜中,身上有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淡的容颜却在水光映衬下越发动人,仿佛是一件美妙绝伦的雕塑。
而此时,一位身着华袍的男人走了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咔——”
男人打开了玻璃橱柜的玻璃门。
他伫立在那儿,一脸平静的看着女孩儿,随后轻启唇齿:“你能听见我说话吧?”
橱柜中的女孩没有任何回应,像个死物一样。
寒黎夜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一点,催动神力将神识探了进去。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只有一点点荧光围绕在女孩的周围,像是在慰藉着她受伤的心灵。
“你是谁?”
夜茯苓怯怯地问道,然而却并未张口。
现实当中的她是个小哑巴,这是她脑海中下意识的想法。
寒黎夜看着她的眼睛,思索片刻,坦然相告:“我是冰神寒黎夜,是来救你的。”
夜茯苓走近了几步,好奇地摸了一下他的脸,真实的触感让她不由得惊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收回了手,又迅速后退一步,面露恐惧之色。
“不,不行!娘亲不让我走,她会把我抓回来,然后……然后变本加厉的抽取我的心头血!苓儿听话,苓儿不逃了,不逃了……”
这话如若在他心中坠了一块石头,砸得他心口直痛,寒黎夜俯下身子使自己的脸与女孩平齐,在夜茯苓惊愕的目光中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别哭了,我带你出去。我已经把她支走了,她不会来追你。相信我,好吗?”
一阵清甜刺激了味蕾,夜茯苓停止了哭泣。
“真的?”
寒黎夜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
“真的。”
黑暗吹枯拉朽般退散,寒黎夜的神识回归本体,彼时女孩已经醒来。
他松了一口气,凝重的面色稍微缓和几分。
“抱歉,如果你不是处于清醒状态下,我兀然拔出血管,极有可能会让你丧命。”
寒黎夜手中一缕银粉挥洒在女孩身上,她瞬间感到四肢麻痹不能动弹。
敏锐的直觉让她疯狂想逃离,可回到现实,她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如同一只尚未学会飞翔的雏鸟,可怜又可笑。
夜茯苓虚弱地看着那根拇指粗的血管被拔出她的心脏,她的银牙不自觉咬紧,只觉心在撕裂一般,痛不欲生。
痛苦的折磨和迟来的理智终于让她回想起这个人是来救她的,于是她终究只掉了几滴清泪,没有挣扎,亦没有嘶咽叫喊。
寒黎夜内心五味杂陈。
“你相信我吗?”
夜茯苓双眼无神,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人偶轻轻地眨眼。
“我会把你送到冥界,你去找夜幽蝶的宿敌——冥王殿下。还有……”
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装的惨一点,他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夜茯苓略带疑惑地抬起头。
寒黎夜有些疑惑:“怎么了?”
夜茯苓轻轻抓住他的手,在手心上笨拙地用手指写字。
“你,为什么,救我?她,不会放过,你的。”
寒黎夜一时愣住,竟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他缓缓开口。
“她杀不了我,放心。”
下一秒他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蓦然低头直直地盯着夜茯苓的眼睛。
“夜幽蝶不会让你学会说话,更不会教给你写字。”
夜茯苓闻言眼神骤然黯淡,伴随着回忆,她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比划。
“我,曾经,逃出去过。沧溟月,姐姐,救了我。教我,写字,收我,为徒,传我,三昧真火……”
寒黎夜听见三昧真火四个字后眼神变得愈加冰寒。
“你,怎么了?”
他攥紧了手,盯着夜茯苓看了很长时间,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抱起夜茯苓转身逃跑。
“先逃出这儿再说!”
不多时,寒黎夜就把她带到了冥界入口处。
“剩下的路恕我不能送你了,以后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的造化。祝你好运。”
夜茯苓犹豫了一下,再次在他手心写字,写完满意地笑了笑,笑容甜美得如沐春风。
寒黎夜看向手心的字——
“恩人,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到你,今许一诺,刀山火海,茯苓万死不辞!”
寒黎夜竟被这一语惊住了,他仿佛从夜茯苓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早已回不来的……
心如明镜清澈的夜幽蝶。
赶走阎王后,夏君念老老实实地在师尊的逼问下说出了昨晚他耍酒疯的事,羽寒断了片的记忆可算是回来了,他苦笑一声,不禁捂脸。
唉,看来沧清漓这关是过不去了。
冥王殿下喝了一碗醒酒汤,刚打算出冥宫,却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倒在血泊中——
压抑的血色染红了女孩雪白的长裙,被风吹乱的一头长发溅上了几滴血液,半掩着小脸。
那一双澄澈的眼瞳犹为吸引人,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薄如蝉翼的双唇泛着莹润的水色,嘴角还在流着血。
女孩一袭长衣之下伤痕累累,想来若是除去了这一身血污,也该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
羽寒柳眉微蹙,来到女孩跟前探脉。
咦?
这丫头还中了哑毒?
女孩血瞳之中闪着微光,不知是不是羽寒的错觉,他觉得这丫头……
好像有点面熟。
“小丫头,我可以救你,但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
女孩螓首微点,用尽全身力气在他手心里比划了‘夜茯苓’三个字,而后就昏了过去。
羽寒瞳孔骤然针缩。
零点零一刻钟后……
“念儿,把全冥宫最好的药都拿出来,准备好烟罗翠玉裳、蚕丝云软床,让人熬好灵芝木耳燕窝汤……
快快快!!!
从今天起,你就要多一个师妹了!”
夏君念:“……”
师尊您能不能不要老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羽寒想起很久之前沧清漓那个叫千辰念的系统师姐,她曾说过一句预言——
茯苓还音知报恩
化劫诛神逆乾坤
赤子之心济世生
应是孤光自照
肝肺皆冰雪
而之前的事实证明,千辰念的预言从未出过错。
所以……
这孩子未来肯定是位大神,趁现在赶紧抱好大腿日后少不了好处!
天岚霏霏,云雾袅袅,冥宫之内,师徒二人立于床前。
望着女孩发了会儿呆,少顷,羽寒再次吩咐徒弟。
“解这丫头的哑毒需要两味药,一味是灵音草,这个我待会儿去天崖碰碰运气,还有一味是寒焰冰,据我所知,冰神寒黎夜应该有这味药,你去借借试试。”
夏君念狐疑地看着忽然转了性子的师尊,又瞅了一眼床上的这位‘小师妹’,表情略微丰富。
师尊莫不是打算忘了沧清漓,所以才拐个小师妹回家当备胎?
等等,这没良心的师尊让他去哪儿?!
羽寒一眼就看出徒弟的龌龊心思。
“让你去你就去,再胡乱脑补,本王就把你切成生人片给沧清漓补脑子!”
夏君念弱弱地道:“我可以不去吗?”
羽寒对着他笑了笑,夏君念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啊,你不去,嗯……如果本王把你捆起来,拿你去换寒焰冰,我想冰神会很乐意的。”
夏君念内心想骂人,奈何他打不过师尊,于是只得心里抱怨了两句,敢怒不敢言。
寒黎夜……
嘶……算了,见就见吧,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顶多被非礼一下……
非礼……
夏君念你在想什么啊!
少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腾空凌云而去,他修为可不像那个怨种师尊可以随便穿梭空间……等等,这么一想,好像此行更吃亏了!
从冥界到神界,其间跨越亿万光年,所以即便是夏君念日夜兼程,也只是勉强在第二天夜里到达冰神殿。
不过眼前紧锁着的大门告诉他,现在应该进不去。
所以……
明智的小徒弟选择了翻墙入室!
玉足轻踮,一个腾空跃上楼顶,不过刚刚上来,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湖水连天天连水,一望无际的湖水之中,一位妖孽至极的美男子正要沐浴。
蓝衣黑发,飘逸拂风,容貌如画,绿瞳邪魅,他轻轻地解下衣袍,露出白净晶莹的肌肤,宛如珠玉,在月光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清澈见底的湖水漫上他的双肩,墨发微微浸湿,铺散水中。
这水似乎添加了什么特殊的成分,导致其温度在零下几百度还能维持液态。
冰冷的水雾弥漫四周,夏君念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总感觉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家伙的身材为什么越来越好了?!
夏君念看得有些入了迷,一个踉跄没站稳,竟然直直地砸了下来!
“噗通——”
少年好巧不巧正好砸入这名美男子的怀中,浪花四溢,溅起一片片涟漪。
夏君念内心崩溃。
完了完了……
要死了╥﹏╥
男子绿瞳深邃得犹如一个漩涡,像是能把人卷入其中,夏君念只对视一眼,就立刻把头低了下来,耳根浮上一片薄红。
不过这位容貌美如画的少年明显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本身的姿色并不比眼前之人差多少,只是他是那种柔和得像月光一样的美人,少了几分刚烈而已。
少年还在自我矛盾中,并未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岸边,有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悄然盛开。
寒黎夜瞥了一眼怀中的少年,余光扫到了那株艳丽如血的彼岸花,唇角微微上扬,却是笑里藏刀。
蓦然,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他忽然微微低头,印上少年唇间那抹红润,如狼似虎般,放肆品尝着其中的琼浆玉露,炽热的气息弥漫在鼻息间,缱绻暧昧。
“唔……”
夏君念的脸简直能滴出血来了,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跳的声音快要把他震聋了,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在跳,原本心中宁静的湖水被激起千层浪,久久不得平息,脑袋里更是一片混沌,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这个男人牢牢锁住双手,动弹不得。
他的力气好像比之前更大了……
片刻之后,岸边的曼珠沙华悄然消失。
寒黎夜这才放过那惊魂未定的少年。
“寒……你你你你你……”
夏君念大脑仍处在当机状态,就连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
“是你师尊让你来的?”
夏君念闻言慌忙点了点头。
寒黎夜紧紧抿着唇,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最终却是叹了一口气。
“你走吧。”
夏君念:“?!”
见少年愣在原地无动于衷,他一只手轻抚上夏君念的唇,水光潋滟,雾气朦胧。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磁性,又有些沙哑与低沉。
“怎么,不想走,嗯?”
夏君念忽魂悸以魄动。
“我我我……来……来借个寒焰冰……我……”
闻言,寒黎夜的手中瞬间出现了一块奇特的寒冰,只不过这冰中有一簇蓝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炫丽又神异。
但是看样子他并不打算交给夏君念。
一抹玩味的笑容浮上嘴角,寒黎夜在其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其撩人。
“拿你来换么?”
一抹火烧云浮上耳根,夏君念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行,冷静,冷静,正事要紧,不要被美色迷惑!
他轻咬薄唇,微微一笑,笑容如和煦阳光般温暖。
“主人。”
寒黎夜一愣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夏君念眼疾手快,抢了寒焰冰疯狂跑路。
待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寒黎夜不羁魅笑一声,绿色的瞳眸发着幽幽的光。
夜色朦胧中,岸边一道倩影忽然闪现,红衣包裹着她羊脂玉般的娇躯,肌肤晶莹如雪,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身姿妖魅入骨,瞳孔呈现出血红的色彩,其间蝶影若隐若现。
冥王殿下若是知晓他找了这么多年的仇人竟然藏在友军这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女人的血瞳中倒映着的并不是眼前的寒泉与冰神,而是一座巍峨的宫殿,一道绝世无双的身影,一只温暖的手,手中“夜茯苓”三个字,忽然画面中止,紧接着陷入漆黑一片。
她的身体不自觉发颤,声音中自带一种令人着魔的魅惑,此时却暗含几分怒意和讥讽。
“你把苓儿放走了?”
寒黎夜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直视眼前这个女人。
“放走又怎样?”
女子柳眉微蹙,语气有些冰冷:“她是神皇血脉,不会死。”
寒黎夜听闻此言,唇角蓦然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容,下一秒已经穿好衣裳来到她面前。
“所以这就是你对自己亲女儿剖心剜骨的理由?”
女子血瞳中闪过凌冽杀意,面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与此同时,四周蓦然长出了数百朵曼珠沙华,花朵所过之处生机尽散,万物枯萎,血色延伸到寒黎夜的脚边,岌岌可危。
“三昧真火在我手上,寒黎夜,劝你说话注意点儿分寸。”
寒黎夜抿唇轻笑,周身萦绕着一股渗人心骨的寒气,面上看似带着笑意,幽深的眸光却如刀锋般凌厉无比。
他轻轻挥了挥手,数百朵曼珠沙华被冻成冰块,随着一滴一滴的冰水滴下,逐渐腐蚀而亡。
寒黎夜幽瞳森然,指甲要把手心掐出血来,他的语气逐渐加重。
“夜幽蝶,你可有悔吗?”
他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像是要去掐她的脖颈,却只是在她的脸上轻划了一下。
男人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下来,一声不屑的轻笑被无尽的夜空吞噬。
“花被雪覆盖,变得一如既往的冰冷了,而那时许我漫天花海的人……又去哪里了呢?”
夜幽蝶语气依旧是那么不近人情:“繁花终有凋谢之日,这是自然的法则,不可逆转,正如过去不可挽回。徒增留恋,不过是懦夫的行为。”
寒黎夜忽地愣住了,站在原地,双目失神,抿了抿唇,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声。
夜幽蝶敛了下眸子。
“正如在灾难面前,人都是惜命的,对别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寒黎夜痛苦地闭上双眼,那一直冷静的手竟在止不住发颤,紧接着他缓缓睁开眼眸,那其中是说不出的悲愤难言。
“是吗?那我记忆中的,那个为了孤儿院的孩子们奋不顾身的人,那个可以耗尽自己一身神力只为送我一个微笑的人……去哪儿了?”
夜幽蝶紧攥着双拳,目光中已灌满了杀意。
“闭嘴!寒黎夜,谁都有资格说我,只有你没有!这三世,你欠我的可不止是一条命这么简单。你若是敢背叛我,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良久无声,他看着眼前女子沉默不语,不禁叹了一口气。
两人相对而立,寒黎夜扪心自问,自己对这个女人真的是仁至义尽了,若她还是不知回头,怕是要历经大劫……
寒黎夜迈步与她擦肩而过,然而在她消失在自己视线的那一瞬间,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
“从天使手上沾了第一滴血开始,她就堕成了魔,从此只属于黑夜。你难道没有发现如今的你我,更像曾经的彼此吗?冰神殿下怕不是忘了,我的罪恶——是你教的!”
夜幽蝶蓦然大笑起来,笑声惊怖,透露着魔鬼般的疯狂。
“哈哈哈哈哈哈……”
她猛的拽住寒黎夜的衣襟,直视着他的眼睛,一滴泪划过脸庞,满目痴狂。
“你们都有人救赎?那我呢?啊?!你问我那个人去哪儿了?我告诉你,她早就死了!她死了!!我放过他们,那我所受的屈辱又有谁来偿命?如果善者只能受尽欺凌,那朕不介意做个恶人!朕死也要把他们拖进地狱里,为此拉着众生陪葬又能如何!!!”
寒黎夜的眸光霎时黯然失色,又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那是一片冰原,冰冷得一如他的心。
而他眼前有一个女孩,那时女孩的眼睛还是蓝色的,若琉璃般纯净。她不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冥后,也不是为祸世间的夜冥族女皇,而是受众神爱戴的春神。
润物细无声。
女孩回眸一笑,惊艳了万代千秋。
“冰神,我知道你的神兽死了,你很难过。姐姐告诉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虽然你是冰神,但是……你的心很温暖。
这儿太冷了啊,配不上你这颗温暖的心。
所以,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她小手一挥,眼前一望无际的冰原竟是变成了漫山遍野的花海!
万紫千红。
“我送你万里山河芳华漫天,换你冰天雪地千丈孤寒,如何?”
女孩微笑的容颜,仿佛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余下的,不过是虚妄和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