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所以说就是在国际象棋里面，马没有‘别腿’一说，象也可以走大斜线，对吗？”

“哇，所有棋子的走法都只讲了一遍你就记住了！孺子可教也。这两个棋子在国象与在中国象棋中是有不小的区别的。”

“懂了。怪不得当时我说‘马走田，象走日’的时候，你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没错，不过毕竟你不下棋，搞不清也很正常。然后像是象、车、后这几个棋子，只要他们路径上没有阻碍的己方或者对方棋子，就可以走得很远。这就是为什么薇薇总说她小时候喜欢皇后，因为皇后有机会在整个棋盘上飞来飞去。”

陈思依和毕安找了一前一后、空着的两个座位。

男生反坐在前面的凳子上，从白方的视角观察整个棋盘。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执棋者的位置上——

往日，在“小苗队”的训练室里，毕安就像是乒乓球比赛的裁判员一样，永远都是搬一个凳子、坐在格子棋盘的中轴线上。他可以看到黑白色棋子之间的你来我往，就像裁判员可以看到左右飞来飞去的小球。

或者，男生会担任乒乓球比赛观众的角色，坐在远远的位置上，观察着双方棋手的神态与动作，为自己支持的一方暗中助威、喝彩。

有时他也会是后勤人员，偶尔还会兼任摄影师一职。

但是这一回不同。

他第一次成为了这个黑白色世界中的一份子：

他看到了视线的正中央是白王顶部的十字架与白后顶部的皇冠；

他看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底线上的一排棋子遮住了次底线上较矮的小兵；

他看到了第八横线上的两只黑马被陈思依摆正后紧盯着自己的棋子；

他看到了棋手眼中的世界，眼前的一方棋盘居然比想象中要宽广很多。

自己成为了白方的第17员！

只要稍稍垂眸，就能看见自己的16位白色的战友！

共同面对着的是敌方的城池；

共同守护住的是己方的堡垒。

下棋，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我觉得坐在棋盘前的感受太好了！自己就像是指挥官一样，时时刻刻掌控着大局、调动我方的兵力！”毕安身体前倾，双臂叠放在桌面上，仍在兴致勃勃地从这个角度观察棋盘。

正将黑色棋子复位的陈思依一滞，她的手悬在刚摆正的王翼黑马上方。

“是…嘛？”思依把手收回，“难道一个人坐在对手的面前不会感觉很有压迫感么？”

毕安抬头看了看与自己仅隔着一张桌面的女孩，思考了片刻，认真地回答道：

“我没太有这种感觉，反而会觉得对面的一举一动、甚至紧张时的神态与气息都能尽收眼底，还挺刺激的。不过，主要也是因为我没有竞技的自觉性吧，所以不像你们运动员一样有压力。”

陈思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头摆弄起手边的黑色棋子，“我这两天就是有点不太敢坐在棋盘前了，所以听到你这么说还挺惊讶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可以和我讲讲？”

思依刚想抬头摆摆手、说自己“没事的”，却想到了李辰星和魏薇对自己讲的：

“不用装作无所谓…”

“不用掩饰…”

嘴角扬到一半便停下了，陈思依难得没有露出故作轻松的笑容。

毕安这个人有一种不自知的魔力，就是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会有一种安心感。

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带二”的每个人都很愿意依赖毕安、也从来没有厌烦过他的唠叨属性。

陈思依看向自己的对面，难得一次棋盘另一侧坐着的不是职业棋手。

毕安正温和地望向自己，眼神中似有鼓励、抚慰与包容。

这让陈思依不自觉地联想到了…

鼓励刚破壳没多久的娃的…

老母鸡…

？？？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毕安五官颇为优越的脸被陈思依自动代换成了一只鸡头。

下一秒似乎就要“咯咯哒”出来。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思依自选拔赛以后，就一直没有爆发出这么嚣张的大笑。

但此刻她毫无顾忌地笑得后仰、差一点就要将椅子躺倒摔在地面上。

小姑娘白净的脸皱成了一团，这是因为嘴咧得太大、而占据了整张脸的绝大部分面积。

对面的毕安：？？？

是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还是陈思依又想起来自己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的样子？

算了…

毕竟他从来没搞明白过陈思依和薛子浩这两个憨憨的脑回路。

“不过终于…笑了啊…”

-

“其实我这几天不愿意坐在棋盘前的原因…呼…还挺矫情的。“陈思依左手揉着已经酸疼的肚子，右手掐着自己笑僵了的脸，隔一阵还扇扇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而不是一直想着那个慈祥的鸡头，“一方面是我一看到对手，就会想到自己改正不了的、‘想赢怕输’的心态；另一方面是…我最近突然感觉国际象棋…好孤独。”

“孤独…是么？”

“没错。很矫情的理由吧，完全像是一个为了逃避下棋而编出来的蹩脚借口。”小姑娘在大笑以后显然恢复了几分之前的洒脱，她突然感觉对着朋友说出自己的烦恼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女孩喝了一口毕安递过来的水，接着说：

“这几天，当我一坐到棋盘某一侧的时候，就会想起选拔赛的第五盘棋——你可能不知道，那盘棋我输得很惨，而且当时正好在下暴雨，导致我分神后心态完全崩溃了…那盘棋算是个转折点，在那之后我的发挥就一直不尽如人意。所以现在我一坐在棋盘前，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那场大雨、那时的无措感、雨声风声、还有那场雨中被吹落的白玉兰。”

毕安翻了翻兜，发现正好随身带着一块奶糖。

他把奶糖递给了对面有些失神的姑娘，“其实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是你第一次参加这么高规格的比赛。而且我听说，你在那之后并不是一直输棋，说明你不是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完全崩溃了…”

“或许吧…但是我真的很羡慕别的竞技项目。你看隋昊的跳远，虽然是一个人的比赛，但是赛场旁边就是鼓励自己的教练和队友、周围就是为自己呐喊的观众；隔壁冰球是团队运动，比赛中可以交流、可以互相依赖…”

女孩将奶糖投到嘴里，感受着甜腻的奶香，“…但国际象棋就不一样了。赛场的一切仿佛都离自己很遥远…自己一个人坐在一侧、扛起了己方全部的责任；对手就在眼前，时刻提醒着自己‘这是一场只有一个赢家的较量’。除了公开赛，我们比赛时不会有观众、不会有扯着嗓子为自己加油的人。而且，我很羡慕乒乓球这种群众基础广泛的项目…相比之下，国际象棋和棋手们，像是…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毕安似乎明白了思依此时的想法。

强大的共情能力让他理解了小姑娘在这个问题上的委屈与困惑。

男生整理了一下思路，尝试从一个外行人的角度来宽慰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旁观者的视角——

刚才你教我下棋的时候，我坐在桌子旁边，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自己多了16个战友，我会觉得这十六个棋子始终是在陪着我的；

当面对对手的时候，其实你是在跟与自己有着同样热爱与追求的人切磋、交流，而国际象棋就是媒介；

虽然场内不会有呐喊声，但是我知道你们的教练和队友会在门外等着比赛结束；

至于最后一点，我觉得你应该是低估国际象棋的影响力了。虽然国象在国外更有群众基础，但在国内学习的人也有很多、感兴趣的人肯定更多。

我还有个作为门外汉的小建议。如果你觉得现在和人下棋有压力，不妨尝试网络象棋。换一种形式，大概能让你有机会来调节自己的心情。”

或许真的是旁观者清吧。

陈思依觉得毕安的话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她想到了小的时候，爸爸陪自己做过一个名为“逃跑的胡椒粉”的科学小实验：

用沾了肥皂水的手指轻轻点一下洒满胡椒粉的水面，胡椒粉就会快速四散开来。

毕安寥寥几句话，就为自己驱散了挡住思路的胡椒粉。

“如果…”

陈思依刚想说什么，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环住了。

她听到了熟悉的活泼声音：

“思依！你今天居然在学校待到午休了啊！好难得！你对面这位是…”

原来是小姑娘的同桌，梁瑜欣。

陈思依笑着将头歪在自家同桌的胳膊上，介绍道：

“他是毕安，是比咱们高一年级的学长。我在教他下棋呢。”

“你好，我是梁瑜欣，思依的同桌。”冲毕安打过招呼后，瑜欣眼泪汪汪地看向思依，“你偏心呜呜呜！你居然都不教我！那我就擅作主张来蹭课啦！”

“嘿嘿，当然没问题。说不定他的水平还没你高呢。”

被吐槽的毕安好脾气地抿嘴偷笑，抬手将棋盘还原至初始位置。

陈思依刚要开口讲解，瑜欣突然对着教室后方招手：

“嘿！老阎，快来！”

刚从食堂回教室的老阎和他身边几位朋友一起好奇地围上来，就听见瑜欣兴奋地说：

“咱们思依要教棋了！我记得你不是会中国象棋吗，快一起来听吧！跟职业选手学过棋，以后咱们都可以出去吹了！”

陈思依对着周围的一圈人开始从棋盘与棋子介绍起来。

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由于她们坐在靠近走廊一侧的窗边，走廊上也来了几位同学趴在窗户上认真“听讲”。

在讲解的间隙，陈思依悄悄抬眼瞧向大家：

站着的、坐着的、勾肩搭背的、趴在窗框的、踮脚往里瞅的，每个人都在很认真地看着这个迷你棋盘。

望向他们，陈思依就仿佛见到了六岁那年坐在孩子堆中、仰头看向教学棋盘的自己；

而自己，如今担任了那一年启蒙老师的角色，在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中，手握棋子、将基础规则娓娓道来，带领着大家参观起这个黑白色的世界。

虽然桌面周围的同学们遮住了光，但是棋盘却并没有被阴影笼罩。

陈思依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的启蒙老师在那栋破旧的棋院老楼里一呆就是三十年；

为什么他如今头发花白、却仍在从事着国际象棋的普及事业…

-

“这个！这个我知道！国际象棋的堡垒和中国象棋的车特别像！”一名同学在陈思依讲完车的走法的时候举手发言。

陈思怡点点头，“嗯，我对中国象棋不太了解，不过车应该是差不多的。”

“我觉得两种棋相似点很多，区别也很多！不过细则完全不一样。”

一旁的梁瑜欣兴奋地接话道：“那下次你和老阎带着中国象棋来教我们吧！！”

“好主意，”一直在认真消化国象规则的老阎认同，“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对比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的战略战术呢。”

“不是不是，”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个声音，“光象棋多没意思啊！有人想学围棋嘛？我明天可以带过来！”

“围棋！！！我喜欢看《棋魂》！！”是趴在走廊窗户上的一个小脑袋在说话。

“《围棋少年》不能没有牌面！”

“《围棋少年》和《棋魂》都是我的童年回忆啊！”

“围棋少年历经磨难~历练！历练！”

“笑死了，你怎么突然唱上了。还直接从第一句跳到后面！”

“你们看没看过一个漫画，叫《三月的狮子》！我看了以后就一直想学将棋！可惜也没有机会。”

“将棋！邻国的那个方块棋吗？！我们班有个女生会下，可以让她来教我们！”

棋盘旁的一圈小朋友们就这样开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烈讨论——

“我会围棋！”

“围棋党+1！”

“象棋党在哪里？！”

“我不管，国际象棋的棋子最好看！”

“我不管，围棋是交点最多的！”

“我不管，中国象棋棋子盘起来的手感最好！”

“我不管，会将棋的人最少！”

“我不管，跳棋和五子棋就是永远滴神！”

“那个…我会飞行棋，算嘛？”

……

吵吵闹闹间，毕安给陈思依递了个眼神。

虽然没有说话，但思依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

你看。

在棋的世界里，怎么会孤独呢？

……

陈思依低头看向掌心握着的黑后，摩挲着棋子上一圈硌手的皇冠。

“我想，我解决了第一个困惑。”

小姑娘默默将思绪藏在心底。

“怎么会孤独呢？”

她仰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同学们。

“并不孤独啊！”

思依嘴角上扬，却莫名地有些想哭。

“在这里，我们都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

“棋类爱好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完突然有些感动。

能在路边看到下棋的大爷与围了一圈的人；社团里认识各种棋类的棋手；欣赏有关不同棋种的文艺作品（本章提到的几部都很优秀，安利一下~）；遇见网络上天南海北的对下棋感兴趣的人们…真的感觉好幸福。

也要感谢每一个愿意看这个有关于棋的故事的你。