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应天大街。
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瞧着要比过年还要热闹上几分。
天空一派晴朗,连朵云都没有。
梅洵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台下的戚夕。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他就说,今天早晨戚夕怎么怪怪的,还给他套上那套压了大半年的粉红袄子,原来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那瞎眼官兵看错性别就算了,戚夕也是一言不吭,等到了台上,发觉身边都是女孩梅洵雪才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戚夕又在下头给他使眼色,叫他好不生气,那些个官兵又生的人高马大、力大如牛,拽着他就往台中央走。
“给我放开!”
“放开!”
妈的,这帮人怎么就和聋子一样,自顾自地就顺着流程走了下去,不知道他们搞错人了吗?
梅洵雪嘴角抽搐,他站在角落里,旁边一个是还在哭鼻子的小孩、一个是低声碎碎念背古诗的小孩看着一脸愁苦……这帮人果真没有一个是自愿来的吧。
“你也是被阿娘抓来的吗?他们大人的事情为什么总要让我们小孩变成他们显摆的工具呢,哎。”头上簪着花的女孩扯了扯梅洵雪的衣袖,怯生生地抬起婴儿肥的脸,“呀,小姐姐,你长得好漂亮,我们能做朋友吗,我叫阿生。”
姐姐。
纵使梅洵雪知晓他自己幼年模样生得女相,如今声音也是稚气未退难分男女,可他心里还是隐隐泛出一股杀意。
“阿生啊,不要叫我姐姐。”
“那是小妹妹吗?”
梅洵雪:“……”
“随你怎么乱叫吧。”
阿生还想和梅洵雪攀谈几句,但许是瞧见了台底下她娘制止的眼神,便又撅着翘嘴背着诗词,她娘说了,这次要是出了风头,就带她进都城看焰火去。
“那姐姐,我们是朋友了吗?”可阿生忍不住继续和梅洵雪说话的念头,只好挪着碎步贴了过去,“可以吗?”
梅洵雪站的有些累了,微微偏了一下脑袋,落在阿生的眼里就像是点头同意那样。
“姐姐你叫什么?”
“梅洵雪。”
“好难记的名字呀。”
梅洵雪不欲与阿生继续话题,便去看台中央孩子的表现。
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这帮小孩表演的大部分诗词歌赋、曲艺舞蹈之类的,才是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却看着少年老成的模样,节目也是挑着大人们喜欢的练过的,他都看那些带着乌纱帽的男人都没睁眼。
无趣的一幕,他微阖双目,耳畔是嘈杂纷繁的人声。
只是,呼吸之间,却好似是有熹微萤火流动,转瞬入了梅洵雪的身体之中。
*
谢长荔坐在酒楼高台,指节屈在下颌,白玉盏之中的酒液晃悠了许久也没送入口中,他垂眸看了一眼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眸色略深。
许久身边人沉吟:“本侯镇守边疆多年,也许久不见花朝节这般景色了,倒也生出了几分有趣来了。”
闻言,谢长荔收回眼,看向旁边一身墨色大氅的男人,男人银冠束发,一席劲装,握着酒壶的手掌粗砺宽大,眉眼肃杀隐隐有厉色,眼下是一道入鬓的肉色伤疤。
镇北侯,李展。
“果真这江南景色与漠北截然不同。”
谢长荔将半空的酒杯放下,像是不经意那般点道:“侯爷觉得这些孩子之中谁会拔的头筹呢?”
“谁是头等都无所谓,合适最重要。”李展意有所指,颇具深意地看向谢长荔又将话递到了谢长荔嘴边,“谢大人觉得呢”
“那个孩子不吵不闹,看着倒是听话的。”谢长荔素手一指,偏巧就指到了梅洵雪的方向。
李展惋惜:“可惜是个女孩。”
“男孩,面若好女。”
李展收回漫不经心的眼神,重新审视梅洵雪一番,似乎是认可他说的话:“倒也与新帝有几分的相像。”
“也和鄞王有几分相像。”
“你见过鄞王。”
“年幼时见过。”
镇北侯抿唇,未言。
旋即思索一番后,放下酒盏,“既然如此,那便就是这孩子吧。”镇北侯自带锐气的眼瞥向谢长荔,“只要听话就好。”
“自然。”
“那谢大人怎么一杯酒都不喝,是不给我面子吗?”
杯盏相碰,叮当作响,漫天红绸猎猎,谢长荔不胜酒力,很快脸上就浮现酒晕,他强支着身体起来,但终究敌不过醉意,倒在了角落。
李展:“……”
他其实并不喜权利斗争,长时间镇守兖州一带他早就不谙朝堂了。可安宁侯一事却始终成了悬在他喉咙里头的一根刺。
新帝继位,安宁侯一脉便被屠戮。他与安宁侯本就是世代交好,新帝能以谋逆二字定罪安宁侯,他日也能以旁的罪名定他生死。
君臣二字,便是最难逾越的天罡。
一日为臣,便终生为臣。
除非……
如今他兵权大部分被卸去,他李展竟也有游历山川大河的一日,倒也得了几分的闲趣来。
*
日薄西山,梅洵雪不出意料荣获第一名桂冠,只是稍画一副山水画,又题了两个字,就在一帮话都说不清楚、哭哭啼啼的小孩子里头就成了百年难遇的天才了。
连阿生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崇拜。
还好这儿的人大部分都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叫戚小宝。
真是丢死人了!
戚夕呢,该不会领了钱之后就跑路了吧。梅洵雪在人群中没找到戚夕,他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匆匆跑了下去,但是胸口处却是浮现出了难以抑制的痛楚。
那股久违的感觉袭来,干涸的灵田再次充盈。
可这副身躯无法承受突然而来的巨大灵力,连梅洵雪都不清楚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晃神功夫,脑袋几乎就要炸开。
他如今的躯壳并无灵根,这股纯洁的力量冲洗这他的髓骨,在他经脉里头乱窜,隐隐要冲破灵窍,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缩在角落之中。
“阿雪!”
“阿雪!”
“阿雪!”
……
梅洵雪,你要清醒一点,不可失了神志。
谁在喊他,是瑺毓?
还是戚夕?
不管是谁,都不能看见他如今这副狼狈的形态。
梅洵雪双目微红,眼睛再度看向人群之中,终于瞥见了戚夕的身影,他踉踉跄跄地朝戚夕的方向跑过去。
“戚夕,我们回去。”
声音似乎也不像他自己的了,稚嫩之中带着几分少年之气。
他撞到在戚夕的怀中,抓住戚夕的领口着急道:“戚夕,快走,我人不舒服。”
戚夕还有些懵懵地摸了摸梅洵雪的脑袋,果真是有些发烫,不会又发烧了吧。
“快走!”梅洵雪深知自己快压抑不住那股喷涌而出的灵力,正在不受控制地重塑着他的经脉,涔涔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打湿鬓边的碎发,身体正在变化,这种变化落在凡人的眼中便是无边无际的怪异。
“好。”戚夕抱起人,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梅洵雪似乎比往日更重一些,他甚至有些抱不太动。
梅洵雪趴在戚夕的肩头,轻幽的喘气声洒在耳侧,他咬着唇,身体越发的沉重,“方才真是丢死人了,若不是你,我肯定不会答应干这么蠢的事情的。”
“我带你去医馆,你休息一下。”
“嗯。”
……
暮色散去,只余点点未尽的余晖,一轮圆月挂在天空。
“放我下来,戚夕。”
梅洵雪脚点地,撑着疲倦的身体对戚夕笑了笑:“我现在好多了,前面是不是有糖葫芦,你去买些吧,我在此处等你。”
“我们一块——”
“去吧,戚夕。”梅洵雪有些无力,像是祈求那般看着戚夕。
“好。”
糖葫芦有那么好吃吗?
等梅洵雪眼中再无人影,他才用尽力气找了处无人的角落,“咳、咳。”
嘴角洇出鲜血,他起决,试图将那股灵力引到灵田之处,但天曜宫的心决早就不服他的管教,四肢骨骼也痛地厉害,好似飞速抽长。
梅洵雪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指节逐渐变得纤长,身形也不似方才那样娇小。
八仙村祭祀那次他便能感觉到灵力流转,永州花朝节这次更是冲破了灵田禁锢……究竟和什么事情有关。
他大口吐出鲜血,痛楚也逐渐也散去。
他起身,身形摇摇欲坠,灵力散去不少,最终残留在灵田之中的不过寥寥几分,但也足够他慢慢调养生息。
梅洵雪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虽然还不算少年身量,但比之前六七岁时候还是要抽长不少。
如若那些灵力未散,滞留在体内,那……
应该是能恢复成雷劫时候的模样。
等会戚夕寻过来的话,他该如何解释——
“阿雪!”
“怎么不见人影了。”
梅洵雪心里一惊,戚夕怎么就已经找过来了,听着越发靠近的脚步声,梅洵雪内心难得有了惊慌失措的念头。
“梅洵雪?”
“怎么躲在这儿,不是说再原地等我的吗?害我担心半天,衣服怎么还散了一地。”戚夕拾起地上的衣裳,逐渐走近,蹲下身将外衣披在梅洵雪身上,“嗯?”
不如现在就晕倒算了吧。
梅洵雪想着,身子便跌到了戚夕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