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峥掀衣起身，笑着指向一张挂在帐内的羊皮地图，军帐里只有他和严小贺二人，可他并未多看严小贺一眼，反望向远方道：“你来时，应该能听到传言，我带了一个称我舅公的少年过来，且军中大事小情，我都一概不落的带着他听。应该也是有人偷偷上报，严濯玉才会亲自过来，不然女真已尽数逃窜，怎么会用得着大理寺卿光临大驾。”

“我猜他半月左右就会过来，届时辽东平定，尽数在我掌握中。而皇上现在子息凋敝，知道麒儿回来，岂有不珍视他的道理。”

“她秦贵妃当年何等风光，权势熏天，几乎和皇上平起平坐，而皇上宠幸奸妃，任由她害得自己两个儿子一死一疯，只留下她亲生的永王，还以为是什么天之骄子！可惜了，他们怎么会想到有今日，果然是天理昭彰，何曾放过一人呢。”

话毕，沈峥满意一笑，好似一切都已顺理成章，无懈可击。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严小贺沉默半晌，轻声道。

“什么？”沈峥问。

“他给我的吩咐，不是这样的。”严小贺也跟着起身，站在比他高大很多的沈峥对面。

沈峥微怔，皱眉道：“把话说清楚。”

严小贺居然未曾害怕，笃定地回答道：“当年我带严嘉走的时候，太子对我的吩咐是，带孩子远离京城，好好活下去。”

沈峥还以为他要玩什么花样，本有些紧张，听得此语，完全不以为意，调侃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子有何谋算，难道需要知会你吗？不妨告诉你，当年看到你投奔时拿来的书信，我就明白严嘉是皇孙，只是你看不懂罢了。”

“我的确不算什么。”严小贺仍执拗重复道：“可太子最信任我，他对我的吩咐是，带孩子远离京城，你说的那封书信，早就不在我手里，我不信的。”

“有病。”沈峥冷笑，“我念你照顾麒儿一场，才和你说了这么许多，你既然不要听，就自便吧。”

话毕，沈峥回头坐下，不欲和他多言。

“不。”严小贺一动不动，“沈大人，我要带严嘉一起走，他真是严大人的儿子，不是您要找的人。”

“老爷脾气不好，你知道的。”沈峥冷冷看着他，“还要演下去吗？”

“严嘉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严小贺居然没有害怕，声音沉稳，一字一顿道：“除了我，谁能证明，严嘉就是您要找的人呢？”

沈峥显然愣了一下，望向那张天生过于秀气的脸，这张脸平日对他唯唯诺诺，此刻却毫无波澜。

沈峥感觉好像被他看不上的人挑战了，他猛地起身，踢翻桌案，一步跨在严小贺面前，兜头就是一个耳光。

严小贺被打的倒退几步，满口鲜血，沈峥并未等他站定，转手拔出佩剑，一剑划烂他的破棉衣。

棉絮飞起又落下，茫茫雪白间，严小贺跌坐在地，衣衫敞开，可他胸口除了削瘦到清晰可见的肋骨外，却是一无所有。

“虎符呢？”沈峥抬剑，自胸口划过，直指他咽喉，“我问你虎符呢？”

严小贺骤然浑身鲜血，他明明疼极，可想到沈峥堂堂大将军，居然会被这么摆一道，禁不住笑了出来。

“贱人，如果不是你听永王和严濯玉的话，勾引太子，太子何至于此？！”沈峥将剑更进一寸，已划破一层肉皮，“你这副嘴脸竟然还觉得骄傲，在这里要挟老子？”

“是，是我勾引太子，可正是我当年人人喊打，永王、严濯玉、常太傅、太子伴读，对，可能还有皇上皇后，这些王公贵人才都认得我这嘴脸。”严小贺被剑抵住喉咙，又说了一大串话，逐渐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握住剑锋，缓了一阵才道：“可是老爷，太子府起火时，皇孙不到三岁！你问问这些贵人，谁能笃定皇孙长什么样子？”

沈峥越听脸色越暗，猛地收剑，刻意将严小贺手心划破，这一下剧痛无比，严小贺再也支撑不住，泪水自眼眶涌出，视线逐渐模糊，最终抱着头蜷缩起来。

沈峥等他埋头哭了一阵，沉声问：“若是你把严嘉带走，准备去哪？”

严小贺痛的抬不起头，以为沈峥可能拿自己没办法，故而回心转意，马上保证道：“我已经攒了钱，准备带他去乡下住，一辈子不出来。”

严小贺说完，已疼的头脑嗡嗡作响，他闭着眼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等待沈峥的答复。

可四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严小贺逐渐紧张，也不知道沈峥此刻在想什么，会不会真的放过他们。

“麒儿。”寂静中，沈峥念了一个名字。

这声音极轻，却如一道惊雷在严小贺脑中炸开，他不管不顾的睁开眼，居然看到严嘉那张清俊英挺的少年面庞，正含泪面向他，不言不语。

严小贺开始极度害怕，先前只是被官府打了板子，严嘉也是这样哭着，照顾自己为自己抱不平；可如今自己狼狈不堪遍体鳞伤，比当时要惨上许多，严嘉却只是默然流泪，甚至都不肯踏近一步。

甚至连他此刻流泪，也不知道是在可怜自己这个叔叔受伤，还是可怜他明明是正经皇孙，却被藏在药房过了十几年苦日子。

“麒儿，你都听到了，那么你决定吧。”沈峥将手搭在严嘉身上，亲切地望着他：“你想继续做严嘉，舅公绝不拦你，舅公会把你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还会保你一生平安富贵。可你要是想做皇孙傅昭麒，为你去世的外婆、母亲、亲叔叔桓王、疯了的父亲报仇，就留在舅公身边，舅公、整个沈家，都会助你成大业。”

“不要。”严小贺猛摇头，一步步爬到严嘉脚下，握紧他衣角恳求，“你要过平安的一辈子，不要回去。”

沈峥怒道：“如今永王也有心疾，皇上还有谁可以指望？”

严小贺马上道：“可太子被贬为韩王还被软禁，他还没有脱罪！”

“太子本无罪，当年检举太子的人是我们安排的，不过是那时秦妃步步相逼，只能急流勇退。”沈峥答道：“现在时机成熟，随时随地可以正名。”

严小贺道：“可……严嘉也有心疾。”

“这我倒要谢谢你。”沈峥冷冷道：“经我军中御医诊脉，严嘉的心疾，已不会再发作了。”

严小贺呆滞，一时间非常欣慰，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

沈峥望着他又哭又笑，好像等着听他还有什么可说。

严小贺还真的有，“皇上并非病弱，他也有其他妃子，永王也有王妃。我见过他们个个心狠手辣，不会因为生病，就肯把位子让出来的！”

沈峥没有回答，严嘉沉默片刻，轻声道：“叔叔，你早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话隐约带了些冷意，严小贺没敢回答。

“你早知道，却编谎话骗我，也骗了收留我们的舅公。”严嘉颤声道：“你是要我留在那个破药房，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吗？甚至到现在，你还不愿意说出真相吗？”

严小贺想张口辩解，却说不出来，因为桩桩件件都是他做的，他的确没有本事，既瞒着严嘉，又没有给严嘉过上什么好日子。

严嘉没再说话，可沈峥和严小贺都心知肚明，他已做出了他的决定。

“不必担心。”沈峥对严嘉，也就是皇孙傅昭麒道：“舅公这里有的是办法，让他吐口。”

话毕，沈峥拍拍手，两名军士立刻进来，像对待尸体一样，将严小贺从地上拎起来。

傅昭麒伸手拦住，道：“可是……”

“没有可是。”沈峥打断他，沉声示意军士继续动手，“殿下，这是你要学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