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依经过第七台的时候缓了脚步，视线在魏薇和张立凌的对局上打了个转：

似乎仍处于中局阶段，棋盘上剩余的棋子很多。

不过魏薇应该是陷入了困境。

她平日下棋的时候，表情是放松且享受的。但是现在她抿着双唇，两只手也放在桌子下面、似是要藏起来一样。

小姑娘没敢继续逗留，生怕影响到其他棋手的发挥。

……

会场门口的树上，孤零零的几朵玉兰在愈发灿烂的阳光下显得娇嫩。

陈思依踮脚，摸了摸矮枝上的一朵，感叹要是棋子也有这种花瓣的柔软触感就好了。

可惜棋子都是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生动。

一阵风带走了几分燥热，陈思依哼着歌、一蹦一跳地回宾馆去复盘了。

-

“赢棋以后不要忘乎所以哈。毕竟在这个赛制下，赢得越多，下一局碰上的对手就越强。要一直保持稳定的心态才好。”张维和何兵替陈思依复完盘后，将小姑娘的记录复写纸还给她，边收拾棋子、边叮嘱道。

两位教练都没有想到陈思依的第一盘棋结束得那么快，以至于复盘结束时，“小苗队”仍没有其他队员从赛场回来。

张维在完整地分析了小姑娘的棋谱以后，没有吝啬他的表扬：

“这盘棋比较理想地表现了你自己棋风：前期抢夺主动权，中期抓住机会、设计突破，后期在把优势保持住的前提下、尝试滚雪球来扩大赢面。这样的过程能将你敢于进攻、擅长快节奏棋局的优势发挥出来。如果以后的比赛也能保持这样的节奏，那你下起棋来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何兵将眼镜摘下来，在旁适时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这局棋的顺畅和对手的发挥也有关系。黑棋明显过于保守，也没有很好的处理你前期的激进兑子，所以后期难以翻盘。后面几局一定要多注意进攻时的防守，不要给对方抓住你的把柄然后反击的机会。刚才复盘过程中跟你提到的几处漏洞，下一轮的时候咱们一定要注意，不然换一个对手结果或许就不同了。”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陈思依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稍稍沉稳下来。

后面还有十盘棋呢，现在可不是得意的时候。

……

陆续回来的小棋手们有的选择赛后直接来到教练这里，有的选择先回房间休息备战第二轮、晚上再说复盘的事。

等最后回到酒店的魏薇出现在教练的房间时，距离开赛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四带二”的另外四名小棋手也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输了。”魏薇的语气平静，但却没能掩饰住她面上的颓丧。

出门前梳得整齐地高马尾现在也耷拉下来，看起来是被揪过的样子。

陈思依上前给了一个抱抱，安慰道：

“没事，那可是张立凌啊！输了也能学到很多。更何况，你跟她下了那么久，对她来说肯定赢得不容易。”

“哎…其实不是。基本上都是我在用时思考。比赛结束的时候，她还剩三十多分钟呢…”

何教练收起往日面对皮小子们的严肃表情，露出一个和悦的笑容，插话说道：

“没事，下棋嘛，不是赢就是输，都是正常的。正好到了午饭时间了，好好休息。不要留着疲惫感到下午的第二轮。”

“没错。你是个成熟的棋手，所以不要带着一盘棋的情绪去面对下一位对手。”张维和何兵再次打了一波配合。

-

魏薇在第二局比赛开始前，又想起了刚才午饭时间，另外三个人互递眼色、插科打诨、东拉西扯、装疯卖傻的样子；

且不说李辰星有多不自在，就连王飞弈小朋友也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话，每次说完以后还会偷偷地打量自己的表情。

虽然四人演技拙劣，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过于刻意的滑稽样子早就被看穿了…

但是一想到这四只小傻子都是希望让自己心情尽快好起来，魏薇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尤其是…噗…

尤其是自家室友正好看到经过的易贺阳，想要打个招呼、顺便给他扔块巧克力…

结果巧克力砸进了饭碗里，易贺阳帅气的脸上被溅上面汤…

那场面、那两人一秒内变了数十次的表情…

“噗嗤。”

在赛场上一贯秉持高冷做派的魏大小姐，头一次在严肃紧张的赛前时间里笑出了声。

对面第二轮比赛的对手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魏薇赶紧抬手致歉，并在心中默念三遍：

“我是专业的棋手，我受过严格的训练。不论多好笑，我都不会笑，除非…”

停！没有除非！

……

陈思依第二局碰上的选手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不过是别省预备队的，大概是当初成立“小苗队”的时候没有选择过来。

借着上午赢棋的兴奋劲，陈思依稳定发挥。

虽然不像上午一样那么快速地终结比赛，但也是顺利拿下第二分。

小姑娘沾沾自喜地走出会场大门。

有几位陪着选手一起来的家长正在门口小声交流，每当看到有人出来，都会围上前去、询问棋手们比赛结果如何。

思依笑眼弯弯，不自觉甜着嗓音回答：

“赢啦~”

然后女孩走出楼、站在阳光里。

她用手挡住了刺眼的光线，眯着眼、抬头望向天空。

-

饭后，魏薇复盘和张立凌的第一局比赛时，“小苗队”所有的参赛选手都来到了教练的房间。

男子组的大神乔艾没来参加比赛，那女子组张立凌的比赛肯定不能错过。

众人将两张单人床向中间推，然后在两张床的中间摆上了原本放在在窗边的小茶几，茶几上是教练带的一套磁性棋盘与这盘棋的记录棋谱。

魏薇坐在左侧的床边、执白；

两位教练并排坐在右侧的床边、执黑；

其余的小棋手们或倚在床头，或站在桌子旁边，还有两人从自己房间拖了凳子过来。

小小的宾馆标准间热闹得像是公司早上八点钟的电梯。

此刻，十二双眼睛都盯着中间那方棋盘，看到了魏薇走出了第一步王前兵。

美人刚打算按照记忆，一口气把开局定式全都摆完，就听到了教练身后传来的声音。

薛子浩挺身跪坐在张维的侧后方，向前探着脑袋提问：

“你怎么不走自己最擅长的后兵开局啊？我记得你最喜欢的不就是拱起来‘d4’兵吗？”

魏薇怔了一瞬，然后回答：

“今天突发奇想，所以走了一把‘e4’，没什么…特别的考量。”

说完，她接着还原了二人走的西班牙防御开局。

只有靠在她身边的陈思依注意到了，美人室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意识间用右手的铅笔划拉了两下记录纸。

……

中局开始没多久，张立凌率先将对局中的重点转移到了e线的中心兵身上——

张立凌的计算能力极强，总会让人怀疑当她抢下了比赛节奏时，是不是已经算到了这步棋往后直到残局的局面。

另外，这位女子顶级棋手也让人始终无法预料她的棋路：

和她的名字一样，张立凌下棋十分凌厉。

但是“凌厉”又只是她的特点之一。

张立凌从来不会一味地重视进攻或者防守，她可以完美地兼顾两者，并且根据棋盘上的情况、灵活地调整作战策略。

这是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的技术。

因为这对于棋手的全局观要求很高——

既要着眼于当下的局部情势，又要顾及棋盘的每一个角落、完整地把握棋局的走势。

张立凌的视角足够高，所以她总能找到影响深远的下法…

就像现在。

在陈思依看到张立凌大神将攻击e线兵的意图赤|裸裸地展现出来以后，小姑娘心叫一声“坏了”。

因为当张立凌的思路很明显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已经筹谋并布局完毕了。

几个回合之内，对方必然会碰上棘手的局面。

而在此之前，屋子里这么多人，估计没有几个注意到了她布局的过程。

这时魏薇出声：

“我也是复盘以后才意识到，她的这只马…”说着她指了指王翼一侧的黑马，“…早就来到了这附近，只需要再跳两步就能成为核心力量。”

然后她又拿起了张立凌的黑兵，“这只兵也是，早早地拱起来，不仅是为了保护e线的兵，更是为了给她始终没有移动的白格象腾出路线。”

屋内的棋手们沉默了一会，每一位都在脑中不停地分析着当下的局面。

齐秀和李其同带着自己的迷你棋盘，两人将棋局摆出这一回合的样子，和旁边的人轻声讨论起应对之策。

赵清穗最先出声：

“如果两个回合之前就意识到了的话，可以选择兑兵来打断她跳马的计划。不过我觉得即便是现在，你的白棋来应对也不算太迟…”

张维伸手拿起对面的白车，将它放到了第3横线，笑眯眯地望向魏薇。

“…对，就是这步车。”赵清穗看到教练和自己想到一处，接着解释道：

“把车调上来，以此威胁黑方：如果黑棋选择继续专注于e线，那么下一步你的车就可以直接威胁到对面的后，而黑后能去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她自己的马。这样虽然没办法完全扭转自己白方被动的情况，但能暂时解困，有了调动其他棋子的时机。”

小棋手们都跟上了赵清穗的思路，认同地点头。

“这步棋我都能看出来，但是为什么你没走呢？”孙傅明借用着李其同的迷你棋盘。他很疑惑为什么比自己棋技高的魏薇没有看出来这一步隐藏得不深的对策。

“因为…”

魏薇回答了两个字就收了声。

美人紧盯着自己的这只白车，左手拇指并着食指指节掐上了自己的下巴。

她突然晃了神，眼神中带上了迷茫和纠结。又张了张嘴唇，才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觉得这么走没用。还是会…被破解的。”

语气里是连她本人都清楚的犹豫与懦弱。

李辰星皱了皱眉：“你算到张立凌怎么破解了么？她破解这一步以后你会陷入更大的劣势吗？”

“我没看到…但她…肯定会拦住我的…”

“你既然没看到对方能重创白棋的应对策略，这又是一步能让你局面变好的棋，那你为什么不走啊？”薛子浩越听越搞不明白魏薇是怎么想的了。

“因为…之前就是这样啊…因为之前就是这样啊！每次都是这样！不论怎样，我组织的进攻总能被立凌姐姐化解！那怎么办嘛！？”

魏薇原本越来越小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在小屋里格外明显。

陈思依甚至从中听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

思依突然明白了。

是害怕。

是昨晚魏薇在睡前说的那句“我怕”。

因为害怕，所以赛前紧张到睡不着觉；

因为害怕，所以没有选择自己常用的后兵开局；

因为害怕，所以在比赛落子时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而害怕，是因为曾经在张立凌面前，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

是啊，她们曾是队友啊。

即便是从进到小苗队就一直被自己视为“完美棋手”的魏薇，也仍因为陷于过去的失败而深深地畏惧着。

若是自己未来也有了同样的畏惧，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克服？

我…能克服么？

多残忍呵，国际象棋。

-

原本乱哄哄的房间，因为魏薇的这句话陷入了寂静。

……

半晌，何兵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因为害怕被破解，所以就不敢走棋了，对么？”

“……”魏薇紧紧攥着记录纸，没有回答。

“那如果害怕输棋的话，是不是一上来直接认输就好了？”

“……”

“如果还没有走棋，就能因为凭空的猜测而预见到自己的失败，那是不是我们干脆拉个名单、给世界上每个棋手排个序，排名靠后的选手遇到比自己厉害的棋手直接判负？”

“……”

张维看到了魏薇咬住的下嘴唇，轻轻拍拍何兵的胳膊，冲自己的老搭档递了个眼神。

然后张教练温声道：

“何教练说的话你以后好好琢磨琢磨，但也别一直寻思、别影响了明天比赛。你今天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影响第二盘棋的发挥。我们先就这盘棋的棋谱继续复盘分析吧。”

“……”

“……好。”

-

首个比赛日结束，“四带二”的五位棋手战绩都不错：

陈思依两胜，魏薇一胜一负；

男生那边，李辰星一胜一和，薛子浩、王飞弈各是一胜一负。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章以后，就将开启漫长的“虐女鹅/鹅子&女鹅/鹅子觉醒”之路（主要是思依）。

就像文案里说的那样，这或许是有些读者宝贝不喜欢的雷点，所以提前说一声~

毕竟没有设置金手指，而一个运动员的成长过程是极其痛苦的，所以给我们“四带二”的五个小棋手一些成为真正“成熟的棋手”的时间吧！

或许以后写个番外，里面给大伙开个挂、直接走上人生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