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办在付熙最喜欢的一个展厅,位于一现代公园的湖岸,除却展馆外,还有一条立于湖面上的长廊,长廊地板由透明的玻璃展柜组成,下头摆放着一连串细碎的手工展品。
都不名贵,是身为策展人的付熙通过几个月时间从不同地方、不同人手中征集而来的,多达两百件,有的仅仅是一片剪纸,有的这是精致的木雕,被巧妙地组合成了一艘约莫十米长的行舟,如同停泊在湖岸上,即将启航。
在长廊末端的护栏处,挂着一个虽小但醒目的牌子,写着“逆水行舟”四个字。
付浩然人站在护栏后头,手胡乱扒拉了几下,远望着碧水蓝天,一脸笑意盎然。
“小纪,我们这样像不像一起在划龙舟!”
“嗯,很像,圆梦了。”纪寒全假不真地回道。
先前端午的时候,热心于各种校园活动的付浩然曾报名过划龙舟的活动,玩得可开心了。
本想带着纪寒一块去的,但因为身体的缘故,最后纪寒只能站在岸边看着,让付浩然为之可惜了好久。
他们两人一大早就被带到这来了,但开展的剪彩仪式被安排在了下午。付熙因为要去招待其他合作的艺术家,所以只给他们一人一沓资料,让他们最后一次帮忙核对展品信息,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还没做过这种工作呢!”付浩然捏着自己的牌子,虽然是个免费苦力,但他神色里没有半分的怨怼,反倒因为能帮上忙而开心极了。毕竟这本来就是一场公益性的艺术展。
“小纪你呢?未来有没有像这样的艺术展?”
“很多,但没人敢让我做这些杂事过。”纪寒还在低头扫着手中的资料,下意识答道。
付浩然:“唉?为什么?”
“嗯……”纪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可能是因为我太矮小、太笨了,所以帮不上忙。”
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了,并借此从付浩然手中顺走了一部分资料,说:“ 所以浩然哥可以让我多做做看吗?”
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付浩然点了点头,甚至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纪寒的背。
他抱起自己手中只剩一半的资料,蹲下身,从长廊一路往展馆中心,逐一核对起来。虽然量少,但他看得很慢,一行一行字认真对着,半天过去,他手上还没处理的资料几乎要与纪寒的持平。
等付熙回来,刚走进展馆,就见付浩然站在他展示过的那副画前头,看得认真。
直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不经意间他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小树芽已经长长了枝干,快要变成大树了。
“浩然之前不是问,什么才会让人的头发都没掉吗?”付熙走上前去,温和说道,“看了这么多,有明白为什么吗?”
“知道了……是病痛,尤其是癌症。”付浩然闷闷地回答。
在付熙提供的展品核对资料里头,有些还附带了捐赠者的一点自述语,谈说自己对抗疾病的经历。
当时付熙听付浩然正好问起相关的问题,旋即便想到比起像从前一样大讲道理,还不如以这种方式来体悟。
在他的理念中,展览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能以更为直观的方式带给人触动。
事实也是如此。细细览阅这些物件,付浩然才反应过来,其实除了和尚与尼姑,从前他也见过几乎掉光头发的人。
离他很近,头上因为尘泥、饥饿、争抢、疾病而秃了一块又一块。
即使到了这个相较以往幸福了许多的现代,也会有很多人因为病痛而历经悲苦,即便排除万难接受了治疗,也会存有因此而被排挤和耻笑的人,就像那位在修学旅游中遇见的女生。
殊不知就像付熙画中的那样,勇敢而不屈的他们其实很美。
“怎样才能帮他们的忙呢?”
付浩然握了握脖子上的工作人员证,像是在向付熙求助,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方法很多呀,有钱就捐钱。”就像付熙一直以来这样。
“那没钱呢?”在付浩然的观念里,一直觉得付熙给他的零花钱并不属于自己,他可以捐出去,但那并不能算是他的帮助。
付熙:“没钱嘛,就出力。”
纪寒将资料收拢好凑过来时,这父子俩刚好结束对话。
所以后来付浩然刚给他道了声清脆的“新年快乐”,而后又紧接着开朗地补上一句“我想考完试以后把头发剪掉”时,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手心还揣着给付浩然准备的新年礼物,笑容僵着问:“为什么?如果是中学方面,浩然哥你不用有顾虑的。”
虽说比起小学,中学的学习压力相对更强,在校规校纪方面要求也更加严格,但怎么说他们要去的是外国语学校,只要保证其他方面表现较好,在着装上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付浩然摇了摇头,身后高束的马尾像一条尾巴一样随之晃了下:“我是打算捐掉!爸比说他们协会能联系上青丝活动,只要我想,就可以去。”
他从未烫染,头发乌黑顺直,又有足够的长度与发量,很是符合要求。
付浩然其实很喜欢他自己的长发,所以在艺术展过后,他琢磨了好多天,才下定决心。
他要当大侠,要帮人,帮很多很多人。
即便他来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从前的许多事与他此时隔了千重山万重水,久到从前的许多习惯也在此间被慢慢改变,但唯一恒长不可磨灭的,是他心底存有的梦。
在未拜入长风剑阁起,他就一直希冀着能成为大侠。
一直,都不曾改变。
而自小便陪在付浩然身边的纪寒,对于这一点,自然十分清楚。这满心赤诚,一直以来也是一份招他稀罕的美好。
可他一反往常那纵容的态度,声音里带着些冷意:“这种事很老土。”
“诶?”
纪寒不客气道:“像是小学生作文选集里才会写到的事情。”
但也确实像是他的付大侠会做的事。
何为“行侠”,自然是能帮到别人才能称作侠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以及……其实都是常被写到作文里的“老土”事。
说完,纪寒自己也搞不懂他为何如此抗拒,这不是他惯常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早就看习惯了付浩然这个长发飘飘,如同少年侠客的样子;又或许是自私地认为付浩然没道理非要把珍重的头发捐给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付浩然有些不知所措,漆黑的眼瞳里全是无辜与不解:“作文选集里的事,不能做吗?”
“能做,”纪寒咬了下唇,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你们古人不都是不剪头发的吗?”
“我已经……很适应这里,不只是个古人了!”付浩然认真地宣告。
“而且,其实在我们那里也是可以修剪头发的哦,就是……没有人会一剪子全部剪掉而已。”
纪寒的视线一直未曾偏移地落在付浩然的身上,良久才开口道:“你以后得留回来。”
就连纪寒自己也不知自己有什么立场去下达这样的“命令”。
但有人觉得他有这样的立场:“嗯嗯!小纪不要再难过了哦。”
你的头发我为什么要难过?
心里是这么想,纪寒开口却是顺杆子爬的一句:“浩然哥,作为我难过的补偿,等你头发长到能梳起马尾,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付浩然毫无防备心地应道:“好呀,是什么事?”
“没想好,”纪寒会提这个要求也是心血来潮,他道,“等那个时候再说吧。”
“嗯嗯!除了杀人放火以外哦。”
“不会。”纪寒被他这煞有其事的样子逗得一笑,将手中准备的新年礼物放到付浩然的手上。
他放缓了声,开始为自己说的重话感到后悔:“对不起,我就是有……一点在乎。”
一点过了分的在乎。
“没关系!小纪,你刚刚其实是不是进入了传说中的叛逆期呀?”
这个词是付浩然从网上学来的。
纪寒:“……可能吧。”
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纪寒难得没有陪着付浩然一起去剪发。
直到付浩然给他发消息说“捐出去啦”的第二天,他在中学校门口用于放榜的公告牌前,最先找到了“纪寒”自己的名字,立于最顶端。
又一路往下看,数了大概有32行,总算看见“付浩然”的名字也端正地与他归到同一个框内,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他有备无患的努力,某个笨蛋总算和他分到了同一个班。
方撤下视线,就见校门口那个正与付熙说话的背影。
明明是一头清爽的短发,却怎么都让纪寒觉得不顺眼极了。
然而等到人一转身,迎面而来一声爽朗的“小纪”。
付浩然面带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像是将整个夏季的暖阳收纳入弯起的弧度中,春光明媚发,尽抒少年意,能吸引他久久地注视。
好吧……其实还是很顺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酷酷的限量版短发小付上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