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雨水没能阻拦白疏眠下午继续回舞房练舞的心。
黑袍与白衫于是在光可鉴人的地面拖出短短两个影子,仿然成了一对相伴赏雨的旅人。
路上,投屏的巨型广告上面正好是韩亦的服装代言,在午后热辣的光线里晃人眼帘。
她恰好被勾出某些心思,问出一直好奇的问题:“学姐你以前专门学过很长时间舞蹈吗?”
无论是身旁还是广告里的那个韩亦,仪态总是俊逸,像是天生得一幅傲人姿骨。
她不是没查过,但韩亦的过往在圈子里像是个清透但依旧见不着底的深潭——出道后,履历极尽光鲜,出道前,则遍布谜团。
就连艺人百科里她的生日都只有年月,没有日期。
雨水消停了,韩亦放缓了步伐,收伞:“你觉得我舞者出身?为什么?”
白疏眠迎头跟上,又超过她半步,往她颌下偏转过一颗脑袋。
年轻鲜活的面庞在阳光下没有任何杂质,笑意盎然。
“因为学校教舞蹈的老师说学舞的人身材显高。”
白疏眠查过,韩亦一米七,多出的五公分给她的感觉就像高了半个头。
韩亦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眼里勾着零散的笑意:“我戴了帽子。”
“国外教我芭蕾的老师也说,练舞的人有三长:长胳膊、长腿儿、长颈项......到最后就该像鸟一样轻盈,又不止于一根羽毛。”
她背书似的吐了一堆,甚至还有原汁原味的几个法语单词。
就芭蕾而言,能模仿出天鹅的姿态,往往已经能说明舞者的功底。
“你觉得我像水禽?”韩亦笑着曲解她的意思。
“是天鹅!”谁不知道天鹅是高贵优雅的代名词。
韩亦深了深眸。
她从来不是天鹅,甚至完全相反。
只是某人总是错把她认出一身洁白绒羽。
从前是,如今竟也殊途同归。
她刚下过决心,往后几天不去舞房。这会儿刚掐断的念想,却蠢蠢欲动了。
又走了几步,她转过身。
“你对每个老师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发现白疏眠一肚子的“老师语录”,偏偏她刚刚让她休息的那些话,就成了耳旁风。
白疏眠心虚:其实也没有。
那些话她光是记得住,又不是非要全然奉行。
否则今天下午就不能回去练舞了。
韩亦也没再为难她,反而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我以前在学校里读的是金融。”
白疏眠难以置信。
没长年学舞蹈,甚至也不是学的表演?
她想起自己当年差点也随着母亲读了金融。
而正是看到了韩亦的电影,让她下定决心从金融与表演中选择了后者。
前段时候,那个刻薄倨傲的韩亦几乎要让她从心中抹去曾经的偶像影子。
如今她一点一点地又占了回来。
甚至更神圣不可侵犯了。
那个银幕前的她,舞房地胶上的她,只是韩亦的一面。
那道美妙身影里,是否还有一个满是商业头脑的女精英?
白疏眠隐约觉得自己不满足于此,但已然不好再一点点往下探寻。
......
白疏眠对自己的身体的确没有误判。
又一个下午的舞,她状态反而更好,把身体里残余的寒意都挥洒一空。
韩亦感慨,年轻的身体果然耐折腾,让她挥霍起来这么明目张胆。
往后几天,白疏眠常常一大早就去舞房,风雨无阻。
从早晨八点到六点,活脱脱成了打卡的舞房值班员,比YOP的前台换班还准时。
只是再也没在103见过韩亦。
舞房的门上安装了记录仪,每次有人出入都会在韩亦的手机上跳起提示。
韩亦渐渐都被通知声闹出了习惯——连续一星期,叮叮提醒着她,某人多有干劲。
......
这晚月光很凉。
她翻开眼皮,发现半截脖子都泡在水里,四周是一片阴冷与空寂。
远远一道幽蓝的光束打落下来,让韩亦能看见委顿的一副面容在水面漾着散开。
岸线不远,上面的镜头旁乌泱泱一片,似乎都等着她游上来。
但韩亦知道这么点距离足以耗尽她一个长夜,直到遍体淋漓。
类似的梦境反复上演,如今她已经能辨认出这里和现实的区别。
不顾岸上的摄影和场务焦急叫喊,也罔顾了导演那不满的目光,只在清冷的水里泡着。
反正刺骨只是大脑的谎言。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韩亦醒来时发现已经九点,闹钟大概响过了,没能叫醒她。
偶尔就会这样,铃声都扰不开那段幽深的过往。
初醒时的心悸她已经渐渐习惯,学会很好地消解,随着温水下腹,阳光入室,又变回一个平常的早晨。
只是用过早餐,她摸起手机才发现今天的舞房无人造访。
到了中午,也迟迟没有动静。
打破常规的变化竟让人难言的不安,远比陈旧的梦境扰人心神。
八点到十二点,她就已经打消过三次主动询问的主意。
直到手机嗡地一震,韩亦第一时间抓起。
是沈悦来找她。
“上次你让我查的那对订婚新人,有结果了。”
沈悦还喘着气。
“你怎么了?”韩亦皱眉。气喘吁吁的,她也想起来练舞了?
“别提了,刚刚路上车祸,老高架底下堵了一片,我那叫一个当机立断,提着包骑车回了公司,总算没错过这季度的签约仪式。”
韩亦心脏骤然一阵阵发紧。
这么巧,市中心车祸,白疏眠就没来练舞。
她上次载白疏眠回过住所,车祸的地方正好算得上到舞房的半途。
她顿时没心情听沈悦的汇报了。
“好,你资料发我手机。”
沈悦:???
是哪个大闲人求她办的事,现在连听个信的时间都没了?
......
白疏眠意外于韩亦今天会主动联系她,并且一上来就问她在哪。
“我在朋友这里,学姐有事吗?”
她之前答应了苏桐听一听她们工作室的新歌,提提意见。今天正好管芷和苏桐都抽的出空,三人一起去录音房试歌。
听到熟悉的柔软声音,心里松了气的同时,韩亦又兀自冒出一股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嗔意。
那只天天在眼皮底下喂的猫哪天跑出了后花园,去了别人家。
按理说,她不该过问。
“哪个朋友?”韩亦嗓音控制得平淡。
好在那边没多想,大大方方:“苏桐,您应该不知道,她是我大学同学,做音乐的。”
韩亦垂眸,她可很知道。
上次在酒庄剪彩那次,那位一语笃定她是骗子。
“对了,学姐你什么时候还会来舞房吗?我想让你看看我选的舞。”
强烈的担忧过后,某些原则似乎都没那么界限分明了。韩亦顺口就答应,下午去舞房。
却没想到沈悦口中的那一场意外,堵车能堵到了下午——等她到场时,已经三点了。
白疏眠看来已经练了有一阵,袒露的光洁背后薄薄一层水汽,瓷白的面额晕染开绯色的彩。
“抱歉,晚了。”她从来不会不守时。
偏偏在白疏眠这里迟到了。
只是她向来不喜欢借口,也没多解释。
白疏眠依旧明媚:“学姐你来的正好,我刚热身结束。”
韩亦看出来她最后选的是宫廷舞。
原本想着如果白疏眠想练戏剧舞蹈,她可以试试问陈云破格私人教导她。
也好,不用再让她显得太热诚。
白疏眠跳的是【霓裳羽衣】,是唐代宫廷舞曲的大成之作。
曲调既囊括了大唐的盛世歌舞,也糅合了道教的形神俱妙。
而舞蹈本身则更多变,或如惊鸿、或如飞燕。既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深情缠绵,亦求“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中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与仙女形象。
白疏眠专门换了宫廷舞的装,锦带长纱,裙襦大袖。
韩亦望着眼前和许多镜子里的她,飘摇生姿,随着舞乐停歇,渐渐重合为一个在她面前微伏远去的影。
“学姐?”
韩亦回过眸。
她这一刻觉得白疏眠没选戏剧舞蹈,而是宫廷舞蹈,大抵是正确的。
一星期的苦练,卓有成效。
白疏眠低着头到了面前,气息缓缓平复后,抬眼等着什么。
霓裳羽衣本该是群舞,并且对舞台要求偏高,大多都是华丽的舞团表演才会采用。
个人来跳,既没舞台加分,也没有伴舞衬出恢弘,看似很吃亏。
但她觉着这样反而容易在韩亦这种懂行的人那儿得点“同情”,得到高分。
选这套舞,算是取巧。
她不知道韩亦会不会看出自己这点心思,但从那双敛去妖妩的眼睛里,她看出许多老师常有的意见。
不错,但还不够。
韩亦扶着领扣:“我虽然没练过宫廷舞,但霓裳羽衣和敦煌舞有很多共通之处。”
白疏眠隐约升起一些期待。
果然,下一句韩亦就问她,想不想看她会如何演绎这曲【霓裳羽衣】。
白疏眠当然不拒绝。
曲调再次于舞房回荡,韩亦没有换衣服,就地起舞。
明明一身现代休闲装,但舞蹈刚开始几秒,白疏眠却没再觉得突兀,看入了神。
她不知道以前韩亦是否跳过这段舞,但动作上似乎采纳了许多她刚刚用过的动作,不同的是,多了敦煌舞的大开大合,以及柔媚与端庄冲突出的眩惑感。
歪颈、拧腰、移胯、勾脚。上一秒眉目生情,下一个转身已然端于天宫之上。
白疏眠冷不丁被眼前神女冲散了心湖。
这一刻,她忽而觉得韩亦在艺术方面是纯粹的,或许正因这样的纯粹,让她达到常人难及的高度。
连带着自己那些取巧的小心思都显得下作又龌龊。
她下意识垂眸,又不肯错过眼前这场为她一人而起的舞。
等到【霓裳羽衣】法曲最绚烂清丽的部分,让人恍然觉得那就是杨贵妃献舞时,款款伴着整座大唐升腾。
胡舞那一反清丽的艳扑面而至,汇着宫廷的端诚柔婉,缩进了大唐繁荣的影。
连着一个时代设建教坊梨园大兴舞乐的因由都水到渠成。
她这才恍觉,似乎已经不用韩亦开口了。
这支舞,足以让她追逐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