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宁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傅惜之指的是什么——
三次,亲吻。
第一次是在密闭的、暗无天日的铜鼎里,他以为他们要一同走向死亡了;
第二次,是在瞬息万变的异国战场上,他用一个吻唤醒了沉溺在躁狂中的傅惜之。
如果再来一次……那就是第三次了。
那股熟悉的热气再次上涌,黑暗中看不真切,但曲宁知道自己肯定又闹了个大红脸,慌乱中再次往后退。
然后不出预料地又滚回了傅惜之怀里。
两人鼻尖撞到鼻尖,不约而同地闷声一声,捂住鼻子。
傅惜之不爽地黑着脸,瓮声瓮气地:“朕是什么罗刹鬼王么?你偷偷亲朕,朕都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先纯情起来了,这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后半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大约是难得良心发现,不想让面前这个已经如惊弓之鸟一样的人再觉得难堪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要说尴尬,其实不只是曲宁尴尬。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傅惜之也经常难得地不大自在。
但他那点不自在,在看到曲宁比他更惊慌失措的样子后,就荡然无存了。
甚至还想抓准时机欺负欺负这个脸皮意外地薄的人。
月色如水,傅惜之的凤眼牢牢锁在曲宁脸上,硬是在黯淡的月光下捕捉到了一抹爆红。
在夜幕的掩映下,许多白日难以开口的话很自然地就倾吐出来。
“曲宁。”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还没跟朕解释,在那方铜鼎里时,到底为何要偷亲朕?”
两人现在的距离与在铜鼎中时无异,傅惜之的鼻息扑在曲宁的脸上,痒痒的。
“那……那只是个意外。”曲宁小声辩解。
“意外?”傅惜之眯起眼,“莫非是铜鼎里有鬼,推了爱卿一把,让爱卿轻薄朕?”
曲宁:“……”
他一边害羞紧张,一边内心中又忍不住地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狗皇帝无语。
过去都过去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忘掉这件事不好吗!
何必非要刨根究底!
君不见他俩现在人睡在破草堆上,狗皇帝朝廷里有内忧,朝廷外有外患,他却在这跟自己纠结数天前一个永远无法寻摸出所以然来的吻。
想到这里,曲宁心里堵了一口气。
“两个人两张嘴,加起来四块肉,空间狭小碰了一下,谁也不会少一块。这件事恳请陛下不要再提起了,不然若是叫天上的苏学士看到了,恐是要误会陛下对他的一腔拳拳心意。”
夜晚总会放松人的神经,平日里谨小慎微的人、算无遗策的人、七窍玲珑的人……都难免会在夜幕来临时放下绷紧的心神,泄露出其后一点真实却不太得体的马脚来。
曲宁说完这段大逆不道的话立马后悔了,下一刻就想原地蹦起来逃跑,免得傅惜之狂犬病上来就地把他宰了。
但傅惜之赶在他逃跑之前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
习武之人的力气和他这个书生不可同日而语,曲宁被对方轻而易举地一只手制住,像一只被薅住翅膀的鸡一样呆愣在原地。
“你几次三番拿苏洵要挟朕,朕早就奇怪了,你不是京城人士,乍看上去履历也干净得很,到底是如何知道朕跟苏洵之间那些事的,还能精准地用来拿捏朕。
“长得相似,恰好来到朕的身边,对朕和苏洵之间的关系……甚至连这种事都知道——”傅惜之的眉眼间距本就很近,此刻他压着锋如剑刃的眉毛,愈发显得压迫感十足。
“——曲宁,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难让朕不怀疑你的来历?”
曲宁的胳膊被攥得生疼,刚刚无意中放松下去的神经瞬间绷紧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傅惜之的心理防范降低了很多,甚至有时在他身边还能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于是,竟不知不觉就忘了,他和傅惜之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太多不应该他知道的事情。
而随着他在傅惜之的面前逐渐放松,难免泄露更多,终是会再次让傅惜之起疑。
比如现在。
曲宁张嘴想辩解,却又感觉到胳膊上锁紧的力道渐渐卸了下去。
傅惜之松了手。
甚至在盯着曲宁的眼睛看了许久后,身体还微微退后了一些。
感觉到笼罩在身前的压迫感消逝了些许,曲宁不动声色地缓了一口气。
只听傅惜之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平缓冷静了许多。
“朕和苏洵……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没头没尾的一句解释。
曲宁抬头看傅惜之,小皇帝的脸此刻半明半暗,一半被月光笼罩,另一半则在曲宁身体的遮挡下隐匿于阴影中。
月光映照下的是那只偏圆钝的右眼,他眼睫半垂,看起来竟有几分柔软和落寞。
与平时的傅惜之可谓大相径庭。
曲宁连忙道:“臣不敢斗胆妄自揣测陛下和苏学士的关系——”
“……不敢?你‘妄自揣测’得还少了吗?”
“……”
沉默。
半晌,依旧是傅惜之先再次开口。
“……苏洵是我的先生,也是这辈子,除了母妃以外第一个把我当人的人。”
“……嗯。”
“我第一次见苏洵是十二岁,他穿了身白衣服,从含光殿面见我父皇出来,我心想这人怎么进含光殿却不穿朝服,后来才知道,这是父皇特别允许的。”
“嗯。”
关于这一段,曲宁是在原著中读到过的。
【苏相独子苏洵,喜穿白衣,皎皎如银月,翩然若谪仙。陛下是性情中人,念苏公子风采绝然,特批苏洵出入皇宫无需着朝服。
【「轻裘缓带,足不沾尘,在苏爱卿面前,倒显得那些老祖宗定下的繁文缛节臃肿俗气,乏味不堪。」】
想到书中的这段描述,曲宁微微走了神。
到底该是多美好的一个人,才会让从先帝到傅惜之、从朝廷诸臣到百姓万家,都如此发自内心地仰慕与爱戴,将之视若天边明月,恨不能化作繁星拥戴他啊。
这么好的一个人就那么没了,别说傅惜之了,他一个从未见过苏洵的人,想想都有点心痛了。
“你在听我说话么?”
曲宁飘远的思绪被傅惜之这句话拉了回来。
“……嗯?——嗯!”
“……你若是困了就睡。”傅惜之显然误会了曲宁走神的原因。
“嗯嗯,谢陛下体恤。”
曲宁其实一点儿都不困——也不能说不困,只是跟大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两个人距离如此近地挤在一个草堆上,他就算心再大也属实难以入眠。
不过如果装睡能让这个漫长的夜晚尽快过去的话,他也乐意为之。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静。
这一次,沉默持续了许久。
曲宁闭上眼睛,在脑袋里数羊。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一百二十六只,一百二十七只,一百二十八只……
……三百三十三只,三百三十四只……
他不知道“睡不着就数羊”是不是老祖宗的智慧,但至少这招确实挺有用,原本脑袋无比清醒的曲宁,渐渐地,思绪当真如同陷进了柔软的羊毛当中,晒着草原暖洋洋的太阳。
清醒和混沌开始交界,就在曲宁下一刻就即将沉入睡眠之际——
“……曲宁,朕这些年,总是重复做同一个梦……”
曲宁:“……”
脑海里暖洋洋的太阳、青青的大草原、柔软的小羊尽数消失无踪,曲宁和周公的约会被这句话扰了个正着。
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眼睛也没睁,颇为没好气道:“什么梦?”
傅惜之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太真切的渺远,似乎他并不只是在向曲宁诉说,而是自己也沉入了他所描述的那个梦中。
“朕梦见,一个暴雨夜……朕骑着岫雪,怀中抱着一个人……在逃离燮京的路上……”
曲宁一怔,霎时睁开眼。
傅惜之仍在喃喃地絮语。
“朕怀里的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很虚弱。但朕的身后是数也数不清的追兵……朕不能停下。”
这下曲宁真的浑身一凛——傅惜之怎么会梦到这个场景?!
这明明是书中的替身受曲宁死时的场景啊!
如今山河还没破碎,叛军尚未临城,他跟傅惜之的关系更是跟书中原来虐恋狗血的白月光替身文学毫无关系!
他们这辈子只会是纯洁的君臣关系……好吧,可能之前稍微有那么一小点的不纯洁过,但他敢拍着胸脯打包票那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为什么傅惜之会梦到根本不在这个时空里的事呢……
心念电转间,在南渊时那个大祭司的某句话忽然滑入脑海——
【浮生万华梦,这是一种南渊幻蛊,拥有让中蛊者看见三千世界的幻觉的力量。前世今生交错,以及对未来的清晰预知……中蛊者会时时刻刻都同时活在过去、当下与未来中,最终往往因精神错乱而逐渐癫狂发疯。】
莫非……书中曾经的结局,也是所谓“前世”的一种?
知道了这是浮生万华梦造成的幻觉,曲宁便镇定了些。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傅惜之的背,宽慰道:“陛下,那些都是梦,不要太过介怀了。不然苏学士的在天之灵看到陛下沉溺于过去,难免会自责难过的。”
黑暗中,曲宁因为心虚,始终敛目,没有抬头看傅惜之。
如果他看了,就会发现傅惜之正一瞬不瞬地定定注视着他。
他的内心风起云涌。
——朕知道,那个人根本不是苏洵,而是你。
——朕想知道,为什么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个梦。为什么在还没认识你之前,就先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
——朕还想知道,你为什么听到此事如此镇定,在朕什么都没有描述的情况下,就如此笃定地判定那个人是苏洵?
……还是说,你只是单方面想让朕相信那个人是苏洵?
朕不知道。
——曲宁,你到底,是否值得朕信任?
无数思绪在傅惜之的脑海中盘亘,但这位向来说一不二的暴君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过了许久,他才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抬起手,搂住了曲宁的腰。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