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扯起嘴角对路瑟二人道：“老朽之前一定是记差了，路家的少爷据说是个爱玩乐的。今日一看，家学的把式也没落下。只是天地不仁，你既然见到天女，多半是难逃销户。”
路瑟听出话里的意思，缓缓道：“是吧，您私下倒是很敢说。我还当您被那姑娘吓破了胆。”
老者捏紧茶杯，神色陡变：“你！”
转瞬像是想起什么，又露出渗人的笑容：“你当自己面对天女还能撑多久。看灵力，你在世家子弟中甚至连资质平平都算不上。没了这层身份，你身边的人还会护着你吗？”
路瑟心一沉，顺着老者的目光瞥向洒出的鱼粥。他方才只来得及给每样食材附着上一星半点的灵力，老者竟然仅凭感官就发现了。
还没等巫光说话，他上前一揖。
“如果我亲自请您相助呢，五行通真人？我刚才的步骤并没有差池，如您所说，您可以看出症结，自然也应知道对策。”
巫光看了眼路瑟。如果说之前少爷还保留着跟以往如出一辙的孩子心性，那此时，他的表现自己已经全然陌生。
路瑟的眼神带着挑衅：“老人家，帮我这次，《大乘伏灵箓》您带走便是。”
“少爷？”
“当真？”
一旁两人同时惊道。
路瑟目不斜视。他几乎能感到老者目光的焦灼，连带着他的灵力也像是全然暴露在对方视野之中。
不消说，这又是某种感官强化。可他不能回避也不能退让，这是他面对天女唯一的机会。
“我要是趁乱抢走那书呢？何况本就是我宗的。”老者眼睛骨碌一转，“小少爷你忙着对付天女，也奈何不了老朽吧。”
“是啊。我是奈何不了你，可他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在人间他便跟到人间，你若飞升，他上天也要从你手中夺回那本书。”
巫光带着怒意：“少爷不必这样！我侍奉的路家人，就算此身失去府邸，此名未入宗族，也依旧不容他人威胁轻贱。”
路瑟难以抑制地动摇了下，似乎是原主残留意识里对暴怒的巫光的畏惧。他强忍着不去看管家，而是用一副“你看吧，我也拦不住”的表情看着老者，以显示自己所言非虚。
老者犹豫片刻，眼神在路瑟明显的动摇和巫光沉默的施压中左右流转，收回了辨识真言谎言的目视之能。
“哎呀，好了好了。别整主仆情深那一套。小少爷，你要是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这个忙，不过，天女那边就算暴露，你也要一口咬定是你威逼于我。”
“什么事，您请说。”
“暂且还没想到。”老者摩挲着茶杯，“你也不必探查我的口风，没想到就是没想到。你也可以选择不答应。”
巫光罕见地急道：“少爷不要答应。五行通真人以目判，耳听，言灵，触化，嗅迹见长，其中言灵的意思就是逢约必践！此前已有不少修士因对他的承诺，不得已做出违背本意的行径，继而自相残杀。”
路瑟：“……好说，我答应。”
巫光侍奉路家多年，自是无法从他的角度看待这一切。原主十八年无灵根，在此情况下作为世家宗主的父亲飞升，路家注定脱离修道。
他心知肚明，如果自己不出现，命数已定。可偏偏自己出现在这里……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点头绪，虽然无凭无据，但他自觉找到飞升的那位路烧，是他回去的唯一机会。
老者抚掌大笑，背都挺直了一些。
“小少爷，算你命好，小一辈可没机会见到我这神通。”他说着走向灶台，捡起碎裂的砂锅托在掌心当中。
紧接着，那坚硬的陶土碎片竟然慢慢湿润，像是化成了一摊软泥。老者的脸色逐渐苍白，那泥竟然如活物般在老者的股掌之间流动纠缠。他十分熟练地按压揉搓着软泥，不一会儿，捏出一只形状一样的砂锅。
“这是？”路瑟皱眉，显然没想到被老者吹得神乎其神的能力，居然只是捏个一模一样的砂锅。
“可不要小瞧，这就是灵谷宗引以为傲的术式，血肉香火，积本固元！它既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整个灵谷宗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方能长存修界。”
路瑟似懂非懂，接过来颠了颠。这东西与正常砂锅无异，甚至因为徒手捏就，不甚美观，只是表面湿润，看上去经不得烟熏火燎。
他又从锁麟囊中掏出一条鱼，确认道：“老人家，这砂锅当真能火烤三五个时辰？你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我每次从锁麟囊中掏出一样东西，体内的灵力就会减少一分，如果不能为所做的菜加上厨道秘籍，也是个死。”
“哼，你大可试一试。就算你殒命于此，这砂锅也能遗存千年。”
路瑟不以为意，爽朗道：“好！且看它能活过这顿鱼汤不。”
路瑟简单处理了鱼，留了个心，将鱼泡掏出来，再将鱼肉加上与之前一样的材料，放入砂锅当中。
随着再次生火，路瑟观察着砂锅的变化。一切如常，三人屏息以待。不出所料，半个时辰之后，砂锅发出闷重的响声。
路瑟提醒道：“从锁麟囊中拿出的材料要有问题了！”
他看着灶台上，锅内虽然传出响动，却丝毫不见开裂。那泥巴色的锅依旧保持着微微湿润的状态。
巫光在一旁道：“这锅已经裂开无数次了。”
路瑟猛地回头，只见老者面色微微发白，额上已然冒汗。
“我若猜得不错，捏泥土的时机，便是五行通真人以‘触化’混入灵谷宗的灵力，不断将砂锅粘合在一起。”
原来如此！所谓“触化”竟然是这种奇怪的技巧。
老者当真是以血肉为泥。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要说，这砂锅能保存千年，就算成仙，应该寿命也有限才对。不然天女何故执意将更多宗门的术式收为己用。
巫光顿了下，又接着说道：“修界传言，香积肥是以灵谷宗弟子血肉浇灌，因而门内多为残缺弟子……“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个昏迷的道童已清醒过来，大喊大叫着“师尊“跑进后厨。
路瑟狠狠瞪了眼巫光，又担忧地看着两人，万分尴尬。
以那两个童子的能力，恐怕已经听到路瑟刚才的话。双方好不容易才处在同一阵线，他到底为什么突然说起这种灵谷宗的坏话……
路瑟突然想到什么，又看了眼巫光。
他绝对是故意的！
两个小童闹腾起来，破坏了联合对他们来讲没什么损失，已经拿到重要的厨具。比起让老者自知别再加码，还不如让对方内部发生矛盾。
巫光若无其事对上路瑟的目光，十分坦然。
路瑟没功夫纠缠这些，换上社交性质的笑容，问道：“这绝对是一场误会，我们坚决不会信谣传谣……”
没想到两个小童熟视无睹，一左一右扶稳老者。
“师尊，累的话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若有事指派我们便好。“缺耳小童说。
“您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灵谷宗就是我们的家。当香积肥是我们自愿的，您不必介怀！”独眼小童接着说。
路瑟只觉得奇怪，三人并没有想辩解的意思，看来是承认了传言！只是在这世界种植灵谷修道居然比人命还重要吗？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一个声音说道：“都在呢？”
欢喜天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口探头进来，还是嫣然含笑娇俏少女做派。
遭了罪的路瑟只觉得这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不如，再加点火候吧，我喜欢那种沸腾的感觉。”后厨寂静无声，她话音刚落，炉子上便传来一声细微碎裂声。
路瑟眼看着砂锅裂开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火焰从不大的灶台里轰然而出，直冲房梁。
老者大叫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晃了晃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师尊！“
小童赶忙上前扶住他。
老者却强撑着一甩衣袖：“别近前！我怕会从你们身上夺取血肉。“
老者握住自己的手腕，冲着路瑟大叫：“拉开他们！“
路瑟和巫光一左一右一把抱起两个小童。
老者的手从健康的肤色渐渐干枯发灰，皮肤皱缩出无数条皱纹，血管暴起。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生命。
少女嘲弄般轻笑一声，砂锅随着她的笑容应声破裂。
路瑟忍不住冲上前去：“你在做什么！“
巫光一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路瑟明白意思。已经坚持到这一步，总不能再说放弃。不光蜀山派，连灵谷宗也难逃牵连。
可他就是忍不住，不管在之前的世界还是现在。
“干什么？不过是一点点考验罢了。”
“你的考验与厨道无关吧！”
“那又如何，这世上的事情，哪件事你能奈何？”天女似笑非笑。
老者虚弱道：“无妨。小少爷，你且收拾一下，再从锁麟囊里拿些材料吧。“
他支起像是老了十岁的身子，再将手放在那些碎片上。
“欢喜天官，你其实早就期待这一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