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永远记得灰蓝色的那天。
那天乌云蔽日,乌云降临海面,又被海洋与天空染上蓝色,混染成为一种不详的灰蓝。
“吾儿,施展你的力量吧,你已经征服山川、大地、森林与沙漠,现在唯独剩下海洋!”他的父亲笑容豪迈,虽然已经开始年老,但眼睛中不减锐利,那是他全心全意,最信赖、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父亲……”他就用那双眼神望着他的父亲,一双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神,他屏住呼吸,和往常一样恭敬地立在旁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声音大些惊扰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用人类的词语来说叫做“爱”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的父亲是神明——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抬眼便是风暴,挥手便是海啸。
血缘的纽带链接着他,绝对的力量令他臣服。
他是父亲生命的延伸,只要能站在阴影处偷看父亲便已经觉得满足。
父亲能够承载他,他被父亲的力量支配,他因父亲的命令与支配而安全,父亲可以承受他的破坏的力量,父亲赐予他使命……
他还记得,当他于太阳之上诞生,坠落至于雪山之巅时。
他茫然无知,他不知道自己诞生是要干什么的。
他是谁?
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他只是茫然的“顽石”,和悬崖上的其他石头别无两样。
一份彻骨的孤独贯彻了他,天地之间除了他别无一物,他是绝对的孤独。
就在这时候,父亲出现了,父亲宣告了新神的诞生,赋予了他身份。
“你是神之子,是将来的神明。”
父亲是金灿灿的,站在红彤彤的红日之下,是多么的耀眼啊。
“神明的职责是‘拯救’,‘拯救人类’就是你的使命。”
父亲斩钉截铁,定下了他一生的命运。
“可什么是拯救啊?”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是多么的丑陋难堪,几乎要将头低入尘埃,几乎要将眼泪流到泥土里。
他觉得他是地上的泥土,第一次见到了天上的云朵。
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美的人,绝对的力量之美!
可是他——他是多么茫然、混沌的顽童,在这样尊贵、庄严的父亲面前多么难为情,他遮住自己的脸颊,企图掩盖无知、丑陋的自己。
可父亲并没有嫌弃这样的他,父亲丢给他这个游戏机,用最大的宽仁包容他,用浅显的、适宜孩童的方法让他学习到——“什么是拯救。”
“这是吾父传给我的,等你通关了这个游戏机,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拯救。”
他受宠若惊地捧着这个游戏机,如同捧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不光如此,父亲还赐予他力量,父亲为他的日复一日的成长而骄傲。
每次他跟父亲说:他又引发了地震、他让火山爆发、他使天空降雨……
父亲就会骄傲的抚摸他的脑袋:“不愧是神明的儿子!吾儿正当如此!”
面对这样宽仁的父亲——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跪下去献上所有。
他甘愿作为父亲的臣子,他将一切交付,包括忠诚与生命。
……
灰蓝色的那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的父亲说着和往常一样的话——
“吾儿,施展你的力量吧!让天空、海洋与大地都看见新神的威力!”
和往常一样,他最尊敬、最崇拜、最敬爱的父亲要他施展神力,展现自己的力量,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神明。
他兴奋地跃跃欲试,他令天空下雨,他卷起了一个巨大的、完美的风暴。
他知道,他会令父亲骄傲的。
他已经偷偷练习多次,从一开始的丑陋弱小的波浪,到现在铺盖整个海洋的风暴。
他屏住呼吸,心里为父亲即将到来的夸赞砰砰跳。
他如愿的成功了,不光是成功,他曾看见父亲卷起风暴,他今天卷起的风暴比父亲的还要强大、还要完美!
他终于超越了父亲。
父亲一定会惊喜万分的吧,父亲一定会以他为荣的吧。
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他缓缓转身。
当他对上父亲的眼睛时,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血液凝固成冰,一切都崩塌了。
当他终于做出了父亲都做不到的事时,父亲的神情……不是他预想中的骄傲、欣赏的眼神,而是嫉妒与愤怒的眼神。
冷冰冰恶狠狠地瞪着他,如同一只野兽。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世界上最强大的父亲,怎么会露出这样丑陋的表情呢?
他看见父亲对他嘶吼,没有根据的辱骂,他看见父亲疯狂地施展力量在海面上乱扔乱砸,卷起乱七八糟的风暴。
父亲明明说过神明的职责是守护,可他却看见几艘渔船淹没于高频率、混乱、疯狂的风暴,估计无人生还。
父亲发泄着愤怒,试图证明自己并不无能,可力量还是越来越小,力量在他一次又一次施展中流失,卷起的风暴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波浪。
他看见他的父亲瘫在地上尖叫,疯狂地哭嚎……
好恶心啊,真的好恶心。
过去所有的信仰都崩塌了。
眼前这个丑陋如此的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这个弱小的、衰老的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站在旁边,站在比他父亲还要高的地方,神明第一次看见了父亲头上的白发,看见父亲脸上的皱纹,父亲已经不再年轻,力量也在不断衰退。
这个人已经不再值得他尊敬了。
第一次,神想——
眼前的人不是他的父亲。
神虽然还是孩童模样,但他已经拥有力量,他还创造了很多游戏,他不会孤单。
所以,第一次,神想:或许他不需要父亲。
有意思的是,当他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他确实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从前人类将他称呼为神之子,而称呼他的父亲为神明。
可从那天起,他就成为了神明,而他的父亲呢?
人类一问三不知,茫然地望着他。
从此他是唯一的神。
那一天,那灰蓝色的一天,那恶心的一天,那信仰崩塌的一天,神永远铭记。
从此,神明最厌恶海,厌恶一切蓝色的东西。
第二个令他厌恶的是谁呢?
他打开抽屉,看见了那个游戏机,那个父亲传给他,让他学会拯救的游戏机。
另一个蓝色的“蚂蚁”。
他想,那个让他感受到恐惧的人,另一种恶心的情绪。
他已经遗忘对方已久。
“嘎吱。”
门被推开了,小小的影子背着光进来。
他转过头,是神之子,他的儿子。
他在最志得意满时留下的子嗣。
“父亲,”神之子恭敬的弯腰,和当年的他一样的眼神,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您不是说今日就告诉我——我为何而生?”
“今日就告诉我我的使命是什么?”
神眯着眼睛看他。
他在回忆,当初是为何将神之子生出来的呢?
是一种对父亲的报复吗?是为了证明他会是更好的父亲吗?
神想,他确实比神之父做的更好,他对神之子比神之父待他更有耐心,更加宽仁。
他曾怨恨,究竟是哪门子父亲会嫉妒自己的儿子?
他从来不是这样,他向来以神之子为荣的。
于是他让神之子过来:“让父亲看看。”
神之子乖巧地上前,脸上全然是孺慕情深。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漆黑的头发,不像他已经生出了几缕白发。
光滑的皮肤,不像他已经长出皱纹。
一种荒唐的念头忽然从他心中涌现——曾经他将神之子看做自己力量、生命的延伸,对方强大一点,就是他更加强大一点,对方在世界上拓展边界,就是他在世界上拓展边界。
可今天他凑近看,他才发现,对方好像已经强大的可以独立存在,不需要再依附他了。
对方在不断成长,而他只会衰老。
对方拥有希望,而他逐步迈入绝望。
对方的未来是神明,而他……
神。
脸上生出皱纹的神。
头上冒出白发的神。
他第一次理解了那个孱弱、暴怒、丑陋的父亲。
嫉妒,他竟然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嫉妒之情。
当他的孩子又一次看着他,问他:“父亲,我是为何而生的?神明的使命是什么啊?”
【拯救】
呼之欲出的答案,他应该说的,这才是比他父亲更好的父亲。
他张口,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等到我将游戏机传给你,你玩了游戏就知道了。”
这话也不算错,神安慰自己——虽然没有直接告诉神之子神明的使命,但是一切都藏在游戏机里。
等到神之子玩了游戏机,自然会领会神明的使命。
“那父亲,游戏机在哪里呢?”全然的信赖神情,神之子在看着他。
他将手伸进抽屉里,现在应该将游戏机拿给神之子的。
他本来是打算这样做的,这样做才是对的。
他的手都已经伸进去了,可是他却发现——他将抽屉合上了。
他说:“吾子,你太小了,还不能玩游戏,游戏是魔鬼,会令你玩物丧志,等你在长大点,我才能将游戏机传给你。”
神之子有些茫然,有些无措,但他还是信赖又执着地问:“那是什么时候啊?”
神答:“等你和我一样高的时候,等你长得和我一样大时,我就会传给你我的游戏机。”
“到那时你自然会了解神明的职责。”
神仰头,红彤彤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
好像也穿越时光洒在他父亲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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