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在此之前,武烈帝尚存了一丝侥幸,那么灵鸟堕魔以后的表现,则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戒惧。
圣心急转,就在一念之间。
灵鸟必须死。
然而就当武烈帝下令将君如珩当场射杀时,东宫忽而拔剑将人牢牢护在了身后。
“阿珩并非魔物,他只是,一时乱了心智。”褚尧持剑温声,“请父皇明鉴。”
四面风波未平,人人脸上挂着惶遽,只见太子殿下转身握住君如珩手指,安抚地捏了捏,跟着又异常娴熟地掏了掏对方魔纹未褪的下巴。
那情状,哪里像是降魔,分明是在逗鸟。
君如珩竟也不退不让,双目微眯了一刹,杀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着天真的迷惘。
褚尧眸中浸了点笑意。
但手上动作却分毫不含糊,并指触额,杳杳一点凉意,沿整个头骨蔓延开,仿佛冷飕飕的大网,暂且兜住了横冲直撞的灵力,也使那股不断膨胀的戾气得以冷却。
君如珩眼神愈发乖巧,简直到了让人赏心悦目的程度。褚尧落手时滑过他的鼻梁,再到唇珠——
不轻不重的一记揉捏,在旁人眼里并未留下端倪,君如珩特殊时刻的钝感,亦只让他略感困惑地歪了歪头。
褚尧神色不改,两指轻分。众人皆可见一道金光从指间弹射出去,半空就结成了错综复杂的灵髓符。
然而精粹澄澈的亮光中,一缕黑气则显得格外刺眼。
褚尧道:“有人以灵气化祟,借天雷破府之力,趁虚而入。阿珩平白被人当刀子使,真正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符身激烈一震,那扞格不入的黑气兀然剥开,如离弦的箭一般,在众人头顶划出道弧度,钻进外围已气息全无的死狐狸身上。
江阶唇面皆白,颤着手指问:“那,那是什么?”
世人皆知,燕世子身边有一只打小豢养的白面狐,自蓟州兵败后便不知所踪。
如今冷不丁见其现身太庙,再一想东宫所言,似乎映证了蓄意陷害之说。
“逆党果然贼心不死,太庙之地就敢如此兴风作浪,看来说燕藩有异心,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只可惜国师大人,平白糟了这池鱼之祸......”
“话不可说太早。以谕松修为,小小妖狐岂能瞒过他的眼睛,这里头怕不是门道还多着。”
褚尧淡淡扫一眼死状极惨的谕松,心中冷嘲:有命无运么,命贵一时的国师大人怕是死也想不到,这句话终究应在了自己身上。
武烈帝在群臣窃议声里面色倏沉。
事已至此,他只能下令彻查。便是要把狐妖扒皮抽筋,以证明他确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断不能再落人口实。
褚尧眼看涂山被人像条癞皮狗一样拖走,紧了紧手臂。怀中气血两亏的人终于撑不住,魔纹渐渐淡去后,“哇”地呕出了一口血。
几点猩红溅上褚尧的衣领、下巴,润白之中,尤为醒目。
君如珩虚弱地道:“那什么,我不是有意的,我给你擦擦。”
褚尧浅浅含笑,优越的臂展一整个将少年腰身固定住,把佩剑与他作支撑:“不必,只是还要委屈你忍耐一会。”
君如珩握着沾有那人温度的剑柄,拇指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不论如何,灵鸟伤人是事实。”武烈帝缓声道,一句话就堵住了悠悠众口,“国师无端遭此横祸,若不能明正典刑,朕对列祖列宗也没法交代。来人。”
锦衣卫鱼贯而出,满场寒光暴现。
“拿下。”
褚尧立身不动:“谕松之死,乃符文反噬的结果,最要命的一剑,也由儿臣捅出,这条人命无论如何不该阿珩来担,父皇若要问责,儿臣愿一力承担。”
君如珩微怔。
褚尧松开手,屈指擦掉了下巴上的血迹。
“列祖列宗跟前,是非曲直自然无人比他们看得更清楚,”他放轻了声调,“父皇,三思啊。”
武烈帝噎了一下,不怒反笑:“若叫列祖列宗瞧见,太子目无君父,偏帮外贼顶撞于朕,是否也要哀叹江山国祚错付于人?”
这话说得极重,再往深究,竟是要易储的意思。
太庙前的空地一时鸦雀无声,雨虽然停了,但笼罩在君臣头顶的阴云仍未散去。祭台上残旗厮打,风暴还在继续。
褚尧指尖沾着血,埋头思索了一会,照旧温和道:“有件事未能禀明父皇,是儿臣的疏失。儿臣与阿珩已结下同心契,他若有万一,儿臣亦难得善终。”
一言激起千层浪,看着胤国君臣不可置信的眼神,君如珩不禁纳闷。
至于么,反应这么大。
知道的是在自己身上装了个定位仪,不知道的还当他跟褚尧签的是一纸婚书呢!
武烈帝闻言剧震:“混账东西!自来人灵有别,相隔霄壤,你此为,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听着这话,君如珩心中疑惑更甚,难不成这同心契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褚尧也不辩解,只道:“木已成舟,父皇难不成要为一点虚无缥缈的猜想,便折进儿臣的性命吗?”
“你!”武烈帝如鲠在喉。
当空一声嘹唳,胤军常用来传书的百里隼盘旋而下,扑落在闻坎肩头。
他摘下套脚环上的信筒,看过,脸色微变。
“圣上,有消息了......”闻坎耳语了几句,武烈帝眉心一拧,“你跟朕来。”
君如珩满眼写着担忧,不禁伸手勾住了褚尧的衣袖。
褚尧回过头,像是与他耳鬓厮磨,“放心,孤不会有事。”
就着这个姿势撇过脸,浅嗅着君如珩颈项间馥郁的血腥气,柔声道:“阿珩的血染了孤的白衣,孤还要你负责到底。”
君如珩耳尖发红,引得褚尧不禁想,此刻那耳后的小痣是不是同样艳若丹砂。
四下无人,武烈帝也不再乔装善长仁翁,阴沉着脸道:“别以为一道同心契就可以保住他,朕想弄死他,有几百种方法。”
“儿臣不敢。”褚尧道,“只是儿臣以为,父皇少则要留他一命,到坐实了燕王叔的罪名。毕竟天牢待久了,还有什么是您想听却听不到的。”
武烈帝霍然起身:“放肆!你打量着在同谁说话!”
褚尧不卑不亢:“适才那只百里隼,是甘州来的吧?燕王叔有消息了。”
蓟州兵败,燕世子身死,虽无直接证据表明燕王褚临雩身涉其中,但事后他却此地无银地望风而逃。皇帝下令全国缉捕,时至今日都一无所获。
武烈帝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这种盲听百里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
褚尧依旧立在阶下,但在这瞬间,武烈帝却觉得两人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
他不喜欢这张看起来和自己半分不像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恨。但武烈帝从未设想过,有天自己面对这张脸时,竟然会生出忌惮的情绪。
对于帝王而言,承认怕是一件考验胆量和度量的事。
很不凑巧,这两样武烈帝都不占,于是恼意变得更加明显。
他撩起袍子,站在褚尧面前就是一巴掌。褚尧被打得耳畔轰鸣,既不躲,也没有如皇帝所愿低下头,而是把握着节奏道。
“甘州,是汉王旧部王屠的地盘。燕王叔外逃至此,意味着什么,父皇应该清楚。”
褚尧扶正琉璃镜,指腹擦过鼻端,那上面残留的味道总是让他忍不住分心。
“父皇的削藩大业推进了几年,除了那些雷霆手段外,以藩制藩的法子也没少用。汉藩中有异心的人不少,便是归降派中亦不乏王屠这等骑墙观望之流,而今汉藩兵缺迟迟未补,明里有异心的被铲除了,但加诸王屠等人的枷锁也随之消失。父皇能保证他们今日的忠心,能保证来日吗?燕王此时赴甘州,焉知不是一个讯号?”
周遭气氛都被褚尧统治了,武烈帝也不得不跟紧他的思路。
“太子之意,是想尽快派兵补缺?”
“父皇圣明。”
武烈帝眼中闪动着狐疑的光:“你莫不是还没有放弃扶持虞家的念头?”
褚尧唇角抽动,半刻竟然笑出声:“扶持虞家?”
“悬谯之殇,千秋王以身殉国,三万虞家军,只剩下不到百来人。舅舅残缺一臂,身中娑婆之毒,便有高官厚禄加身,也换不回他五年寿命。虞家后继无人,儿臣扶持一个空壳子做什么?”
自来人间憾事,无非连城白璧遭谗毁,忠臣死为刖足鬼。【1】
武烈帝被戳中心事,眉宇间倏忽划过一抹愠色。
“不为了虞家,那你替朕收拾这烂摊子,又有何好处?”
褚尧:“儿臣所求无多,只要父皇饶灵鸟一条性命,让他好好待在我的身边。”
武烈帝不想东宫执拗至此,似笑非笑道:“我儿从不是贪恋声色犬马之人。”
褚尧捻动指尖:“儿臣只是觉得,灵鸟上承天命,下合民心,保他也是在保我大胤的气运。”
武烈帝当然不信这等鬼话。
“要是朕从来都不把什么天命人心放在眼里呢?”
褚尧走近桌案,上边整齐码放着归降派哗变的紧急军报,都是新鲜出炉,有的武烈帝还未来得及打开。
他不疾不徐,挨个摊开以后,鲜红醒目的“加急”二字铺满了整张桌案。
“那就看这蚁穴何时蛀空大胤的气运了。”
“你敢威胁朕。”武烈帝重喘一声,怒道。
立在外间的陈之微倏地跪下,将离跟着单膝着地。
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褚尧面无惧色,恭敬行礼:“儿臣与父皇各有看重。比起父皇想要的江山万代,儿臣想要的不过一人性命,还望父皇成全。”
竹帘三叩,半敞的窗户吹进一阵暄风,夹杂着雨后独有的泥土芬芳,恰到好处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好。”武烈帝终于松口,“他的命朕姑且留着,现在太子可以说了,眼下乱局,你要怎么破?”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想要一点点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