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哪吒漫无目的的走着，随手扯了株路边的狗尾巴草咬在嘴里，眉眼隐隐透出几分不羁，好奇而戒备的打量所处的环境。

在成功接受了平行世界的存在后，他自觉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能在打击到他，遑论此地带给他异常舒适的感觉。故而，心底的好奇远远大于戒备。

哪吒相信，昆仑山的异样变他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沿着小路行了少时，四周的盎然生机不知何时已附了层薄薄冰雪，雪花打着旋儿自天际飘落，铺落肩头。哪吒停下脚步静静观望，他乃莲藕化身本应水火不惧不畏严寒，但不知怎得却在这漫天纷飞的白雪中感受到久违的冷意，他忍不住搓了搓手，张口便是团温热的吐气。

他歪了歪头，忍不住啧了声，时至此时他大致猜得出此地是谁的手笔。

哪吒眯起眼似要透过渐渐密集的雪花看穿匿藏在暴雪后的谜底，他活动了下手腕，绕在腕间的乾坤圈金光大震显然已是按耐不住，迫不及待的想要冲破眼前风雪。抬手挽了个枪花，唇角扬起挑了抹志在必得的笑，哪吒扫了眼于风雪中随风摇曳的孱弱小花，张口比了个口型而后拧身没入风雪之中，循着风雪的掩映不过短短须臾竟是再也瞧不见火红的身影。

“诶师弟你输了，哪吒已经发现了。”太乙真人捋着花白的长须笑眯眯地伸出了手，看向玉鼎真人，“愿赌服输啊。”

“不急不急。”玉鼎真人摸了把破旧的蒲扇轻轻摇着，“等小哪吒进来在说也不迟。”

这厢十二金仙纷纷押注，你一言我一语着估算大致时间，虽然各自答案不同，但皆相差不大。

太乙真人臂弯间拂尘一尘，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我猜，现在！”

话音刚落，被风雪掩住的洞口颤了颤，随即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白茫茫中钻了出来。

“所以，”懒洋洋的声音自洞口传来，十二金仙寻声望去，只见哪吒怀抱紫焰尖枪斜倚着洞口面色懒散，“诸位师叔伯谁赢了呢？”

38.

“嗷呜——”

哪吒捂着脑袋飞速遁到太乙真人身后，忍不住又探出个脑袋委屈叫道：“是这里这个哪吒干得蠢事师叔你干嘛打我啊！”

“你是不是哪吒！”玉鼎真人撸起袖子，见他缓缓点头，看着探出的脑袋忍不住手痒要再敲一次，“那就对了，我打得就是哪吒！”

千年的经验早已让哪吒练出身炉火纯青的逃遁本事，他敏捷的又跳到另一位叔伯身后，辩解道，“我跟我师兄关系好得不要不要的！”

玉鼎真人哼了声，鹦鹉学舌道，“你跟你师兄关系差得不要不要的！”

哪吒委屈大喊：“……玉鼎师叔不带你这样的！”

玉鼎真人答话，只活动了活动手腕，三界之中赫赫有名的斩仙剑在掌中若隐若现，哪吒干笑着后退几步，心念几转而后当机立断扑向了玉鼎真人，整个人如树袋熊般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太乙真人在一旁笑眯眯地捂着心口佯装出痛心的样子，哪吒转头又是讨好着露齿一笑。

不是他不扑向自己师父，只是若是玉鼎师叔当真动起怒来，除了杨师兄本人，谁也阻止不了

毕竟他们阐教中人，护短的性子是一脉相承的。

“玉鼎师叔，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哪吒扬起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不论在天庭或是在玉虚山，都得尽上下的喜爱，但唯独在玉鼎真人面前，他的可爱攻击毫无效果。

他玉鼎师叔有且只会对一人心软。

39.

沉香再一次抚过素绢写制的绝笔书，小玉的音容笑容再度浮现在他眼前。他打上三十三重天，散尽修为手捧金丹踉踉跄跄地回到万窟山，却瞧不见她狡黠的笑亦听不到她嗔怪的语气，只能堪堪触到她冷掉的身体。

“小玉......”

他喃喃着念了声。纵没了法力但与孙悟空学艺的那些时日也并非是完全的虚度光阴，门外亲友的低语交谈或是来回踱步的声音，便是有他们刻意压低之故，但于沉香耳中也仍旧清晰。

沉香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节微微蜷起又很快舒展，哂笑着摇摇头，或许这双手曾经可以劈山填海，但如今却只拿得起隔壁卧房中一个个素白的灯笼。

他拉开房门，平静地看过他们每个人的面色，沉默着不发一言。

敖春最先忍耐不住，“沉香，你还要颓废到什么时候？！”除了之前四公主的事情，这是第二次。

沉香抿抿唇没有吭声，垂在身侧手紧了又紧，慢慢凝成一个轻飘飘的拳头。

“是啊，沉香！”丁香轻轻开口，半垂下的眼睑巧妙遮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畅快，“三圣母还被压在华山下，你不要救她了吗？”

娘亲......沉香喃喃着念了遍，压在身上的枷锁又重了几分，他忽然觉得好累。

他转头看向至始至终不曾开口的爹爹，唠叨从天庭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从开始便不喜欢小玉的，除了已经分道扬镳的哪吒，便齐了。

“沉香，爹爹知道你喜欢小玉，但她......”刘彦昌仔细斟酌着用词，他确然不喜欢小玉，不止因为她狐狸精的身份，更因为她的存在阻断了沉香与丁香的可能。但眼下女主角已经故去，身为寒窗苦读数十年的读书人，他也委实做不出对离世之人的言辞不当，只语焉不详着含糊过去，而后接入正题，“现下你该考虑的是如何恢复法力，救出三圣母，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果然呐......

沉香扯了扯唇，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伸出手腕递到敖春面前，“我全身筋脉尽断，如何恢复？”

“没有法力的我连靠近华山也不能，要我如何救出娘亲？”

“小玉而今尸骨未寒，你们为何连半个字也不愿提到她？”灼灼的目光落在敖春与丁香身上，“你们是不是往了，初初开始的那段时间，小玉也在与我们生死与共！”

“那你难道就这么放弃吗？”敖春厉声喝道，“别忘了你当初经历那些是为了什么？！”他略略缓和了语气，却又带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疲惫，“沉香，别让我我看不起你！”

“那便看不起吧。”沉香扬起头平平淡淡地丢下一句，“我累了，你可以走了。”

说罢转身回屋关门，这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门外的人只能听到从屋内传出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40.

哪吒拄枪立在云端，悲悯地望着脚下荒芜的大地。与魔族之战胶着至今，已没剩多少时间可供他犹豫。

在此方世界生活了段不短的时间，让他深深觉得他与此间的差距。不论仙术修为，或是领兵布阵，又或是同门情谊，他都差了许多。

所以，他是哪吒三太子，是阵前先锋；而他，除却是哪吒三太子，更是统兵十万的中坛元帅。

魔君依然在猖狂大笑，沉淀百余年的奋力一击，造成的麻烦的确不小，但也非是无懈可击。

他轻轻转了转腕，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再等待一个适宜的时机。

三尖两刃刀裹挟飓风狠狠劈下，破阵的同时也带走了魔君鬓边的一缕寸发。杨戬戏谑地挑起唇角，不慌不忙地看着怒上心头的魔君，所谓困兽之斗，也无谓如此。

漫天金光洒下，伴着莲花的清香。魔君猛地抬起眼，只见哪吒脚踏火轮，柔软的红绸围绕在他身后迎风冽冽而舞。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臂飘落而下，鲜红的血珠在脱离他身体的那刻化为嫩粉的花瓣，外面又罩了层浅淡的金光，穿透云层砸落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顷刻之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魔君咧起嘴角露出个怪异的笑，终究是他棋差一招，忘记了不论哪个世界的哪吒都是死过一次的哪吒。

莲花化身，百毒不侵。

而莲花恰恰是世界上最纯净之物，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

他的骨血和血肉，是最驱散阴霾的最好利器。

“杨戬——”魔君嘶哑着音调叫喊着，当太阳出来的刹那，他的底牌便失去了最大的作用，不过......他撩起眼皮扫了眼虚空中已有些摇摇欲坠的哪吒，在杨戬、韦护、黄天化、雷震子等人合力的围攻下，终于化为缕黑烟湮灭天地间。

哪吒面不改色的捂住伤口，施法止血，未曾注意指尖不知何时染了脏污，黑色的印迹顺着他的动作融入伤处。

指尖又复昔日白净。

41.

哪吒捂着被敲出一连串鼓包的脑袋扯着软嗒嗒的红绫委屈地坐在石阶上，不忘抬头看一下眼一旁老神在在正悠哉悠哉摇扇打风的玉鼎真人，含泪控诉他的“罪行”。

“小哪吒，老夫给你个建议。”玉鼎真人点了点，“等见了哪吒，你也将他揍一顿，不就讨回来了吗？”

哈？我揍我自己？

哪吒捂着脸掩面哭泣，虽然他是不太喜欢这个世界哪吒的行事作风，甚至不止一次的暗暗发誓等见面一刻要好好揍人一顿。但是突然被玉鼎师叔这么点出来.......他真的有些下不去手啊喂！

毕竟，那也是自己。

见哪吒一脸纠结，玉鼎真人笑话够了便直入正题，“小哪吒，你伤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闻言，哪吒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了僵，有心含糊过去但对上一众叔叔伯关切的目光，忽然间压在身子担子全数抖落开来，撒娇卖乖着跑到太乙真人面前贴贴蹭蹭。

“师父，哪吒好疼啊！”

太乙真人无奈笑笑，哪吒这话里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的混杂在一起倒教人辨不清虚实。

“是吗？”他笑着睨他一眼，作势就要去拎哪吒受伤的右臂，“让为师看看。”

方才还挂在人身上的哪吒动作敏捷地便要跳到安全地带，但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永远不可能把前浪拍在沙滩上”，不过一瞬的功夫，太乙真人已挽起他的衣袖，手臂上未曾愈合甚至有进一步恶化加重趋势的伤口就赤裸裸的曝露在眼前。

“怎么回事？”

太乙真人眉头紧皱，哪吒是他的大弟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一向是把哪吒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的。若说玉鼎的底线是杨戬，那么他的底线便是哪吒。

“没事师父，之前除妖受了些伤，过些时日就好了。”哪吒安抚地笑笑，轻飘飘几句话就打算把这件事揭过，但显然太乙真人可非黄天化等人，可以让他随随便便几句话就糊弄过去。

“这是戬儿的手笔。”玉鼎真人指着哪吒臂上伤口熟悉的包扎手法，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关键。

太乙真人解开层层叠叠缠绕着的纱布，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哪吒干笑着挠了挠脸侧，乖乖地闭上嘴认打认罚。

甫一搭上哪吒的脉，太乙真人便觉出不对，除了这伤口的作用，哪吒内息紊乱，全然是被自身法力反噬所导致的。如今全然不显，不过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仗着自身修为兀自强撑罢了。

侧目一扫，哪吒立刻答道：“魔君。他应是冲破了封印，将我以防万一留在那儿的一缕神识给毁了。”

惧留孙仔细回忆了番，自封神过后，天地之间已无魔族踪迹，更别提魔君了。

“哪吒，你来时可有发生要事？”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下已有一百年。”

“那就怪了。”广成子思绪急转，隐隐察觉出什么，但它很快在脑子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抓住

“不，这就对了。”玉鼎真人摇扇自语，“既是不同的世界，命运的轨迹自然不同，比如戬儿，再比如小哪吒，又比如......”他微微勾唇，“你我。”

其余十一人尽皆不语。

“师父，这到底发生什么了？”哪吒一愣，反手拽住太乙真人的衣袖，回忆着从来时开始步步寻找师叔伯们的踪影却遍寻不见，乾元山上遍地荒凉，都让他胆寒心惊。哪怕此刻师父和众位师叔伯都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也不敢相信。

太乙默然不语，慢慢停下了给他上药的动作。

“师父——”

哪吒没忍住又喊了声，“弟子求您了，您就告诉弟子吧！”

广成子摇摇头，“小哪吒，你又何苦逼你师父？”他叹了口气，委婉而残忍地戳破了所有人小心翼翼守护的真相，“到底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哪吒张张口，却连半个音节也吐露不出。

不管是乾元山的荒芜，还是此地的漫天风雪，还有三界中亘久的传言，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十二金仙早已羽化，眼前的他们不过是原身的执念凝聚而成的一缕幽魂，而风雪与幽魂而言则是最佳的安身之处。

哪吒的眼圈瞬间便红了，滚滚泪珠无言落下。

42.

“来了这么久，为师还未问你，你与李靖可好？”

太乙真人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着哪吒的背脊，耐心地哄着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徒弟”。

“师父——”哪吒拉长了语调，埋首在太乙真人怀里有些不开心地闷声回答，“您老人家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他欺负你了？”太乙真人扬扬眉，“等着，委实这就去把这里的李靖揍一顿去。”说着撸起袖子便要出去揍人去。

“诶师父您想哪去了，弟子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吗？”哪吒得意地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乾坤圈，骄傲道：“李靖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玲珑也不再是我的克星。”

“辛苦了，哪吒。”好半晌，太乙真人才徐徐开口道。

哪吒一愣旋即轻轻地笑了起来，“不辛苦的，师父，哪吒其实很开心。”终于可以不用再受李靖挟制，不必看他脸色，他们之间除却明面上的父子关系，已再无瓜葛。不对，就连着明面上的父子关系也是李靖一人之口，他自己是从未认过的。

“你这个孩子呐......”

太乙真人笑着嗔怪了声，眼中未有丝毫不满，反而是浓浓得怀念之色。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鲜活又笑得肆意的哪吒了？若要仔细剥了记忆去回想，那么......太乙真人缓缓忆起曾经，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哪吒还是在他七岁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七岁的哪吒在他面前虽然也是笑着的，但这笑却不达眼底，只浅浅地浮在表面，冷漠而疏离地拉开了所有人的距离。那些年能进他心的，除了杨戬，便再无旁人。就是黄家兄弟和韦护雷震子他们，也是封神之战时才慢慢建立起的情谊。

“当初燃灯将玲珑塔交给李靖用来克制你时，为师是后悔的。”因为那塔正是出自乾元山金光洞，是他亲手打造的一件宝器

太乙真人嗓音缥缈，令人分不清虚实。

当初燃灯道人同他讨要玲珑塔时他便隐隐有些猜测，哪吒乃是灵珠子转世，又身负一千七百杀戒，他的一生注定会是坎坷不平。

东海之劫便是很好的例子。

太乙其实很不愿回想那时的哪吒，不止是哪吒，只怕那日在场的所有人，数万万陈塘关的百姓也忘不掉被鲜血染红的滔滔东海之水。

世人皆知哪吒是他用金光洞内白玉莲藕予了他重生的机会，但却不知只差一步、哪吒便回不来了。

当初李靖不辨是非黑白便逼迫哪吒至此，哪吒心中有恨，他不敢说感同身受但也理解。只是......父子人伦终究是无解。

太乙真人看着身畔刚刚及腰高的哪吒，凝眸望着他稚嫩的脸庞，复道：“辛苦了，哪吒。”

“哪吒或可一日落于下风，但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哪吒昂起头，眉眼陡然变得锋利起来，“在这十天九地之中，无人可驱使哪吒，除了哪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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