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之外鼓乐齐鸣、热烈欢腾,铜鼎内部的二人彼此之间的呼吸近在咫尺,黑暗中却又弥漫着难言的静谧与凝滞。
半晌,傅惜之似乎终于勉强找回了清醒的声音。
“方才……”
曲宁立马打断了他:“陛下,我们可能马上就要死了。”都要死了的人了,刚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沉默。
在铜鼎中的时间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两人缠绵亲吻之时,曲宁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他甚至一度模模糊糊地怀疑,是不是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只是在黄泉路上仍弥留了耳鬓厮磨的幻觉。
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从寨子到祭坛的距离罢了。这么想,其实应当是很快的。
“咚——”的一声,铜鼎内剧烈震荡,曲宁和傅惜之一个没稳住,撞在了一起。
似乎是运送他们的人将铜鼎放到地上了。
曲宁捂着撞疼的鼻子,感受了一下,还好,没流鼻血。
“……痛。”
傅惜之:“……”其实他的鼻子也很痛,但他按捺住了没去揉。
铜鼎被放下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抵达了祭坛。
外面的乐声、喧闹声、鼓点声、以及战士们的嘶吼声愈发嘹亮,像是终场节目上演前的热闹序曲。
祭祀台四周的南渊人开始齐声喊起某种口号,一次又一次,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山雨欲来之感。
“陛下,臣害怕。”曲宁终于将手从鼻子上移开,瓮声瓮气地说。
“……怕什么?”
“依照臣的推理,我们可能马上就要被烧死了。”曲宁说。
“……”
“臣怕陛下嫌弃臣,死都死了,黄泉路上还对陛下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将死之际,方才的尴尬、以及最初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铜鼎中不见天日的愿望都渐渐抛诸脑后。
他开始忍不住想同傅惜之、想和这个与他共同分享命运的人说说话,哪怕只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这样至少能让他心中少些紧张。
真的有人不怕死吗?曲宁想,即便已经转生过一次了,他发现,在死亡的屠刀真的悬在颈上之际,他的内心还是会恐惧。
上一次,他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世界,来到了这里。但这一次……恐怕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是真的会如传说一般,蹚过忘川水,跨过奈何桥,去到阴间、阎罗王的地界,自此等待转生,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命旅程?
还是就此魂飞魄散,化为虚无,变作渺渺尘世间的一捧飞灰,逐渐被抹去曾经存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他不知道。
所以他惶恐不安,本能地。
“你的手在抖。”傅惜之说。
“嗯。”曲宁勉强扬起笑脸,当然,他也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傅惜之什么也不会看见,但他还是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尽管他并没有那么想笑,“臣害怕。”
“方才……”傅惜之再次开口。
“打住。”曲宁说,“陛下能不能不要再提方才的事了?就让臣体面一些去死吧,求您了,陛下。”
“……你觉得和朕……做那事——很不体面?”傅惜之的语气有些微妙。
“咳……当……当然不是。臣只是认为,臣趁人之危……不大体面。”
“趁人之危?”
“……陛下方才……并不清醒。”
“哦?所以你觉得,是你占了朕的便宜?”
“……臣不是那个意思。”
曲宁脸涨得通红,说话都有点打磕巴。
他羞窘极了,这一刻忽然又真的挺想死的——前提是忘川水上别让他跟傅惜之同船而渡。
并且无比后悔,恨不得穿越回半刻钟前一棍子敲死那个猪油糊了心的自己!
“行了,就是你占了朕的便宜。你打算怎么赔朕?”傅惜之却还在火上浇油。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和平日同曲宁拌嘴的时候似乎无甚区别。
可若是曲宁能看见此刻傅惜之的神情,就会发现,看似混不在意的帝王正在黑暗中目光幽深地凝视着他的方向,那眼眸中隐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曲宁看不见,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叹道,“陛下,我们已经快要死了。”所以求你别纠结这事了吧,放过我吧……
傅惜之沉默片刻:“谁说我们要死了?”
“我们——”曲宁刚吐出两个字,忽然怔住,“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死?陛下有安排?救兵要来了吗?”
“是有人来,只是不知那帮蠢货到底能不能赶得上。也可能赶不上。”傅惜之道。
“……陛下就这么喜欢给了臣希望又掐灭吗?”
“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傅惜之道,“——若是朕没有清醒也就罢了,如今朕都醒了,岂有容得他们继续在朕的头顶上作威作福的道理?”
也不知是因为铜鼎中的空间狭小,所以回声和共鸣的效果格外卓越,还是因为外面的南渊战歌稍有停顿,他们终于取得了片刻的宁静——
总之此刻傅惜之这句话是如此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在这时已然接近万念俱灰的曲宁听来犹如蓬莱仙音。
“陛下当真有办法?!”
傅惜之没说话。
他用行动作了回答。
铜鼎之外鼓乐再起,此次还加入了佶屈聱牙的咒文念诵声。
这些南渊人围着祭坛中央的铜鼎,声量一浪高过一浪,那拗口诡异的经文如洪钟一般声声扩散,回响在祭祀典仪的上方。
此刻的曲宁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一锅待宰的猪肉。
餐桌前准备下口的人还怪好的,在宰了他前还知道念几遍经给他超度一下。
曲宁在生死的交界口兀自思绪信马由缰,而在他尚未及反应之时,傅惜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悍劲,竟以这个不便行动的姿势,倏地腾起了身。
顶盖很高,浇筑了铁水,被焊得死死,根本不是凭人力能打开的。
由于鼎内空间实在过分狭窄,傅惜之这边勉强一起身,曲宁就被挤得只能像张饼一样紧紧贴在铜鼎壁上。
只听他艰难道:“陛下……这个盖子刚才已经被封死了,没那么容易弄开的。而且里面刻意空间做得这么小,就是为了让我们不方便动作和使力,只能被以一个姿势困在原地。”
果然,傅惜之那边勉强坐起了身,在铜鼎盖上一番使力,鼎盖纹丝不动。
曲宁心中刚刚腾起的一丝希望的小火苗开始颤抖,有熄灭的倾向。
这还不算完,老天爷简直仿佛戏耍他一般,他听到铜鼎外部再次传来巨大的、如同滚滚洪涛一般剧烈的欢呼声和战鼓声。
紧接着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身下阵阵热烫。
!!!!!
居然真给他料中了!
他就说这铜鼎的造型那么像个大锅子!
这群南渊畜生是真打算把他们烧成火锅啊!
不,不是火锅……这还是干烧……
随着铜鼎地步的热烫感愈发明显,曲宁的头顶阵阵发麻。
烫——!
曲宁整个人弹了起来,心中阵阵惊悚。即便早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当这种可怕的死法真的来临之时,他还是被难言的恐惧席卷。
被活活蒸死在滚烫的铜鼎之中……光是想象就足以击溃一个正常人的心理防线了。
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以一种和重阳节的大闸蟹类似的烹饪方式死在锅里= =
死亡的阴影已然笼罩在了曲宁的头顶,他再无心和傅惜之插科打诨。
却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抚了抚他的脸颊。
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点粗糙的蛮横。
曲宁不知傅惜之所谓何意,傅惜之也没有解答。
他轻嗤一声,将手伸进衣袍前襟。
黑暗中曲宁自然看不见傅惜之的动作,只忽然听到“锵——”的锐器出鞘之声。
“陛下……有武器?”武器不是应该都被南渊人搜身收缴走了么?
“朕的衣袍里有暗袋,这匕首薄如蝉翼,软若柳叶,紧贴隐匿在衣物夹层之中,这群蠢货自然不可能搜得出来。”
“薄如蝉翼,软若柳叶?”曲宁听罢这个形容沉默了。
这么大一个铜鼎,怎么可能被这样的匕首损坏呢。
身下的热度仍然在节节攀升,整个铜鼎内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曲宁身后靠着的铜鼎内壁也逐渐热烫。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接触到铜鼎内壁,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他即将变成锅底的大闸蟹的事实。
曲宁闭上眼睛,紧挨着铜鼎底部的腰臀部开始火烧火燎地痛,他此刻唯一能祈祷的就是上天出现奇迹了。
“护好头。”傅惜之的声音忽然响起。
曲宁下意识地听从了对方的指令。
他用双臂护住头部,下一刻,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金属相碰滑动的声音响起,曲宁忍不住“嘶”了一声,用手肘夹住耳朵。
那毛骨悚然的声音仍在继续,等曲宁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一缕幽暗的月光已然从铜鼎外部透了进来。
那光线若是在往日看来,是如此地黯淡,可在双眼已经被黑暗浸透的曲宁眼中,却明亮得无以复加!
整个铜鼎内部都被照亮了。
曲宁:“!!!”
那边傅惜之淡淡说道:“武器有没有用处,不是看武器本身刚硬与否——看的是用它的人能耐与否。”
“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
吹奏乐器的、敲打战鼓的、念诵咒文的、载歌载舞的南渊人刹那间全部停驻,呆滞地愣在原地。
他们眼睁睁瞪着祭坛最中央那鼎巨大的铜鼎从腹部碎裂,一人抱着另一人,破壁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去面试去了,让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